姑苏云家的秋夕宴开的晚,云归趁着大家拜月娘的空挡,独身站在新砌的水岸旁。

    圆月映衬繁星,抬眸的姑娘眼神微眯,这漫天星月落她眼里似像凝着冷光,心绪难悦。

    年年复年年,旧昔难拘,于她而言,家难再圆。

    舍弃星月,云归缓缓敛下的眸子带着复杂,自从应老夫人死后,她内心某处就像压着一股哀沉,于是选在这秋夕节口,她加大了对北境军的暗中资助。

    中秋之后便要入冬,北境很快落雪,棉衣还是有必要置办的。

    当然,这里的北境军,是属亲应一派,并不包含顾烽麾下。

    究竟为何如此散金?云归自己也不清楚,总归是钱在兜里难受,非得花出去。

    好在她这般慷慨解囊,也让她的化名---层林氏在北境颇具声望。

    北境军私下里只认层林氏的族标,那是一方蜿蜒盘旋的赤蚺图腾。

    这般民间侠义之士,与朝廷屡屡削减军费形成鲜明对比。

    直至身后的声响传来,云归转身,回头看向那个缩着腰板走来的女子。

    她走至云归近处便双膝跪地,跪倒在云归面前。

    “这是何意?”云归冷冷的问:“可是招待不周?”

    “云少主恕罪!”卖油伞的女子连磕了几个响头,言辞恳切道。

    “此话怎讲?你何罪之有?”云归烦心事够多,并不想再多添一件。

    “刚小荷姑娘问我,蜀地之外可有亲友,我便猜到了少主心思。”

    云归看到她额头磕到发红,一时不忍,先扶起她来,小荷所问的确是云归的示意,她不欲留下这心慈面软的女子。

    可,这女子算是黏上云归了,打定主意要留在云家。

    “自那日少主与我说过那番话后,我回去深思了几日。”女子如实道,“起初我的确是心存侥幸,想着毕竟有那么多年的瓜葛。”

    “我与你说过什么话?”云归装傻。

    “刮骨疗伤!”女子怕二人话有差头,赶忙补充道:“少主与我说过是刮骨疗伤的法子。”

    “起初我是不敢,可他竟然在钱财散尽后要卖了我的涴姐儿,她才五岁啊!那个畜生!怎么忍心!”

    “于是我想起了姑娘说的话,将伤口的腐肉剔除,迎来新生!可这刮骨的刀我竟不擅长使,害怕伤人伤己。”油伞女子言辞恳切。

    “那是你命好,不用自己动手,上天垂怜呢!”云归笑道。

    “上天垂怜的是,让我遇到了您!”说着,那女子又跪下。

    “那日,趁着生意好,多挣了几个铜板,给家里加菜,可惜我厨艺不精,不小心将那碗加料的汤打翻了。”

    这话倒是勾起了云归的兴趣,她道:“那真是可惜了!”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涴姐儿像我小时候那般被卖,于是便再求到您的门前,可却得知您已离蜀。”

    “冷静后,我想起您说过的话---摆脱困境,只能依靠自己。”

    云归点头,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我多攒了些钱,故意吐露给那混账知晓,那混账果然打起了歪主意,抢来后又继续去喝去赌,几日几夜连轴,他的身体早已虚亏;输光回家时,我在酒肆沽了半斤烧刀子,酒中泡了霜白根。”

    “霜白烧?那可是驱寒圣品。”云归道。

    “佐酒小菜,做的是桂皮烧肉,可这桂皮和黄馥皮很像,一时混淆了。”

    霜白烧大燥,黄馥皮阴寒,即便寻常壮汉食之都难以承受,何况一个身体亏空的赌鬼。

    “我本以为这二者同时食之会令他虚弱,不成想效果恰恰相反,这二药致幻,让那混账觉得自己是天王老子下凡,将家里打砸一团不说,还跑去外面寻隙滋事,刚巧冲撞了遂州纨绔子弟的大驾,其手下推搡时,竟失手将那混账打死了。”说至此,油伞女子苦笑,“受了半辈子气,临了,他的死还给我挣了一笔赔偿金。”

    真像竟然是这样,云归神色一震。

    “那你既然有钱了,何不带着女儿安稳度日?”

    “这……”油伞女子发慌。

    “我从侧面打听到少主的过往,知您是个自强的女子,说句僭越的话,我想把涴姐教育的像您一样,清醒独立。”

    云归失笑,“像我?”

    她自己都过得悲惨,竟还有人羡慕?

    “你对枕边人都狠得下心,又如何能得旁人信任?”云归一针见血问道。

    油伞女子起初发懵,后来想想,便有了结论,“云少主岂不试着留我看看?若您是瞻前顾后的性子,当日又何必出手相救?”

    云归震惊,本以为自己高深莫测,却不想被这街边卖油伞的妇人摸准脉搏。

    到底她还是太年轻了。

    “我曾被卖到书斋,习得一手好画,后又被书斋卖给绣坊,学会了画各色绣样,云氏是织染业大,那么肯定需要像我这样的画娘,云少主!求您!收留我们母女吧!”

    “你……”云归这般心软,竟然有些动容了,“叫什么名字?”

    油伞女子自知有门,接连磕头道:“我没有名字,未出嫁时,家里喊我排行,父母将我卖给他人后,大家只唤我作‘那画娘’,嫁人为妻后,大家又喊我夫君姓氏。我的前半生,没有人拿我当人看,娘家、夫家,谁的姓氏我都不想要!若少主不嫌,请为我赐名!请赐我新生。”

    云归忽然闭了闭眼眸,再睁开,已拿定了主意,“我外祖父在时常说,女子更该自强。”

    她抬眸看了眼月色,又顺着圆月投影落在荷塘。

    “你看,那皓月落在莲花畔,竟然也被染上了醉人彩色。”云归幽幽道:“你就叫彩,好不好?云彩!”

    “阿彩~云彩……”油伞女子喃喃道,“好名字!谢少主赐名!”

    云归再次将她扶起来,擦干她的眼泪。

    云~彩~

    那就希望她往后余生,都能过得精精彩彩。

    月夜照拂下的云家园林,绿荫环绕的庭院里,摆起了宴席,整个云家下人齐聚一堂,足足有八桌之多。

    云归举杯,做了简短致辞,而后开宴。

    秋季的江南,不见北边的冷意,只有晚风和煦的适舒。

    席禹和全志简一左一右坐在云归身旁,全志简自不必说。

    席禹看着这般惬意的云归,有些满足。

    “对了,宣布一件事,我给这位姐姐取了新名儿,从此之后,她便叫云彩,是我云家的一份子。”

    席禹举杯,道:“欢迎!”

    继而朝云归侧颜浅笑。

    这是他早料到的,云彩为人良善,过往他也已查清,贫苦人最是忠良,让她留在云归身边,是放心的。

    全志简对云归颇为包容,云归想让全姑苏的人都改姓云他都没意见,何况一对可怜母女。

    普天之下,只云归自己觉得自己是冷心冷肠,外人看来,她极具热忱内里。

    酒过三巡之后,云归发了不少红包,其中云彩的女儿涴姐拿的是最大的一个。

    席禹任着胡闹,见云归有些微醺,自己倒是不敢喝了,怕都喝多了无人照应她。

    宴罢,云归漫步塘边醒酒,她眺望这池错落的莲花,显得若有所思。

    席禹悠步而来。

    “想什么呢?”

    此刻云归已披上天青色的外裳。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端阳仿佛还在昨日,转眼就秋夕了。”云归感叹。

    “怎的?端阳你是在遂州过的,是想起遂州人了?”席禹连笑回应。

    “你还未说,遂州山上,都怎么样了?”

    “你才想起来这茬?合着花这么多钱做前期铺垫,你一点都不惦记?”

    “快说,矿上何时能出成铁?”

    “若黄碌倒台的快,年底便能出产第一批铁。”

    “倒台的快慢,你是不是能介入一下?”

    “我怎么介入?”

    “你不是最擅长抓那些姐姐妹妹的心思,再加一把柴啊,让骆蒂莲把事闹的更大,最好闹进京中去。”

    “你就不怕,顾家那老女人将账算你头上?”

    “跟我有什么关系?缺德事都是你做的?”云归悠步岸边,话有奥意的道。

    “道州那艘与盐船相撞的可是铁器船,若非你找人互相假扮对方,挑起两艘船的战火,他们岂能相撞?黄碌又岂能未按时交付铁器?幕后推手皆是你,如今你想摘清,难!”

    “可是,黄碌那船铁器是要运到岭南哪里?前些日子我派了蛙人下水去捞,发现那些铁器冶炼的并不合格,若真上阵拼杀,用不了几个回合便就碎了。”

    “运去哪不清楚,但这点你说的没错,黄碌那边,开矿容易,可冶炼就差着事了,自遂川出品的私铁器,无一例外,全是不堪一击的废物。”

    “那若我们接收,一定要提升品质。”

    席禹闻言一个白眼,“还提升品质?走私!我们干的也是走私!懂不懂?”

    “我知道啊,可你一个席家家主,我一个云氏少主,咱祖上可都是靠诚信起家,不能砸了祖宗招牌。”

    “咳……你们这俩小兔崽子!”全志简一手提壶一手捏杯,颤悠悠的走过来插话:“干坏事时就别牵扯家门了,小心午夜梦回,云席两家的祖宗入梦揍你们屁股。”

    说完这话,他又颤悠悠的走了。

    云归和席禹面面相觑,同时点头,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后梁关战败后,伪劣军械沉寂多年,竟于近日再次入市。

    于是席禹和云归决定,联手介入这私铁器行,席禹赚钱,云归一探究竟。

    “关于股份……”席禹一开口便是陷阱。

    “离间骆蒂莲和黄碌席家出了主力,所以我要占大头,三七分,最是合理!”席禹大言不惭道。

    云归原本牵起的唇角落下了,她扭头瞪着席禹:“若非我提点骆蒂莲,你的计划能轻易实施?三七分?我呸!”

    “毕竟我连席家血脉有异这种隐晦事都掀出了,自扫家族颜面,四六!我不会再让了。”

    “席旭茗的儿子,真不是他亲生的?”云归满眼八卦。

    “切~爱是不是,又不是我的绿帽子!”

    “你还没说,那骆蒂莲是怎么怀疑到小孩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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