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间春雨绵延,水雾升腾,天地间似笼着一层薄烟,湖边新抽芽的柳条在风雨里轻轻飘摇,更平添了几分不真切。

    吴熙宁倚着美人靠,伸出手探到檐下,掌心的清凉似雨滴落入湖面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直抵她的心头。

    醒来的第十天,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重生了,只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凉意,抑或是痛感,才能证明眼前一切并非虚幻。

    她如今十六岁,还是吴家的女儿,不是谁的妻,更不是大周的皇后。

    她望着远处思绪翻飞,全然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直到眼前闪现出一个身影,强行将自己摊在外面的手收了回来。

    “刚经了一场风寒,才从鬼门关里回来,就跑到这里来吹冷风。”

    吴熙宁回过神,抬头对上吴彦明眼里的关切,心里突然有些发酸。自家哥哥当然是在开玩笑,殊不知,她真的刚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看着妹妹发怔的样子,吴彦明不由拧起了眉,她这场病来得凶险,看这样子,怕是还没好透。

    “走,我送你回去。”

    前脚刚踏进屋,一股淡淡的药味便迎面扑来,他不免有些心疼,好好一个妹妹,平日里机敏得很,莫名其妙生了一场病,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迷迷瞪瞪的,总提不起精神。

    “明日便是清明了,妹妹可要随我们去西郊?”吴彦明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手心里。若是天气好,到外面走一走,散散心,兴许能好得快些。

    清明!吴熙宁闻言手一抖,杯中的茶晃晃荡荡,从杯沿溢了出来。

    吴彦明眼疾手快,当即起身把杯子拿开,立马问:“有没有烫到?”

    她挤出一丝笑,带着几分歉意:“我没事。”

    他嘴上说着“那就好”,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将桌上的茶渍擦的一干二净,一回头,却瞥见吴熙宁脸上淌着两行泪。

    吴彦明愣了一下,手里的帕子刚凑到她脸边,又想起才擦过桌面,于是小心翼翼捏着袖口轻轻拭着她脸上的泪:“多大的事啊,也值当哭?”

    不料话音一落,吴熙宁哭得更厉害,整张脸埋在他的衣袖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他这才觉察出不对来,心里一紧,轻轻拍着她的背,试探着问:“宁儿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吴熙宁拼命地摇头,委屈?她何敢在哥哥面前提委屈?

    俞瑾安是她要嫁的,皇后是她要当的,活该自己活成了一尊佛,金相泥身,日日等着人祈愿参拜,一辈子无儿无女,无依无靠。

    可是哥哥呢,哥哥又做错了什么!

    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却蹉跎一生,郁郁而终,连带着整个吴家都自此凋零,从此一蹶不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年清明,她去西郊踏青时,遇上了俞瑾安!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我不想去西郊。”

    害人性命她做不到,但她可以不救他。

    已经亥时末了,俞瑾安依旧伏在案前批阅着奏章。

    太监总管陈元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旁小声提醒:“陛下,夜深了。”

    话音落地,崇德殿里立即恢复了宁静,陈元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心中轻叹了口气,然后像往常一般,默默将桌上的奏折归好位置。

    他手上动作一贯很轻,是以新皇即位以来,便一直在殿前伺候,从不曾有过什么差错,今晚却不知怎的,手一抖,中间横插着的一本当即掉在了地上。

    殿内安静得出奇,便是一只蛾子扑腾了几下翅膀都能听得清,更何况这样大的动静。饶是他手脚麻利,迅速捡了起来,仍不免惊到了俞瑾安。

    “你手里是什么?”他挑起眉睨了一眼,将手中刚批好的折子放到一边,看向陈元手里那份。

    陈元自然不知这里面奏的是什么,又不敢擅自打开,只好颔首低眉呈了上去。

    俞瑾安随手接过,刚看了个开头,心里便有了数,原来是奏请封后的折子。

    他缓缓抬起头,觑了陈元一眼,却见眼前的人自始至终垂着头,两只手横在身前紧紧攥着,额上豆大的汗珠即刻落了下来。

    罢了,他冷嘁一声,抬手就要丢在一旁。这事并不新鲜,自打他荣登大宝,朝中便有人坐不住了,这样的折子隔三岔五递到他案头。

    可就在即将脱手之际,他却在上面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吴熙宁?

    他将信将疑地将折子拿到近前,又细细看了一眼,的确是她,梁国公之女,他前世的发妻,他曾经的皇后,吴熙宁。

    前世的记忆立刻浮现在他眼前,他人生的后二十年,每逢初一十五走到她寝宫前,想起她恭顺无趣的样子,便瞬间兴致全无。

    初时还装一装,全她皇后的体面,后面就连装都懒得装了,往往以国事繁忙为由,歇在崇德殿。

    她从来不会说什么,他也就越来越心安。

    想到这里,他提起笔,毫不犹豫地将“吴熙宁”三个字划掉。

    前世娶她,是一时兴起,更是形势所迫,可是这一世,他不需要了。

    将名册甩给陈元,俞瑾安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告诉潘大人,朕都不满意,叫他再拟别的人来。”

    “是。”陈元嘴上应着,却没有退下的意思。

    “怎么,还有旁的事?”

    “明日便是清明了,陛下曾说过想去西郊走走,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不知明日什么时辰出发?”

    西郊?俞瑾安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

    “不去了。”说完,他转身出了殿。

    翌日一大早,吴熙宁便随母亲和兄长来了舅父家,平阳侯府。

    刚下马车,便被表妹拉着去了后院。

    她对打马球没什么兴趣,俞瑾安倒是喜欢,是以前世她曾坐在高台上,远远地看过几次,满场翻飞的骏马和四处扬起的灰尘,实在是,有些野蛮。

    人还未到,那厢的动静便传了过来,马蹄声、欢呼声愈来愈近,震得她心发慌,她本能地想往回走,可转眼间便只有一墙之隔。

    算了,来都来了,她咬咬牙,跨过那道拱门。

    入眼便是一片开阔的场地,场上足足有二十多匹骏马,马鞍上的人,个个身穿窄袖长袍,左手紧握缰绳,右手执偃月形球杖,策马朝着球所在的方向飞奔。

    这其中,一名身穿绛紫色长袍的男子明显更快,转眼间便将众人甩在身后,场边传来阵阵欢呼。

    许是声音有些大了,场上的人纷纷看过来,男子正反身击球,听到动静也瞥了一眼,谁知就这一眼的功夫,手里的球杖便歪了几分,球偏过球门,径直朝吴熙宁飞了过来!

    “当心!”男子惊呼一声,立即策马奔了过来,然而他手上力道足,方才击球更是用了十分力,一个停顿已是误了时间,眼下哪能追得上?

    吴熙宁正看得入神,哪知下一瞬球竟直奔自己而来,速度之快自是来不及躲闪,不过片刻,便被重重地击中小腿,她吃痛,腿一弯,猛地跌倒在地上。

    脑子里“嗡”地一声,疼痛立即传遍全身,周遭的声音开始变得混沌。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在自己面前骤然停下,前蹄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扬起的灰尘铺天盖地压向她,扑向她的口鼻。

    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本就令她发懵,眼下更是来不及遮掩,实实在在地吸了一口尘土,随之剧烈地咳嗽起来。

    随后便见那个绛紫色身影翻身下马,整个人扑到她面前:“姑娘,你没事吧。”

    眼见一个陌生男子满头大汗地单膝跪在自己面前,头发都快垂到自己脸上,吴熙宁心里只有两个字,晦气!

    在门口觉得不对时,她就应该立刻走,看什么热闹!

    腿上的痛愈来愈强烈,意识也渐渐涣散,恍惚间似乎有人将自己背起,不知怎的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家中女眷,世子不便过去。”是哥哥的声音。

    世子?哪家的世子?未及细想,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梁国公夫人沈氏正与弟媳说着话,突然小厮过来传话,说自家女儿受伤了,心里一惊,立马就往清卉院赶。

    一进门,看见儿子黑着一张脸,沈氏的一颗心即刻跳得七上八下。

    走到床前,刚好大夫在查看伤势,见女儿右腿上肿的老高,连带着整个小腿都泛着青紫,她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但碍于弟弟一家都在近前,女儿毕竟是在沈家受的伤,怕他们心生内疚,也不好多问,于是找了个由头把人支走,待屋里只剩她们母子人时,她才看向自己的儿子。

    “彦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彦明轻叹一口气,将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说来,言语里都是懊悔。

    听完,沈氏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莫说是齐王世子,便是齐王伤了人,也得给个说法。”

    “眼下齐王世子正在前厅等着,母亲可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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