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么看着元莨,不卑不亢,元莨却没来由地心下一软,偷偷咽了咽口水。

    他扯了扯她身上滑落的薄毯道:“你与州官密谋抢劫,还落下把柄,导致人将谋杀朝廷命官的大案栽赃到你头上,这些……”

    “王爷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认罪?伏法?云归都认!”

    这姑娘突然张了口,漠然的声音,刺激的元莨都怔了怔。

    云归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心里暗暗不爽于元莨的侧面敲打。

    好端端的,非要带她来这牢房见见血腥,很难说不是告诫。

    元莨灼热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就吩咐驾车的车夫将马车赶得平稳些,然后才转头继续凝视她。

    云归被盯得稍微放了呼吸,怎能不紧张?

    元莨对着她,也是无奈居多,到金陵这段日子以来,货船抢劫案的线索如雪片般飞来,她已经被人盯上了,可惜她自己尚不清楚。

    思及此,元莨收回目光,微皱了眉直接开口道:“你怎就不知道怕?”

    本来是想侧面敲打敲打这丫头,但却忽略了自己的心软,更没看清她的反骨,元莨心里默叹,失策失策。

    云归犹豫了一瞬,听元莨的声音也不像是严肃的样子,便也不再装刺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若天下臣民皆像你一样,稍有不顺心便动手去抢,那还得了?”

    “稍有不顺心?”

    元莨这是将她和梅晚乔的无奈之举当成了私人恩怨?

    云归回了神,那双原本还有些惧意的眼睛霎时澄澈起来,车厢内点着莹动的灯火,格外熠熠。

    “居高位者,哪里看得见底层的苦难,既然你认定是私怨,那便是私怨吧……”

    元莨一惊,噎住了,原本是想借此教育她行事知轻知重,却不想是这态度,他瞪大眼睛,手指指向云归道:“你,你……无视法度在先,险中求财在后……干涉案件不说,还模糊了焦点!你竟然……”

    “险中求财?无视法度?重要的根本不是我无视法度,而是无视了制定法度的人!你可知,胡氏赚的皆是不义之财,地下赌场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法度为什么约束不到他头上?抢人货物是我不对,可我没有杀人!赖员外收的那些干女儿明显就是以色侍人的工具,官员为什么被害?被谁害得?你也不去细细推敲这些事情,却抓住我和梅晚乔截船断物,是想直接将我们定为凶手结案,好去领赏吗?”

    “尽染!”元莨瞪着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声音低沉,是真生气了。

    “凶手分明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晚上才带我去看,便是想震慑我吧?告诫我,一届低贱商贾,不要自寻死路,否则这便是下场?”

    本来,云归是不必去牢里看那惨烈场面的,可元莨只为逼她吐出实情。

    “尽染!你难道就是这么想我?”元莨质问道。

    云归掀了身上的薄毯豁然起身道:“苏南洪涝,朝廷根本不在乎,没有一丁点赈灾拨款,百姓水深火热,重建家园需要钱!况且,工部下派的官员无论如何都会死的!你未来之前,金陵行宫的建造贪墨数额何其巨大,杀他们的人根本是有备而来,手法凌厉,下手利落!他们必须死!因为下来督造的人是你,有着深厚皇室背景且不好贿赂的宁乐王!”

    云归声量铿然,轻而易举就说进了元莨心房。

    她一身烦躁,身上还有在牢狱蹭上的血腥,混着灯油的气味,恶心得让人头晕。

    也不知是被血腥吓得,还是被元莨刺激的,云归一时慌张,起身时差点撞到车上矮几,元莨只得赶紧揽住她的纤腰,护着她头将人拉下了。

    “让我猜猜,”云归将声量放轻,“朝堂想要整顿江南?还是江南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姑苏?”

    “江南富庶,可只苏州地界多年未加赋税,碍着别人的眼了?”

    元莨才刚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心又提起来。

    加赋税?

    皇帝可不是这么跟他说的,政企清明,才是皇帝对他此行的要求。

    “赋税难道不是朝廷统一制定的标准?”

    “哼……”云归冷笑一声,意思明显。

    “你想没想过?这个案件牵扯的全是江南巨富,云家、胡家、金家、冯家……若我们都倒了,产业又该归谁?是收归国有?还是……”

    “所以,重点根本是你错了!”云归漠然的看着元莨,丝毫不虚。

    “朝廷根本不在乎死了几个工部官员,更不在乎官场内有多少人贪墨,他们眼睛全盯在赚钱的产业上,若这些年姑苏发展不精进至此,若云氏不曾展现实力,我们就算抢了胡家十艘船也只不止于被上头盯上。”

    “你……你……”元莨辩不过,被她这么一顿吼,自己竟然也开始怀疑起来,可到底他还占理,怒道:“可你们也不能藐视法度,无视朝堂约束,尽染!若每人都跟你这样想,那天下不就乱成一团?”

    乱成一团?

    “天下还不乱吗?”云归冷笑,“我刚接任家主时,前刺史便以各种由头侵占了云家多处产业,后来又处处借口,让云氏出血,这云氏还算是有一定体量,若换成那些没根基的小商小贩呢?还活不活得下去?”

    “法度?那是上位者给低层民众定的。”云归越说越觉得心凉。

    最后,便不再辩驳,只安静坐在一旁。

    元莨从未想过云归说的这些,从小他接受的教育皆是如何御下,对一干事务自然也有着榛黄栗黑的认真。

    云归似乎真动气了,这次不同以往,

    “尽染……”元莨还想说些什么,马车却停了。

    云归掀帘下车,火光跃动下,他蹙眉看向那个浑身是刺的姑娘背影。

    她发髻散了许多,背后垂落的发也乱了不少,淡青色的衣摆还有沾泥,还有血痕……

    是有些狼狈。

    她再坚强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元莨不该带她去那尸血横飞的牢房。

    可是……

    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忽然不可抑制地动了动,心疼,是实打实的。

    一开始是觉得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

    可听过辩白之后,又觉得她有着洞察一切的厌世。

    亦或只是,她也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无牵无挂。

    元莨笑不出来了,走前在心中期待过很多遍的那小姑娘服软叫屈,并未出现。

    这一刻,他开始怀疑皇帝允他前来的动机,刑部官员随行?大理寺也任他调遣?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非比寻常?

    “梅大人?”这一回,元莨换了询问的语气,大约是他惊觉,云归说的话有点道理,试着从一般人的角度,去看待整个问题。

    梅晚乔看着云归负气的背影,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回到,“截船越货确是我们不对,云归只是……经我劝说,才……”

    元莨怔了怔,这与他想象中的官场行事并不一样。

    “云归只是从犯,王爷!梅某不敢开脱,只求您待我苏南事了,再来定罪。”

    梅晚乔直言道出他的真实身份,元莨仿佛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揽责,反应了片刻之后才问道:“科考艰辛,你就不可惜?”

    梅晚乔闻言无奈笑,一脸的无可奈何,“可惜什么?梅某做到了一心为民!”

    “可这官,却也做到头了,或许你可以……”

    元莨一步步引导,就要窥探人心。

    他刚开头,却被梅晚乔一个凛冽的眼风给扫回去了,“可以什么?将一切罪责都甩给云归?”

    元莨这才继续问道:“你是出谋者,她才是执行者,这样不好吗?”

    “您是说让梅某当缩头乌龟?落井下石的小人?还是背刺朋友的混蛋?”

    元莨沉默。

    “您以为云归是那么轻易能跟别人交心的吗?她跟人做朋友之前,总会观察,直至确认对方品性尚佳才肯合作。”

    “可她也是肉眼凡胎,总有看错人的时候吧?”元莨问道。

    “有……吧,但!不是梅某!”梅晚乔没有半点迟疑。

    “牢狱那种地方,下回,还是别带她去了,小姑娘家家的见不得血腥。”

    原来,元莨的这点小心思,大家都看得清。

    “王爷!综上线索,姑苏的案件很好查,梅某愿……”

    元莨挥手打断他的话,晃动的火光下,他的影子落在脚下的一尺二分地,眼神却也记着追寻那姑娘的身影

    “梅大人!”

    梅晚乔昂首挺胸,应道:“王爷可是有什么处置?”

    元莨怔忡一瞬,震撼大过责备,“本王此行只查命案!其他案件,不在调查范围之内。”

    “那……云归她……”为官多年,梅晚乔自然是惯会看人脸色,不然也不可能对一个皇家亲王这么大义凛然。

    “让她先闹闹脾气。”元莨道。

    具体怎么为他们遮掩,还得细想。

    梅晚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既然宁乐王已经出面捞他二人,那么那下一步要怎么做,自然还是先的问过他的意思。

    梅晚乔似乎才反应过来,顺着元莨的目光看向廊下的云归。

    “本王叫人去查了赖家老底,明日,他养女以色谋权的事便会公之于众,加之和州的那个杀人案,还有今晚的指认,凶手出自胡金二氏,自然是他们对此案负责。”

    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元莨收回目光,“之后,梅大人就可以放心去苏南将剩下的工程做完;至于云归,就先让她清净一阵子,这次……她气的不清!”

    “既如此,梅某先谢过王爷的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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