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堂。

    敖五请了大夫给青绕看伤,大夫刚到,就被另一个拖着一马车药箱的男人给赶走。

    赵龟人给青绕处理好所有外伤,又开了几副调理的药,才扯着敖五给他处理伤口。

    他之所以放下赵家那边过来,一是受赵羽儿所托来看看敖五死没死,另一个原因是他自己放心不下青绕的伤。

    在赵家为她疗伤时,他就发现青绕的身体里气时空时盈,最为磨人。但经驭兽大战一役,他却发现青绕体内的气似乎终于达成和解,有了规律且统一的运行方向。

    “行,你俩都死不了。”赵龟人如释重负,从马车上搬来了一大箱补血提气的补药,嘱咐敖五要按时吃。

    敖五敷衍应下,面色却是闷闷不乐。

    赵龟人叹了口气,他从小看着敖五长大,当然知道他此刻在忧心什么。赵追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把他赶出赵家,往届驭兽大战结束后,赵家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可这次什么都没有,只是草草将琥珀龙牙给了敖五,赵追连面都没露过。

    赵龟人想说的话很多,赵追不是这般绝情的人,他与敖五都明白,他此番,背后定有其他缘由。

    可这缘由是什么,连赵龟人都不知道。他在赵家深居简出这么多年,只能隐约感觉到,此事一定和十五年前陆良枝与烟岚公主一事有关。

    当年这对良人身死一事,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动荡,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赵龟人都听说了。也是这个时候,叶珀带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把刀架在脖子上让赵龟人救活他。

    这个婴儿,如今也已长大,还被赵追赶出了赵家。

    赵龟人思绪万千,也只能拍拍敖五的肩安慰到:“你知道赵追这个人,只要决定的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如今赶你离开赵家,你是万万回不去的,但这于你,说不定也是好事。”

    好事?敖五眼圈微红,轻轻皱起眉头,像一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兔子。

    见他如此可怜模样,赵龟人心中也一动,找了些好听的话来说:“你师父他们当年都是走遍了天崇,到东海之极捕过鲨鱼,白日山巅摘过雪莲,就连九野泽的野猪他也烤来吃过。但你呢,在这狮岭城待了十五年,连城门都出过。你根本就不明白这天下是何模样,人心到底有多莫测,你当然不明白你师父的苦心了。”

    “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就把我踹出来了吧。”敖五低声说。

    赵龟人双手抱在胸前,脚尖点了点地,无可奈何说:“这就是他啊,光做不说。你要是实在想不通,过不去这坎儿,你就当作....”

    赵龟人斟酌了一下用语,才说:“你就当作是你师父的权宜之计!”

    他把敖五推回屋子里,然后自己转身离开,边走边说:“总之啊,你记住,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敖五从避风堂破败的窗口望着赵龟人的马车走远,远处的天色也暗了下来,屋子里充满了草药的味道,他听到青绕轻轻咳嗽一声,瞬间便收回了视线,急忙移到她身上。

    “怎么了怎么了?哪里还疼吗?我我我去把赵龟人追回来!”敖五说着便着急动身往外跑,可刚一起身便牵动着身上的伤口一阵疼,他的手腕被人抓住,停住了脚步。

    是青绕。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敖五说:“我有些饿了。”

    敖五这才发觉,整整一天一夜,他们俩人什么东西也没吃。

    他转身去厨房翻余粮,还剩几张蔫儿掉的菜叶和面粉,今天回避风堂的路上也忘了买些食材,这可如何是好?

    正发愁,敖五发觉身后有异,他眉梢轻轻一挑,有拳风已到他耳边,他侧身一躲,随即转身往后撤了一步,抬头才看清来人是谁。

    “马洋洋!”

    此刻马洋洋气急败坏地站在厨房门口,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框的空间,把户外的光都挡住了。

    他横眉以对,全身肌肉紧绷,几乎是咬着牙开口:“你.为.什.么.要.迷.晕.我?”

    马洋洋的拳头再次递到跟前,这次直指敖五肚子。

    敖五两臂交叉勉强挡住,手臂上立马浮现出两坨红乌,身上赵龟人包扎好的伤口又在隐隐出血,怕是再难接住马洋洋愤怒的一拳。

    “你说啊!为什么迷晕我!”

    眼看马洋洋执拗地要个回答,敖五脑子飞快转着,脱口而出从赵龟人那儿听来的:“权宜之计!都是权宜之计!”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便从马洋洋身后传来。

    “不怪他,都是因为我。”青绕听到动静赶来,她站在厨房门外,赶忙伸手拉住了马洋洋。

    马洋洋盛怒未消,没好气地说:“我救了你们,你们为何要联起手来欺负我!”

    “兄弟,你听我解释!”

    敖五一听这误会可大了,他赶忙把关于琥珀龙牙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马洋洋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听到此事是愣了又愣,然后从他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他小心展开,食指在上面滑过。

    “那就是说,我尚未挑战的琥珀仙叶珀,已经身陨。”他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摸出半截毛笔,在舌尖上点了点,划去了叶珀的名字。

    敖五把脑袋凑过去,看他这张纸到底有何玄机。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很多名字,有些已经被他划去,有些被重点圈出,整张纸花里胡哨得像鬼画符。

    “这些名字,都是你要挑战的人吗?”敖五问。

    马洋洋点头,叠好纸张塞回裤兜:“老铁匠说,只要我把这上面的人都揍赢后,就可以回去了。”

    敖五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感,问:“那这一路,你输过吗?”

    马洋洋搓了搓那双宽大粗糙的手掌,双手叉腰甚是自豪:“没有!”

    他看向敖五,顿时又想起被他迷晕这回事,不然他早就能和赵追交上手了!

    马洋洋没好气地说:“要不是你们,赵追也该......”

    他话未说完便被敖五打断:“你打不赢我师父的。”

    “哼,未曾试过,如何知道我打不赢?”

    “我师父可是万兽之王!你这样的傻小子,他都不用自己出手,挥指一弹,便能将你打得狗血淋头!”

    敖五一说起自家师父便不禁得意起来,转头却又想起自己被他赶出赵家的事儿,脸上即刻晴转多云,嘴也闭上了。

    马洋洋听他一言,不服气地说:“反正,凡事未曾试过,谁都不能定结局!”

    “那个......”俩人对话间,几乎忘了在场还有第三人存在。

    青绕虚弱地开口后,便一头栽倒在地,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弱到几不可察。

    敖五和马洋洋立刻扶起她,又是探气息又是把脉,敖五甚至使劲扇了青绕两巴掌,焦急地让她千万不要睡着。

    青绕浑身无力,牙是咬了又咬才勉强举起手,阻止敖五继续朝她扇巴掌。

    她声音微弱,颤颤巍巍:“我没事,饿的,咱们什么时候开饭?”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笑了。

    敖五把青绕扶回房间,马洋洋转身去了厨房,只一炷香功夫,便闻到从厨房传来的香味,敖五这才发现自己也饿得前胸贴后背。

    马洋洋端来三大碗青菜疙瘩汤,虽看起来卖相一般,但对三个饿了一天一夜,还打过几场大架的少年来说,这简直就是珍馐。

    青绕把汤也喝完了,身子终于有了力气,面色也红润了些,她抬头感激地说:“谢谢你啊,洋洋。”

    马洋洋双颊一红,不好意思的别开视线,却被敖五捕捉到了他这副模样。

    “洋洋?”敖五也试着叫了一声。

    马洋洋更加不好意思了,指尖搓着腰间那一缕破布,活像个练了十年肌肉的小媳妇。

    “除了老铁匠,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名字。”他说。

    青绕和敖五默契地同时点头,作为过去也有师父的俩人,他们能理解马洋洋的这份心情。师父对自己的昵称,就是另一种宠爱的方式。

    可青绕从小到大,叶珀都只叫她做“青绕”,从未叫她过“绕绕”、“青青”这类的小名,她倒是有些羡慕马洋洋。

    三人吃过饭,马洋洋很自觉地把碗筷收拾好,又熬好赵龟人留下的药给二人端来,看着他们喝完药,他起身便要离开。

    敖五见他环视了遍四周,双手在他破烂的裤子上擦了擦,然后缓缓转身朝院外走去。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敖五叫住他。

    马洋洋站在院子里,回头答到:“既然你我误会已经解除,那就此别过吧,我得继续去挑战下一位高手。”

    “你.....你.....”敖五慌忙从屋里追出去,赶在马洋洋之前跑到院门口,伸手双手把他拦住,青绕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你此行,可有具体的去处?”

    马洋洋想了想,又伸手去掏那张纸,却被敖五按住了。

    “你可知,这江湖偌大,你一个人,要如何找?”敖五说。

    青绕听到后汗颜,心想,马洋洋可比你我更懂这“江湖偌大”吧........

    马洋洋听他原是担心自己找不到人,他宽慰地拍上敖五的肩,说:“你放心,要是找不到,我就继续找,江湖虽大,行则将至!”

    敖五见马洋洋如此听不懂人话,急了,一把拦住他魁梧的腰身,说什么都不让他踏出院门。

    “那个.....敖兄,这是何意?”马洋洋尴尬地张开双手,推也不是拍也不是。

    敖五的视线钻过马洋洋臂下,投向站在房门口的青绕。

    青绕清了清嗓,开口说:“他舍不得你走。”

    两对目光同时转向她,一个震惊,一个更震惊。

    “也.....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

    “咳咳.....”敖五站直身子,双手叉腰侧过身,理不直气也壮得再次伸手拦住马洋洋,手指明月说:“这月色甚好,不如留下,咱们举杯庆贺此次驭兽大战死里逃生!还有顺利赢得琥珀龙牙,这都全靠了洋洋啊!”

    敖五边说边将马洋洋推回院内,全然不见青绕苦恼扶额。

    整个避风堂锅都揭不开,哪里来的言欢酒呢?

    她翻出赵龟人留在避风堂的药酒,又从厨房找来不知道藏了多久的肉干,兴许是之前敖五给少白准备磨牙用的,倒也能算一样下酒菜。

    三人对坐月下,两名伤员浑身上下就只有手和嘴能动,劝马洋洋喝酒是一杯接一杯,不把他放倒不肯罢休的样子。

    “洋洋,你讲讲之前遇到的江湖轶事吧!”

    “你们老家离这里很远吗?”

    “那你这一路上睡哪里?吃什么?”

    “听说你的拳很厉害,给我看看!”

    ................

    敖五仅三杯下肚,脸便红透了,抓着马洋洋的肩膀不停问他问题。马洋洋也像开了话匣,有问必答,从初出茅庐时拳打劫匪,到后来如何以一拳之力打晕熊兵,事无巨细地给他讲明白。

    敖五的看他的眼神,逐渐转变为崇拜。

    “你说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不累吗?就没想过要停下来?”

    马洋洋听此言,双眼炯炯有神,比猴子屁股还红的脸似乎染上了一层光彩,他伸出粗粝的手指指着明月说:“这狮岭城外面,可精彩得很,我如今走过的路只万分之一,算得上什么!这江湖,多的是仗剑天涯的侠客,等我把老铁匠的晚年安顿好,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去那东海之滨、北极之巅看看!”

    他举杯对月,月下人影成三,皆对这江湖心生向往之情。

    叶珀虽然不爱讲年轻时的故事,但青绕从她嘴里也听过一些当年她在神召和辉月城的故事。

    在出灵鹿峡之前,青绕总是弄不清这些地方有多远。此次随叶沉溪来狮岭,虽此地和灵鹿峡所在的青神县同在西境,但叶沉溪花五百金买的灵驹,彻夜不休也跑了好几天才到。在西境之外,那些她只听过地名的地方,又要跑几天呢?

    起风了,她走回屋里添了一件披风,拿着两件外衣再次出来时,那俩人已经睡了过去。

    她把外衣轻轻披在他们身上,凑近一看,敖五脸上两行清泪顺着他额角落下,他身上一股酒气,嘟囔到:“师父,真的不要敖五了吗?敖五又能去哪里.....”

    青绕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苦笑,此刻她觉得,他们三人,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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