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二月,春雪消融,日头渐渐有了温度,只是冷不丁刮起的风还是刺骨的。

    今日宫中赐了几盆温室里养的洛阳红到太子府,瑞雪得知后忙领着蓉蘅阁的小厮们去前头将花搬回来。

    洛阳红是牡丹最珍贵的品种之一,开花时一棵可开百朵之多,可谓花繁叶茂。

    如今太子登基在即,太子妃即将升为皇后,李皇后赐下这几盆牡丹的寓意自然不用多说,无非就是借花点人,让沈燕瓷这个未来的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

    嫁进皇家三年,宫中的想法沈燕瓷已经无需过多揣摩。

    她端坐在暖榻上,将手中的朱砂笔暂搁,视线落在那几盆牡丹上头,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瑞雪在她对面坐下,捏起红色的墨条研墨,小声打趣:“姑娘的字倒是比太子殿下还像太子殿下了”

    沈燕瓷轻笑着将视线收回。

    她替太子处理政务已经一年有余,开始时,她模仿太子的笔迹还较为吃力,如今倒是熟能生巧,不用刻意也能写出和太子一模一样的字了。

    她随手拿起面前的折子打开,蓦地,自折子里头滑出了两张信纸来。

    纸张飘然,落在暖榻外头,差点掉进炭盆,好在瑞雪眼疾手快,她将信纸捞起来递到沈燕瓷手中。

    本以为是哪个官员又在折子里夹带私货写信恭维太子,沈燕瓷粗略扫了一眼,却见信纸上是工整的簪花小楷,开头写着‘肃文哥哥’四个字。

    肃文是太子的字。

    沈燕瓷眉梢微蹙,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封信是谁写的。

    她曾在太子的书房里见过一个装满了书信的盒子,那些书信和她手上的这封一模一样,开头是肃文哥哥,结尾是蓉儿妹妹。

    毫无疑问,这些书信出自同一人之手,太子那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表妹,顾蓉儿。

    犹记得她与太子成亲那日,太子喝得酩酊大醉,夜里做梦时嘴里喊的就是这位表妹的名字。

    而后太子猛地惊醒,连连跟她道歉,说自己做梦了说胡话,生怕她会不高兴,扭头去荣承侯跟前告状。

    太子有心上人这件事,沈燕瓷并不觉得膈应。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能当太子妃全是因为太子想要巩固势力,坐稳储位。

    因此她从不在太子身上奢求感情,她只求和太子相敬如宾,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叫旁人抓到自己的过错。

    想到手中的书信涉及到太子的私密,沈燕瓷便没有再往下看,她将两张信纸收到了一起,准备放进信封晚些时候交还给太子。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口的毛毡帘子被人用力掀开,湿漉漉的水珠崩了一地,沈燕瓷抬眸,就见太子魏钰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沈燕瓷正欲张口说书信的事情,谁知魏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信,曜黑的眸子盯着她,近乎咬牙切齿道:“沈燕瓷,你就这么想窥探我与蓉儿的私密吗!”

    顾蓉儿是魏钰的逆鳞,沈燕瓷在嫁过来那半年就知道了,她侧眸看着魏钰,耐心解释:“这书信并非——”

    “够了!”解释的话被魏钰打断。

    他压根就不想听沈燕瓷的解释,他只知道蓉儿写给自己的书信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了沈燕瓷的手中。

    那封书信里有蓉儿对他的想念,有蓉儿说想要嫁于他的话,有他期盼着的未来。

    他不能让沈燕瓷将这封书信的内容泄露出去,一个字也不行!

    想到这里,魏钰的眼神变得狠辣起来,他拽住沈燕瓷的衣领,厉声道:“沈燕瓷,你好本事!眼线都安排到本殿身边了!本殿不止一次警告过你,这太子府上的东西你随便碰,唯有蓉儿的东西你碰不得!”

    一想到沈燕瓷霸占在太子妃之位上已经三年,魏钰心口里的怒火就更加汹涌。

    他的身影压了下来,声音低沉如厉鬼:“看样子你就是记不住本殿的话,也罢,如今朝局已定,二皇子那个废物东西已死,本殿留着你也无用,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沈燕瓷知道,魏钰这是要过河拆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漂亮的眸子氤氲起雾气,恐惧从里头溢出。

    她闭了闭眼,竭力控制自己发颤的声音:“如果我走,把太子妃之位让给表妹,殿下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她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妃、皇后,如果魏钰愿意放她一条生路,她往后此生都不会再踏进玉京一步。

    可魏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哈哈大笑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俊美的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曜黑的眸子里不再有平日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狠戾无情。

    “沈燕瓷,只要你活着一日,本殿心中就不安一日。你不是和母后说要做好皇家的儿媳吗?那就乖乖听本殿的话去死。”

    沈燕瓷生的美貌,却不是草包美人。

    她出身武将世家,父亲荣承侯是当朝枢密副使,舅舅武宁侯是当朝大将军,她自幼耳濡目染,看待政事眼光毒辣,是父皇都称赞过的。

    加之她性格温和,待人处事分寸拿捏得刚好,魏钰对她甚是满意。

    他不否认自己欣赏沈燕瓷,更不否认自己对她动过心。

    原本他想待到登基之后,将蓉儿那头处理好再找个由头降沈燕瓷为妃,让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但如今……他不能留她了。

    “松野,拿酒来!”

    名唤松野的侍卫掀帘而入,将早就备好的酒壶递到了魏钰手中。

    沈燕瓷想逃,可才爬起来,就被一双手给死死地按牢在地上。

    魏钰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拎起酒壶径直灌向她的喉咙,直到酒壶里倒不出一滴,才停了手。

    烈酒入喉,呛得沈燕瓷喘不过气,她的心口被烧得生疼,浑身发冷,毛孔骨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她,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往外钻。

    手脚失了力气,松野一撒手,她就狼狈摔倒在地。

    嗓子被烈酒灼烧得发干,沈燕瓷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她匍匐在地上,用尽全力抬头去看魏钰,却见魏钰已经在绣墩上坐下冷眼盯着自己,眼底没有一丝动容波澜。

    沈燕瓷恍然,原来自己在魏钰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是稳固权势的工具。

    哪怕自己从未想得到过他的一丝真心,哪怕自己从不介怀他心怀表妹,魏钰却依旧将自己看作了威胁,当作了阻挡他和蓉儿之间的沟壑,甚至,一早就存下了要杀死自己的心思。

    他却从未想过,若他自己争气一些,便不用求娶自己稳固地位,真正阻挡他和蓉儿的从来都不是自己,而是他对皇权的渴望。

    这一刻,沈燕瓷觉得自己和魏钰都万分可笑。

    魏钰可笑在他身为一个皇子,却从来不敢正视自己的无能,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

    她可笑在自己明明可以抗旨拒婚,明明自己还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却还是甘愿走进了这条死胡同。

    沈燕瓷的脑子从未这般清醒过,她望着魏钰咯咯笑起来,模样癫狂。

    她想,若人的一生能够重来,她定不会再傻傻地听从皇命嫁进太子府,若能重来,她要为自己谋条出路……

    鸩酒的毒发很快,钻心的痛蔓延全身,一口鲜血从沈燕瓷口中喷涌出,魏钰躲闪不及,血珠乱溅,脏了他的衣衫。

    他垂眸看了一眼,嫌恶地皱眉,随手一扯便将被血污染了的衣衫丢在逐渐没有气息的沈燕瓷身上。

    厚重衣裳盖在眼前,沈燕瓷眼前是一片黑色,弥留之际,她听到魏钰冷冷的声音——

    “蓉蘅阁的人,全杀了吧。”

    沈燕瓷用尽力气喃喃:“瑞……雪……跑……”

    沈燕瓷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如同那件脏了的蜀锦衣裳。

    价值连城,光鲜亮丽,却也逃不过被人随手丢弃的命运。

    -

    太子妃因病暴毙的消息是当晚传进宫中的。

    太子跪在皇后宫中哭得伤心欲绝。

    事已至此,皇帝考虑到沈家的感受,只得延后登基大典。

    沈燕瓷是以太子妃的身份下葬的,丧事由太子一手负责。

    外人只看到沈燕瓷的丧事无比隆重,却不知下葬的是一口空棺材,真正的沈燕瓷被太子下令随手丢在了乱葬岗。

    太子妃的丧事过去不过月余,太子的登基大典就举行了。

    皇后之位空缺着,后宫中又无其他女子,朝臣们上奏疏让新帝选秀,新帝以沈燕瓷身故一事为由,将那些奏疏一一驳回。

    约莫半年后,朝中有人告发沈家和薛家叛国通敌,人证物证俱全,荣光无比的荣承侯府和武宁侯府在一夕之间成了乱党。

    新帝看在已故太子妃的面子上,明里将沈薛两家贬为了庶人,流放岭州,下令三代之内无诏不得回京。

    可暗地里,沈薛两家刚出京城,就被皇帝派出的人灭了口。

    昔日的两朝元老、开国勋臣最终落得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沈薛两家覆灭,朝堂政党洗牌,新帝威名传遍大元。

    一直空缺着的皇后之位,也在隔日就有了人选。

    皇后册封大礼那日,变作鬼魂的沈燕瓷又看到了那张清纯如出水芙蓉的脸——

    新帝的表妹,顾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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