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卞良佑心境竟然出奇的平静。

    面对接下来的危机,他一点也不担心。

    白日里庸人一般的自扰在这时又一次漫上心头,无数次夜里和慕泠槐相对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盘旋,卞良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在这里纠结混乱,慕泠槐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给他,当真是铁石心肠。

    倏忽笑了笑,卞良佑又忧心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传到慕泠槐耳朵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罪自己。

    正想着,外面传来细微嚷动声响,卞良佑坐起来,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手掌轻轻攒动,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有刺客!”慕泠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

    随后声响渐渐变大,逐渐发展成为打斗的声音,卞良佑睁开眼,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慕泠柏只着一件单薄里衣,正在和一个黑衣人缠斗,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从黑衣人的身形手法来看,就是刘裕无疑。

    周围其他人同样刀来剑往,杀伐不断。

    卞良佑见状,放声大喊起来。由于在战场上经常这样,他惯会如此,喊得惊天地泣鬼神,不消片刻,营地中人群声息渐渐喧嚣起来。

    刘裕见势不妙,烦躁不安,隐隐落了下风。

    在此之前,他们只需要杀卞良佑一人,可现在又多了一个李韫玉。

    这无疑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尤其他们人手本就不多,何况现在的局势,也并不支持他们这么做。

    战事焦灼,又渐至尾声,唯有今夜接风宴,这军营中的一群人才在这些时日得到了略微松懈的机会。

    他们若不动手,之后战况重新陷入僵持,时机不对,无法动作。再然后,战事结束,众人不再因此而焦虑,他们想要卞良佑的命,更是难上加难。

    唯有今夜,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机会。

    纵然杀不了李韫玉,能先取了卞良佑的性命也是好的。

    卞良佑身边只跟着一个何野,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一起杀了就好。

    可刘裕没想到,怎么就半夜杀出来一个慕泠柏,偏偏这人还难缠得厉害。

    他一边闪躲一边寻找时机往卞良佑的方向过去,慕泠柏察觉出他的意图,直接挡到了他面前,让他寸步不能行,出手狠辣。

    “你可知谁要杀他?”刘裕招架不住,飞快拉下自己的面巾又拉回去,暗暗透露出些消息,小声道:“是上面的命令。”

    慕泠柏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和犹豫,同样也低声道:“你可知是谁要保他?”

    他隐约露出一个冷笑,沉声道:“也是上面的命令!”

    说完就反手一剑狠狠刺进他的肚子,借机将人挟制在手里,顺势给他喂了一颗哑药。

    营帐中多数人都已经起身,李勇毅和李韫玉更是已经来到了这里。

    慕泠柏一把扯下刘裕的面巾,惊讶地大喊着问询:“刘将军!怎么是你?!你为何要行刺陈王?!”

    张良江身躯僵硬,冷汗涔涔而落。

    慕泠柏却是一点面子也没留,话锋一转就转到他身上。

    他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看着张良江道:“我记得你是张副帅的心腹人,莫非这是他的命令?”

    刘裕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大口大口的血从嘴角呕出。

    张良江急忙撇开关系,“我没有啊!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卞良佑已经被人扯到了李勇毅身边,李韫玉在他身旁守着,不让旁人靠近。

    刘裕挣扎数下无果,抬眸瞥向了人群中另一个人影。

    ——动手之前,他们还留了后手,让李勇毅和李韫玉认为最不可能背叛他们的那个人继续留在军中,伺机杀了李韫玉。

    那人也算是看着李韫玉长大的,姓赵名凯,李韫玉素日里唤他赵叔。

    面对李韫玉时,他总是一副和蔼的模样,可现在他眼神中透着杀意,一刻也没有犹豫地从背后对李韫玉动了手。

    这实在太过突然,李韫玉刚转过身,剑锋就已经到了她脖子之前,她睁大眼睛,错愕与迷茫一闪而过,随后是恐惧与惊悸。

    她怎么也没想到,赵叔会想要杀她。

    突然,那剑锋微微一转,擦着她的下巴上划而去,血珠急剧渗出,凝结成豆大的一颗掉下去,顺着脖子湮进衣领。

    而她身前,赵凯被卞良佑用头撞到了一旁。

    “赵凯!”李勇毅震惊道:“你做什么?!”

    “我要杀了这个罪魁祸首!”

    “就是她害得我妻离子散,害得所有李家军支离破碎!”

    “我计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现在!”

    李韫玉耳边嗡鸣阵阵,周遭所有声响都融进“罪魁祸首”四个字之中,她只能听清楚赵凯的话。

    原来,也不是没有人怪她。

    但这时,她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决然的轻松,好像她苦求多日的一个结果终于昭然眼前。

    她没有还手,反而是王升为了护着卞良佑同赵凯对战着。

    赵凯一击不中,并未放弃,招招式式都不忘记攻击李韫玉,仿佛是真的很想要她死。

    刘裕看着这一场闹剧,心底生出苍凉。

    他一开始想要的,是赵凯去杀卞良佑,卞良佑的命在这时候远远比李韫玉重要。

    可他如何能想到,赵凯竟然会想着要去攻击李韫玉!

    情势窦转,他们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已经暴露出来,可该死的两个人,却都好好地站在那里。

    禁锢住自己的力量似乎也因为画面太过离奇而微微有了些松动,刘裕拼尽全力从慕泠柏手中挣脱出来,对着卞良佑猛地冲了过去!

    卞良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并未闪躲。不料千钧一发之际,李勇毅挡到了他身前。

    被剑锋裹带出的热血溅到他手上,李勇毅的身躯后倒着靠在他身上。卞良佑很意外,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只有一个想法——原来李勇毅的血是温的,一点也不冷。

    慕泠柏原就是为了让众人亲眼看到刘裕行刺卞良佑,才微微松了些桎梏他的力气。见此情景,他惊讶无比,急忙重新把刘裕抓了回来,卸了他的两条手臂。

    “爹!”

    鲜血浸染眼前世界,李韫玉终于回神,跑到了李勇毅面前,将他扶到肩上。

    李勇毅却没有看她,反而转过身,朝卞良佑勉力伸出手,嘴唇嗫嚅着发出低低的、模糊不清的音节。

    或许别人分辨不出来,可卞良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

    卞良佑心脏兀地一紧,想握住他的手,转念一想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吓呆了的形象,于是没有立刻把手伸出去,而是等了许久,等到赵凯也被抓起来,声息渐消,他才把自己的手给了出去。

    那个时候,李勇毅已经面色凄惨地躺到床上了。他闭着眼睛,呼吸沉重,卞良佑握了握他的手,感慨一声:“为什么呢?你不是知道我的计划吗?”

    他们原准备在这场混乱中让卞良佑在众人面前被刘裕重伤,之后慕泠柏在战场上假死。

    接下来李勇毅会安排人手护送他们,让卞良佑带着假死后的慕泠柏的尸体回皇城,去筹谋之后的事情,等着战事结束,李勇毅带大军而归,内呼外应行逼宫之事。

    只是为保稳妥,卞良佑没有告诉李勇毅今夜是何人要杀他,只同他大概说了他们要提前回皇城的整个计划,其中细节不曾言明。

    所以李勇毅早知道今夜会有一场“刺杀”。

    现在这样的结果,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谁也没有想到李勇毅会在那个时候替卞良佑挡下那一剑。

    卞良佑实在是不明白,李勇毅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有的计划被打乱,他自己也因此受伤,有那么一瞬间,卞良佑怀疑李勇毅是故意为之,可他意识弥留之际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管,却还是要坚持说出那三个字的样子,又在顷刻之间打碎了卞良佑的猜想。

    “殿下。”李韫玉端着水盆走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卞良佑,客气地唤了一声。

    卞良佑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应了一声。

    李勇毅在这时睁开眼睛,李韫玉急忙蹲在床前,问道:“爹,感觉怎么样?”

    卞良佑垂眸看了一眼,也问道:“怎么样?”

    李勇毅开口,干涩无力道:“无事。”

    言罢他抬手摸了摸李韫玉的头,慈爱地把她耳朵边的头发拨到耳后,“你先出去,我和陈王说说话。”

    李韫玉犹豫一下,起身出去。

    卞良佑坐到床边,将盆边的脸帕浸了水,又拧干,给李勇毅擦拭手和脖子。

    李勇毅道:“你不信我。”

    他声音轻微,但语气却很笃定,卞良佑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轻声反问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李勇毅没有回答,卞良佑又问:“为什么?你知道计划的。”

    李勇毅沉默须臾,没有再沉默,“可你没有告诉我会是卞良哲的人。”

    他原以为,刺杀的人是卞良佑自己安排的,并不会真的伤到他。

    可赵凯动手的那一刻,他方才知道,这群人根本和卞良佑毫无关系,也不会对他留手。相反,这群人是冲着要卞良佑的命去的。

    李勇毅不敢赌。卞良佑如何大胆那是他的事情,可李勇毅在那一刻,一颗心都像是要跳到了喉咙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挡下了那一剑。

    现在侥幸留了一条命在,李勇毅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就不怕计划出现偏差,真的死了吗?”

    卞良佑重新洗了洗脸帕,这时刚好直起上身,闻言抬眼看向他,沉声道:“我相信慕泠柏。”

    李勇毅闭了闭眼,心里酸涩又悔恨,可其中也掺杂了一丝宽慰。

    “赵凯和刘裕,你准备如何处置?”卞良佑问。

    “按照军令,当处……”李勇毅吞咽一下,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两个字。

    “死罪。”卞良佑一脸平淡地替他说完那句话,然后接着轻柔地帮李勇毅擦拭脸颊,同时微声道:“下令吧。”

    李勇毅手掌猛地攥紧了身上的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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