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京都王府,天光大好。

    王家在后花园中设宴,京中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都应邀前往。

    阶边的黄蔷薇开得繁茂,铺洒在温和的日光下,绵延出一路暖意。

    花园中的花草长势极盛,一片深绿盖过,露出星点缤纷。

    气候恰好,公子小姐大都三两成群在花园里四处走动,赏赏花,看看景,聊聊天。

    花园边角的凉亭里,云皎侧躺在美人靠上,拿折扇遮住照进来的阳光,越过栏杆,探着头往花园里看:“全喜,哪位是焉侍郎?”

    全喜:“……”

    他知道云皎和他娘做了个约定,要尽快找到姑娘家结亲,这才来了这赏花宴,想找个盼嫁的姑娘糊弄糊弄。

    但这哥一来就到凉亭这躺着了,眼瞅着赏花宴都过了一半了,这才开了金口朝他打听人。但他自己听听他打听的这是啥?

    全喜无语至极:“我不是带着你和焉侍郎聚过三四次了吗?云皎,他好歹是我同僚,你是一个人面也不记啊。”

    “而且你打听他干啥?你不是来挑姑娘的?”

    云皎:“哦。”

    全喜气笑了:“你就哦吧你,看到时候找不着媳妇被圣上下旨娶刘氏女的人是谁。”

    云家与皇后、太子交集深厚,早早便是二皇子母妃李贵妃的心头刺,眼中钉。前几日皇后来信云母,说李贵妃有意让圣上赐婚云皎与李贵妃母族刘氏女,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要云家与太子离心。

    别说云皎不干,云母也忍不了一点。

    好在云母尚还明理,没有摁头随便给云皎挑个人家糊弄。而是让云皎自己五日内给她找个儿媳妇出来。

    今日是第三日。

    可这小子倒是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日光太盛,云皎侧了侧身避光,冷眼看着一旁抓狂的全喜:“所以哪位是焉侍郎?”

    全喜:“跟方大人待在一块,穿绿衫的那位。”

    云皎抬头望去。

    花园里的小路上,围站着一群人,边赏花边说笑。

    那些人面云皎熟悉得很,都是朝廷里年长一辈的官员。此时下职,都穿着或浅或深的窄袖长袍。

    一堆老面皮里,唯独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很是打眼。

    一袭不出错的青白色长袍,谦谦公子的样貌,说话时眼里带笑。

    “长的不错。”

    全喜也朝花园看去:“是啊,长的是……”

    话音未落,全喜惊恐地回头,瞪眼看着云皎:“你想干嘛?”

    云皎,京城人士,生于京城谢家,父为吏部尚书谢行之,母为云门门主云琅。云皎承了爹娘的好姿容,倒也生了一张出挑的脸面,整个上京城,就容貌这件事上,没有男子能争得过云皎,女子也不能。

    原本这一张面皮多少能招揽些桃花。

    云皎偏没有。

    斗鸡走狗赌球寻欢,无所不为。青楼小巷南风小馆,来者不拒。许是名声臭极,即便有一张姿容上佳的面皮遮掩,上京城的小姐们也对他避之不及,公子亦是。

    全喜能与他好友至今,全因知晓云皎不是那般出格之人。

    可当下,他竟如此明晃晃地冲他夸赞焉侍郎的好相貌。

    全喜霎时信了那些传闻三分。

    他略带了些警告:“你娘不会允的。”

    云皎迷惑:“允什么?”

    全喜咬了咬唇,急踏了几步,一副羞耻至极的模样:“你说允什么?”

    看到全喜被憋红的脸,云皎悟了,随即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我不过听说焉侍郎家有个妹妹,想打探打探,怎么,你想成什么了?”

    五日之内给他娘找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是不能够的,但找个听话好拿捏的软柿子倒是可以一挑。

    这不,让他打探到了一个刚入官场,急需扶持而宗族势弱的焉侍郎。

    好巧不巧,人家中恰好有个妹妹刚入京城。

    据他的探子报:焉侍郎母亲是武林人士,而父亲则是个被招为赘婿的书生,没查清其到底育有几儿几女,不过目前来看,已经有了个精通吏治书史的焉时其,而剩下的那个刚入京城的女儿似乎没读过书,此番入京也不过是随哥哥住在府中。以后也大概率是个乖巧听话,唯夫家马首是瞻的乡下女郎。

    他不挑,对面的是神是鬼都行,只要够听话、能替他糊弄过皇帝老儿就成。

    云皎定眼搜罗了一番朝焉时其围过去的女郎。

    当然了,如果长的得体点那就更好了,毕竟是要放进他府里的东西,至少不能有碍观瞻。

    花园这边的凉亭里,云皎在大方窥视。

    花园那处的角落里,一群世家小姐或站或围坐在石桌旁边,边煮着花茶边说笑。

    这些小姐大多是高官贵族之女,因此也不屑于与那些庶女旁支小姐一般上赶着去寻觅夫婿。只乐于抱团般在花园一隅,冷眼讥讽那些追名逐利、不入流的二等货色。

    焉知也混迹其中,窝在长椅一角,一口一个嚼着眼前一屉屉送上来的糕点。

    糕点易沾屑,贵女们往往意思意思吃个两口,免得唇妆卸。

    可焉知半点不把碎屑当回事,左右她也没有着妆,唇上沾了屑舔舔便下去了。

    原本这般粗俗的吃相,大小得被贵女们当面鄙夷一番,可奈何焉知生的太好,巴掌大小的鹅蛋脸,即便不着点妆,仍是面若凝脂,一双杏眼黑亮黑亮的,瞧模样就像是哪家不懂事的贵女在贪吃罢了。

    贵女们不知焉知身份,但心中都各有猜测,没有人冒昧打听。

    贵女们煮茶谈花,焉知吃糕灌茶,一片方圆两世界,倒也其乐融融。

    将至午时,宴席快散,亭子里的小姐走了个七七八八,焉知也吃的差不多了。看见大哥还在花园里聊天,打算坐在这等会。

    往后一仰躺,掏出腰间的粉色小糖袋,摸出颗晶亮的小糖丸往嘴里一扔。

    是她上次做任务时从东部买回来的薄荷糖,解腻。

    舌头裹着糖衣,慢慢化开,一股冰凉的糖液缓缓流入喉腔。

    还没来得及细品,侧腰一束视线犹如利剑。

    焉知蓦的打了个激灵。

    有人在看她。

    杀手出身,焉知本就对这些明里暗里的视线敏感的很,更不提此刻这个打量的人竟是如此大喇喇的毫不遮掩。

    焉知微侧过头去看。

    凉亭那边,盯了焉知许久的云皎看焉知回过头来,摆出来一副人畜无害的笑。

    他原本是在打量焉侍郎周边的姑娘,搜罗半天没找出一个满意的。

    百无聊赖之际,对面亭子里的那个青衣贵女又太惹眼,抱着糕点不停地吃,亭子旁的小厮一屉一屉地上着糖糕,桌上的空屉快堆成了山。

    女郎侧身对着他,他看不清那女郎何等模样。只觉得她吃相有趣,便看着闲当打发。

    许是不喜吃豆沙馅的糖糕,又不好单独挑出来,每每吃到时,总要灌一大口茶,腮帮子鼓起好一会儿,才堪堪咽下。

    吃的香甜,看得云皎也生了饿意。

    将至正午,凉亭被晒得和暖,云皎昏昏欲睡。

    忽而,他目光一凝。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布袋。

    粉色棉布带碎花,丑的奇形怪状。与他当下挂在腰间的那个甚是相像。

    五年之前,云皎从云门返京时,在夷山上被李贵妃派来的死士追杀。

    当时年少,自负独行,即便身携毒术,奈何武力不足。面对二十来个训练有素的敌手时全然无招架之力。

    被逼至断崖濒死之际,一个身手利落的女侠忽而从树上落下,三下五除二干掉了包围他的几个死士。

    手段残暴,招招致命,溅了云皎一身的血。

    热腾腾的腥臭味,铺头盖脸地淋下来。

    有那么一两滴,甚至溅进了他嘴里。

    云皎忍着没当场呕出来。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云皎腿折了,不便于行,女侠好心表示可以带他走。

    正当女侠把他扛到肩上,肩膀与小腹碰撞的一瞬,他收不住劲,呕了人一身。

    呕完还带吐酸水的那种。

    云皎呕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奋力睁着被泪糊满的眼睛去打量女侠的神色。

    他看见女侠眯起了眼,板正的脸上起了褶子。

    是的,板正。

    女侠长的很有安全感,厚唇宽额方块脸,正常耳朵正常嘴,一个鼻子两个眼。

    跟九宫山脚的那个挑柴老汉长的好像。

    云皎强撑着快被羞耻和恐惧淹没的困顿脑袋,迷迷糊糊地想。

    等醒来一定要跟女侠道个歉,再怎么样,也不能吐人家一身啊……

    他至今没能给女侠道声歉。

    那日醒来后,他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寝房里。

    云母说,昨日大半夜侍从听见有人敲府门,打开门一看,外面一团黑乎乎散发着酸臭味的人形玩意,还以为是哪个贼人杀了人丢谢府门前来恐吓。

    后来找来了一队府兵,大着胆子打开黑布,好家伙,不仅是活的,还是他们家少爷。

    黑布还没拿去扔,府兵怕布里有伤人的玩意,好好检查了一番,发现那黑布原是件外衫,里边内兜里还系着一个粉色带大红碎花的布袋,袋里是几枚未拆封的糖糕。

    “挺有特色的。”

    侍从阿满应云皎的要求把粉色布袋拿来给他看时,忍不住评价了一嘴。

    他许久没见着这么奇特的布袋了。

    云皎倒觉着挺配的。

    想起女侠的方块脸绿豆眼,他竟觉着这个装着糖糕的粉红碎花小布袋诡异的可爱。

    云皎看着焉知拿出的那个与他腰间如出一辙的粉红布袋,恍惚地笑了笑。

    焉知也看到了对面亭子里死死盯着她的云皎。

    ?

    焉知是识得云皎的。

    她年轻,记性好。况且继5年前夷山救过云皎一次后,2年前她与年年来京城给大哥送银钱时,又在阁楼上亲眼见着他成了状元郎打马游街的场景。隔几年见一回面,再加上云皎那一张标志性的好面皮,从小到大竟然也没长歪,想不记得都难。

    不过她确定云皎不认得她。

    未免被认出来,她每逢出任务都要戴着自制的人皮面具。

    5年前救云皎时恰是她去出任务的途中。

    那张她仿着村口李老头制出的人皮面具,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认不出那是她焉知。

    焉知给他回了个笑,不再管他,转头继续品味她嘴里那颗还未化尽的薄荷糖。

    闲靠在椅子上朝花园里看了看。

    许是谈话结束了,焉时其已经在与大人们拜别。

    真不愧是大哥啊。

    焉知站起身来,准备往大哥那边走。

    要让她天天去听那些老不死的在耳朵边叽叽喳喳,她得憋闷死。

    “全喜,那是谁?”眼瞅着焉知给了个笑后就偏头不搭理他,云皎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但着实被那粉红的小布袋勾的魂不守舍,抬起手就往焉知那边一指,全然忘了全喜早已嫌他无趣,自个去花园里与大人们攀谈去了。

    等了许久无人回应,云皎这才反应过来。

    他也不在意,转头还想继续盯盯那女郎。

    谁知女郎拍拍裙摆已经起身,离席往府门那边走去。

    唉?

    云皎再躺不下去了,翻身踩上木屐,也不管大路小路,踏过王府的草丛就往女郎的方向赶。

    焉知身量轻,脚步密,走的快,三两下就快赶上她大哥那一群人。

    焉时其刚转头看见焉知,还没来得及唤,就被身旁的全喜一声惊呼给阻了回去:“云皎!”

    焉知身后,晃晃悠悠奔过来一袭白色的衣影。

    奔得急,散漫的衣领都没有拉好,连带着歪斜发髻下散落的乌发,交织在风中飘荡。脚下的木屐踩上了白玉石板,蹬蹬作响,力度大的像是要给它敲碎掉。

    焉知也被全喜那一声叫给震住。

    在原地还没愣几秒,就感到身后传来一股热浪。

    紧接着是急促的呼吸。

    “女郎留步……”

    云皎从小到大都不咋动,还在娘胎里时,因为胎动的少,云母还和谢父讨论过,这一胎指不定是个懒的。

    生下来后果真如此,因为爹娘恩爱不容他插脚,打小便被送去云门修习云氏蛊毒。要蛊虫?自有门内众人给他送。他只需坐在炼蛊炉前看看书,练练毒便是,也没有需要他动腿的时候。

    长大后回了京城更是如此,大大小小的活计都被侍从包办,再不济身旁常伴的云门门生阿满和暗卫十一也能帮他解决,他只需时不时打理一下商铺的账本,数数进账便是。年纪轻轻,却活成了一个老爷,全喜时常嘲他没有半点精神气。

    原本这追女郎的事不该由他来干,王府里的侍从,陪在一边的全喜,再不济还有阿满和十一,随便点出哪个都可以帮他跑个腿。

    谁叫正值闭宴,王府的侍从都被派去送宾客,全喜也早早去了花园和同僚闲扯,阿满和十一因着要帮他去看铺子,早早被派了出去,现也不在身边。惹得他得亲自下场去追女郎。

    云皎数年没有这般跑过了。

    是以当下这般狂奔,已经快让他喘不过气来,白玉般的面容上升腾起红云,唇边喘着热气,从不稳的发髻上散落下的乌发黏在脖颈处的汗液中,湿漉漉的,随着喘气声一起一伏地动。

    云皎直接上手扯住焉知的袖子不让她往前。

    这女郎走的着实快,快到府门了才让他赶上。

    焉知一转头,和云皎脸贴脸,差点没被身前的人迷了眼。

    刚才远看不知道,当下近看,才更觉这人长着一副好面皮。

    太阳不大,她却快被晃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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