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章宫里回来之后,元莨也不想再去南熏殿了,便带人回了宫外王府。

    言书好一番摸排,回来的晚些,他将记录的口供呈给元莨,连带着日常出入宫门的户部官员名单。

    没什么大的异常,

    真是太奇怪了……

    昨夜花园池畔,假山附近,的确没有女子踏足。

    查账的官员也尽数出宫。

    元莨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将名单重重拍在桌上。

    久无人居的王府很是安静,空气中浮着阵阵雨过天晴后的泥草香。

    他忽然特别想揪出昨夜的女子,同时…特别怀念过往。

    这时言书还上报了一件事。

    他早些时候回南熏殿取落下的东西时,正巧碰上殿内大扫除,更眼睁睁的看见一个陌生内侍抱着一床铺盖往外走。

    因为那铺盖是七年前由江南送来,名贵的真丝织锦,于是南熏殿掌事嬷嬷便妥善保存下来,又因为它是元莨曾经最喜欢的,所以嬷嬷此次特意将它找出来铺上,迎接元莨归来。

    而言书注意到,更是因为那是云归送给元莨的,丢了他怕元莨心疼。

    于是他便上去攀谈了,那抱被的内侍说,这铺盖昨夜被弄脏了,上面有人让拿出去销毁。

    “弄脏?”

    元莨这次半点可都没机会躺上过。

    “属下疑惑,便跟上去一探究竟,”言书神神秘秘的,“那织锦太过名贵,拿去销毁的内侍起了贪心,想将未被脏污的布料剪下来出宫去卖钱,于是在他转身去寻剪刀的功夫,属下上去查看了。”言书话语一顿,“那床铺盖上面的确斑斑点点,有几处,看着还像是血迹。”

    “血迹?”

    “南熏殿的床上怎么会有血迹?”元莨疑道,随即又问:“多大面积?”

    言书直言:“面积不大,像是……”

    “像是……”

    ……

    联想早晨顾熳的态度,元莨明白了。

    昨夜的药,怕不是只下给他自己的,只不过顾熳也找别人解了。

    那么昨夜,有人应该是想直接捉奸在床的,但这顾熳又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按下这么大的事。

    南熏殿中其他人眼睛都是瞎的吗?

    以顾熳的脾性,她若吃了亏非得撒泼打滚讨回来不可,此番怎肯吃亏?

    元莨思忖着,原本一张无甚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不耐。

    再抬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目光竟然鬼使神差地盯着名单上的一个陌生名字。

    林梧……

    户部什么时候多出这么号人了?

    元莨闭眼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最近怕是真的太累了。

    他决定换换脑子,问道:“派去江南、蜀地、和岭南的人可有消息传回?”

    言书第无数次摇头。

    元莨俊面修容,凛如霜雪,他突然想要打拳,便换上一身玄色单袍劲装,那腰上束着宽甲革带,衬得身线极之锋凛漂亮。

    若不知道的,定然不会联想眼前的人从前是最喜欢穿身天青烟雨色袍子,喜欢苏绣腰带,头上永远玉冠收束的那个清贵皇子。

    久经沙场的戾气,不光给他改换了麦色的面容,还为他洗刷矜贵,染上血气方刚。

    “你到底在哪?”

    元莨还记得在临潭村时,她站在家门口的那棵尚未发苞的花树下笑的极美。

    当年在谢家出事之后,他怨过,恨过,可很快便冷静下来。

    云归,绝不会使如此下作手段。

    那一年,她突然消失了,而他为给母族亲人收敛尸骨,不惜投身从军,从此,千峰染血,白骨为径,成了他的归宿。

    遵成25年,在蒙阴山谷遭遇四万敌军骑兵设伏,退路被封的情况下,他随部队全力反抗,刀光剑影中,他第一次怕了,不是怕死,是怕他真死了,她想回来了又该怎么办。

    遵成27年,西南原湘关被敌军包围,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刚升任将帅的他苦苦支撑,当在城墙上看这满目疮痍时,他突然想起初见云归的情形。

    那年翠灵场上绿茵如画,他中了埋伏,奄奄一息之际,她救下了他。

    还让人拿装蚕茧的大箱子抬着他下山,放他在云家祖宅里修养。

    后来,在遂川,在江上,在临潭村……她便深深扎根进他心里。

    直到现在,他都执拗地放不下她。

    一路走来,杀戮如潮,踏过尚有余温的尸体,趟过四溢的血河,拼杀博此高位,不仅为了真相,还为了……

    于是他在战场上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不能死!

    “主子!”

    不知何时,元莨竟然落下一滴泪,砸在深色的衣襟上很快消失不见,但却吓坏了心思缜密的言书。

    元莨收敛情绪,故作镇定的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眸中敛去异样,“林梧是谁?”

    幸亏言书早有准备,恭敬道:“林梧,林大人,科举入仕,祖籍江州,此前多为外任,半年前才被调回京城,入了户部。”

    “最关键的是,她是女子,我朝第二个女榜眼。”

    “原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女榜眼。”

    元莨收势,将信报弄清了大概。

    *

    数日后,卯时不到,林梧便着了绯色官服,领着随从乘马车到了午门外,和等待上朝的官员一起,往宫墙下的避风处挤。

    初春时节,天亮倒是早了,可春寒依旧料峭,文官大多还披着御寒的大毛披风,武将们虽换上一身单薄的官服,但大多也搓手顿足,不时还笑骂两句“天气怎还这么冷”诸类。

    林梧将小脸埋在硕大的毛领间,更显玉面芙蓉,不抵男子气概。

    孟太傅的马车是能进宫的,她本想将林梧召过来说两句话,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这些林梧自然不知,她与相熟的官员打过招呼后,目光往人群中一扫,在户部薛侍郎面上停留一瞬,薛侍郎笑着回她。

    “听闻小林大人昨儿才从京外巡坝回来,还以为你要多休息几日,没想到今日便来了。”

    林梧回礼,“此番幽关民生,下官怎敢懈怠。”

    “小林大人这一天天的,来去自如,也不怕累,薛大人往后有脏活累活全推给她便是。”

    卓栩搭腔,装作寻常关心同僚,实则挤兑。

    林梧习惯了卓栩的不着四六,见他过来冷哼一声,往后挪了挪身子。

    卓栩却是个死佯眼的,还十分开怀的往前凑,“小林大人,你倒说句话啊!”

    这是在皇宫,二人的一举一动落在他人眼中都变了味道,坊间本来就传着他们绯闻。

    卓栩出身显赫,乃岳阳卓氏嫡出次子,其父更是位列三公,他与林梧曾同窗求学,后又同朝为官,关系自然更为亲近,交往甚密间,绯闻就传开了。

    林梧的前世今生都少不得他的参与,二人自然走的近些。

    卓栩与林梧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前者身姿挺拔,后者毓秀容光,周围不少官员的目光都暗暗往这对疑似壁人身上投来,卓栩抿唇一笑,毫不在意异样审视。

    但卓父可就架不住,重重咳嗽几声,眼刀一下一下剜向自家逆子。

    正尴尬着,城楼上方传来庄严浑厚的钟声,卯时已到,官员们忙整理仪容,手持芴板,依官职大小在宫门前排成两纵,等待宫门开启。

    少顷,宫门大开,文武两列官员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林梧跟在户部队伍最末尾,在大殿以南停住,听候宣召入殿。

    今日成帝却迟到了,说是有事耽搁,让百官稍侯。

    自成帝即位以来,如此情形并不多见,文武百官全都心存疑惑。

    琉璃金瓦,飞檐大殿。

    成帝姗姗来迟,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满屋朝臣。

    与他同来的还有宁乐王元莨,几日不见,他风头更胜,已然占据了太子下首的位置。

    林梧即便离得远,却也低下头不敢看他。

    起初,诸臣也大都是老生常谈,各部都叫了些苦,户部与兵部以及众武官又就分配军费问题吵了大半个时辰,不了了之后礼部出来上奏,说今年春祭的诸项事宜已基本筹备妥当,只是根据占卜,今年仪式选址不适宜在东方乾山,而是改转向南边的坤山,只是坤山皇苑规模要比乾山小了不少,为了不比往年规模差上太多,问是否能请工部调集人手先行扩建,以彰显我朝威仪。

    皇帝沉吟道:“派工部修葺不成问题,只是这坤山规模在那,再修建又能如何?”

    这话一出口,精明的官员就察觉风向不对。

    朝阳高升,朝堂上肃穆而寂静,文武大臣分列两边,朝服整齐。

    只有统站群臣之首的两人,一个墨色官服,一个紫色长袍,单从精气神看,就与这朝堂上大多数的乌纱有异。

    一个是太子,另一个是宁乐王李铮。

    这威严的大殿上,文臣武将已经唇枪舌战个把时辰有余,突然被皇帝所言内涵吓到噤声。

    皇帝这话一出口,孟太傅便首先皱眉,“陛下三思。”

    “朕说什么了,太傅就劝朕三思。”皇帝对孟沐颖素来器重,鲜少厉声相对。

    孟沐颖站出来,行个礼后说道:“微臣之见,国朝还是该以节俭为主,应先注重生产,慎重大兴土……。”

    “启禀圣上!”太子高声打断孟太傅讲话。

    “怎么?太子也有话要讲?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皇帝唇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

    太子上前一步,随即拱手道:“父皇,儿臣觉得孟太傅说的有道理。”他故意停顿,锐眼扫过臣下,继续道,“可如今四海生平,国力强盛,百姓们又不是吃不起饭,今年祭祀可是大事,祈求一年国运昌盛,不办的体面些,实在不像话。”

    此话一出,满朝上下俱陷入沉思。

    半晌,皇帝才开口问道:“卓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微臣觉得,太子所言甚是。”

    “哦?”皇帝语带玩味。

    朝臣全都心中一惊,只有孟沐颖和卓思卿心中清楚,今日之事,只怕是有心之人引导的风向,他们冷眼等着上位者怎么说罢了。

    可话锋一转,成帝转看礼部,问道:“礼部,你们觉怎样?”

    礼部尚书连秉霖思考过后,也表示赞同。

    自边境战乱再起后,七年了,国朝从无大型祭祀。

    孟太傅无奈,“陛下……”

    皇帝心中有数但面上不显,漫不经心表现出来的,是对一切的尽在掌控,见孟沐颖太傅吞吐,只眯眼问别人道:“季卿,你统管工部,说说对坤山修缮重的看法。”

    季云生突然被点,赶忙道:“修缮之事乃是我工部职责。”

    皇帝笑问道:“朕记得前几日季卿呈奏,说工部下属司发明了项建造新技术,足足能将建造时间缩短五成,是或不是?”

    季云生持芴的手都在抖,原本想邀功的折子,这下却成烫手山芋,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太子,在他炯炯寒意的注视下,躬身应道:“没错,建……建造司的确精进了技术。”

    “陛下!”孟太傅似乎还想多言,被皇帝一个眼神扫的噤声,这是他们君臣之间的心照不宣。

    “那好,既然工部技艺精进,国库充裕,那便将坤山修缮提上日程。”皇帝的话间带着不容知否。

    “陛下!微臣斗胆,举荐一人承造坤山。”季云生怕皇帝下句便直接委任于他,赶忙举荐。

    “哦?何人能值得季卿当庭举荐?”皇帝笑言。

    “禀陛下,工部郎中卫千澜,卫大人当年就以一篇贫城改建论名镇天下,近年经他手的建项无一不是圆满完成,卫大人年少有为,所以臣斗胆,推荐他出任监造。”

    “好,工部郎中卫千澜何在啊?”皇帝哈哈大笑,直接点人。

    “臣在!”卫千澜出列,态度不卑不亢。

    成帝微微一笑,见他这样子,似是打趣:“卫卿啊,若朕允你担纲修缮,心中可慌?”

    卫千澜心中骇浪,但面上故作寻常,“回陛下,臣一身所学皆为报效家国。”

    这修缮祭山表面上看起来是被委以重任,实则隐情重重,战事刚息,国朝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大兴土木容易引起民愤,为官者,多少还是有些自私在身上,谁都怕办不好,是以这活越过了工部尚书和一干侍郎落在这个五品小官身上。

    “好!既然你如此,那这事就定下了。”皇帝表现出一副十分信任卫千澜的样子,

    太子突然站出来举荐道:“父皇,此差不如交给四弟来干。”

    元莨当年在金陵有督造行宫之功,正好给了太子党由头。

    皇帝虽然面上答应了,可满朝心里都明白,这活不好干。

    散朝后,孟太傅及户部诸官追着皇帝去御书房续话,卫千澜边朝宫外走,边整理自己的衣袖,林梧从后面追上来,与他并肩沉默。

    卫千澜脚步都没停,“我只是个出工的,并不重要。”说罢,有些感叹似的,“人人所避之不及的事,却并不是平步青云的捷径。”

    卫千澜便是当年压了林梧一头的状元郎。

    林梧听着这话,无奈的叹了口气,“卫兄,你说我们寒窗苦读十数载,究竟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国效力。”

    卫千澜停住脚步,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继续道:“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罢了。”

    “卫兄,国库能拨下的钱不会太多。”林梧压低声音,到最后竟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卫千澜看她一眼,无奈苦笑,近年来王氏家族统揽朝政,朝中早已私欲横流,国库大多都被中饱私囊。

    卫千澜与林梧并肩,期间散朝的官僚大多数绕着她们走,甚至还有人小声嘀咕。

    “到底还是年轻,”

    这些年来,不算风调雨顺,水灾旱灾交替发生,百姓生活苦不说,朝中也无钱粮,是以类似大兴土木之事,隔段时间就要被拿出来提上一嘴,王国舅向来赞同劳民伤财,而孟太傅一贯反对。

    刻意忽略周遭的私语,卫千澜自从入朝为官起,情绪越见没有起伏,喜怒不形于色是他对自己的最低要求。

    还未出宫门,林梧便被人拦住去路。

    言书缓步走来,对林梧道:“下官给林大人见礼了,传陛下口谕,召林大人往御书房一叙。”

    林梧闻声抬眸,最初是震惊,而后是眼神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

    言书,她还能不认得嘛。

    皇帝现在正跟肱骨们议事,哪有时间见她,能让言书前来传话的,只有一个。

    可林梧现在的处境是怯懦无依的小官,没权利拒绝。

    于是便随言书去了。

    望石斋的路,她并不陌生,里面站着的身影,她也不该陌生。

    此时的元莨身材昂拔戎装刚劲,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寒凛如刀的杀气,但因那熟悉的眉眼,林梧再面对他时第一反应竟然是畏。

    元莨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靠近的同时,开口吓唬人:“林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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