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秋,不知怎的竟然多雨,淅淅沥沥,烦烦扰扰。

    阴霾似席卷天幕的一方暗纱,将金陵皇家别苑的空院拢了个透。

    正堂前的一处石阶上,和州刺史梁广平来回迈着焦急的碎步,将这本就阴郁的秋雨都踏得更烦躁了几分。

    “梁刺史。”身后传来言书的问询,“王爷今晨便已离开金陵,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

    “什么?”梁广平心头一紧,不由的抬起袖子拭掉额头上的一层薄汗。

    他是特来向宁乐王请罪的,秋夕前,工部派遣修建行宫的官员在他和州遇害,细查之下竟然还牵扯出多桩连环杀人案。

    梁广平深知知此案重大,却也没想皇上竟然吩咐自己的皇四子亲赴金陵,督造行宫。

    如今这尊大佛已在金陵盘踞月余,表面上也只是监督工期,居然一直未查问此事,梁广平心虚,便自来请罪了。

    天威不容忽视。

    就算是普通案子,也断没有不问责的理,更别说这死的还是工部重要官员。

    梁广平汗淋淋的掌心在广袖上蹭了蹭,问言书,“敢问这位大人,王爷启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梁大人!”

    细雨迷蒙之中,言书端起预演好的威严。

    “我家王爷说了,一伍等项待您都理好了,再向上汇报。”

    其实元莨早摸清这金陵周边势力盘踞,打算抻一抻,再着手处置。

    宁乐王府车架乔庄平民,一路向姑苏进发。

    云归并不知情,她早间去了染坊,身上天青色的衣袍被染坊学徒不小心溅到了色浆,斑斑驳驳地深一块浅一块,裙角还被青泥带上了污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

    “云丫头!”

    “这一大早的,你去哪儿了啊?”

    云归刚得空回来换身衣服,还没等开口解释,谢贵妃便放下云彩递来的绣稿,快步向她走来。

    云归笑笑,熟练的转了一圈,随即窈窕地掀起眼皮看向谢贵妃,十足的俏皮模样。

    “瑶姨你看,我将这染坊的颜色全穿在了身上。”

    云彩正等着人评判新描的绣样,闻言才顾得上抬头看云归。

    她尽来事忙,原本就冷白的小脸因为衣湿体凉,更加苍白了几分。

    可云归精神却十分的好,又长又密的睫羽微微上翘,睫毛下那一对墨染明媚的杏眸微芒跃动,透出狡黠俏皮的笑。

    这让人一看就十分舒服。

    谢贵妃活了四十几岁,这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宁祥可人又不拘凡俗的小姑娘。

    若不是她已从侧面了解过她的过往,真要以为她是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

    “快去把这衣裳换了,秋日寒凉,别冷着了。”

    云归笑着点头。

    “再擦擦脸!”谢贵妃没好气叮嘱云归。

    只见她脸上也被染了些许颜色。

    “这染坊的工人也真是的,手脚这么不小心。”谢贵妃坐回原位,跟云彩抱怨,“也没见谁家老板处处都亲力亲为的,这小丫头也不嫌累。”

    云彩早已习惯,笑道:“这问题我也问过,可少主说,云家乃染织起家,祖辈的手艺不能丢。”

    谢贵妃明知道理,可还是在心底心疼她。

    云归回房脱下脏衣,拿起毛巾胡乱擦了擦脸,临走时又被小荷按在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发。

    “少主这回没受伤吧?”小荷没好气地问。

    上回云归的手蹭到了缸沿,破了很大一块。

    “没有。”云归埋着头,声音夹杂无所谓,“你们都这么严肃干什么?做染织的哪能保证一直清清爽爽?”

    “少主!话是这样说,可……”小荷被这个答案震惊,急的不知该如何说,“可您是东家!东家啊!”

    “知道了。”

    云归只笑,顺从的等小荷为其梳妆得当,去花园找了谢贵妃和云彩。

    “涴姐儿呢?”云归问道。

    今日学堂休沐,涴姐儿该在家才对。

    “涴姐儿去屈府玩了,说是后晌才会回来。”谢贵妃笑道。

    “她这是交到了朋友,都不想回家了。”云归打趣道。

    云彩自绣样中抬头,看看谢贵妃,又再看看云归,心道这俩人对涴姐儿的关怀竟能细致至此,她有些汗颜。

    云归身后传来小厮的催促,“少主,快到商号议事时间了。”

    云归点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谢贵妃的笑意僵了一瞬,担忧又起,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云归怔了怔,侧身点头道:“好!”

    谢贵妃给随侍一个眼神,后者便领命去办。

    她自己则是从怀里摸出两颗粽子糖,“这是给涴姐儿准备的,她不在就便宜你了,先垫垫肚子。”

    “太好了!”云归笑意盈盈地接过来,剥开外皮迅速扔进嘴里,“真甜!”

    飞速的用了点心,云归又再去忙。

    江南独有的白墙黛瓦,别有一番趣味。

    云昉同云归并肩,两人顺着廊道,来到了布号议事厅。

    云氏各分号掌柜已经就位,一派森严肃穆的景象。

    云昉不禁心下一紧,下意识的攥了攥拳,在云归未迈门槛之前伸手拉住她道:“少主真的要换这么多人?这不比寻常议事,可不要出差错才好。”

    云归郑重点头,毫无迟疑。

    云昉这才平复了呼吸,拍拍衣摆,深吸气迈过门槛,跟着云归一道昂首挺胸,在诸多目光中走向上首,他在主位旁的小案边坐下。

    此番动作,可谓要给云氏布号来个大换血,文叔为人谨慎,定不会赞同此举,所以这次他俩是避着文叔进行的。

    云昉知道,自己少不了挨老子一顿数落。

    商号的讨论事宜不比官府堂审,自然没有官腔,也不必传唤嫌疑人和证人,可处处夹枪带棒,加之暗箭难防,情形依旧激烈。

    云昉熟练地将宣纸摊开,以纸震压住四角,提笔沾墨。

    “辛管事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云归虽笑,可眼底一片冰冷。

    她的声音从议事厅前面由近传远,脱口而出都是各号的烂账,使被点名者无从辩白。

    云昉记的乃是各种推脱自辩之词,为的便是日后有据对证。

    “观前号,自年前便有帐对不上,数额高达千两,可屈妄了?”

    青天白日古松艳阳的苏绣屏风之前,云归坐的端正。

    她面前的这些布号管事,一半以上是云崖提拔上来的,资历比云归老了不知多少。

    一番组合拳下来,赏罚分明,行事雷霆,大家都怔忡地看着端坐屏风之前的姑娘恍惚记起,云崖当年,行事皆有此风。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位云小姐弱龄掌家,习得一手好学问不说,经商理财条条是道。她背后又有世家势力帮衬,长得一派清闲的姑娘,偏偏是个不容小觑的主。

    她自及笈掌家后,在江南道甚至全国,稳步扩张云氏商业版图。

    不知是因为背景深厚,还是运气太好,但凡她盯上的商机,无一是不能赚钱的,这些实际自然也给了她底气,在面对这些云家老人也不必看人脸色。

    能力至此,大家也都不敢炸刺了。

    也正因云归掌握情报处处属实,且她未将事事的决绝,手段也并不很辣,于是这次的大规模任免,进行的很是顺利。

    按照预计,此番过后,云氏上下便能彻底与云归一心。

    云昉兀自思忖着,心中亦有欢喜。

    见大势已定,握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云归说了许多话,此刻已经有些倦怠,她悄悄掀了眉眼,示意云昉把控节奏,让这场攻防尽快结束。

    回到云家时,便已入夜,云归站在大门口,静静地看着这深宅的夜色,有些走神。

    云归觉得,今日这一场人事更迭让她多生出些感慨,毕竟裁掉的是外公旧部,她心里有些难受。

    云崖的过往,似乎正在被时间消失殆尽。

    其实,这里不乏倒戈顾氏之人,只云归没下死手,尽量给了每人善终。

    但于她自己而言,多番遭受迫害,像是别人的提线木偶,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身价奇迹,能力卓绝,巾帼不让须眉,无非都是表像,而无人真正在意,云归灵魂深处的孤独。

    那种孤独一旦发作,心中胜似刀割,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云归常找不到生存的价值,所以,她以忙碌来麻痹自己,心甘情愿的超负荷运转,且从不抱怨,反而觉得忙碌幸运。

    可她,也会感觉到累,尤其是站在这偌大的宅邸内,倦意再也藏不住了,但她常告诫自己,手握的已经这样多,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丫头,怎么了?又在外挨欺负了?”谢贵妃一直在等她,看着她孤单的在月下愣神,有些惊慌地跑过来问。

    “您?瑶姨……我没有被欺负啊。”云归回过神来,对他甜甜一笑。

    谢贵妃的眉头还是拧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又骗我,没被欺负,怎的像是想哭的样子?”

    云归一怔,并不确定谢贵妃指尖上是否沾染泪花,她有些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干干爽爽,并没有落泪的样子,云归笑着对谢贵妃道:“我好歹是一家之主,不会那么容易被欺负的,瑶姨放心,我今天是去欺负别人了。”

    这姑娘的声音很有说服力,谢贵妃便信了大半,她不纠缠,反而有自己的小心思,“丫头,你终于回来了,再晚些我就要差人去寻你了。”

    云归很开心地拉着谢贵妃进门,眨眨眼问:“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

    刚转过连廊,便见苏容湘和屈少夫人站在不远处冲她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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