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

    瘸腿老头脸色变了变,“大人,我看这药还需要多煮一会儿,再等等吧。”

    官兵抖了抖累得发酸的手臂,不耐烦道:“愿意等你就去重新排队。”

    瘸腿老头张了张嘴,没敢在反驳,咬着后牙槽接过了碗,却迟迟不愿离开。

    官兵拿长柄勺子轰他:“快走。”

    老头硬着头皮把碗递了回来,“大人,再等半刻钟吧。不若我们排在前面的这些人,打的都是无用的清水罢了。”

    要是重新排队,再轮到他的时候恐怕又是新一轮的锅底兑水。

    官兵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拿勺子把他扒拉到一边,夺过祝祀云的瓦罐,毫不在意这勺子刚驱逐过浑身尘土的老者,舀了一勺汤药给她。

    祝祀云皱眉,没有接瓦罐,淡声道:“在等一会。”

    那官兵见风一吹就倒的小娘子也敢跟自己呛嘴,陡然恼了,一把摔了勺子,提起立在一边的长枪,对着祝祀云骂道:“再找事儿老子捅死你!”

    多说一个字,他就多一分染病的可能,这些贱民自己要死就算了,竟还想拉着他垫背!

    他越想越气,长枪朝着祝祀云胸口的衣物挑了过来。

    祝祀云只轻巧地一侧身便躲了过去。

    官兵脸色涨红,臭骂了一句“婊子”,抬手便又是接连几刺。

    祝祀云躲过,官兵面上过不去,竟直接捅破了那老头的衣裳。

    破布飞出,老头枯槁的身体顿时裸露在日光下,护在手中的碗“啪”的摔在地上,碎裂成渣。

    瘸腿老头一愣,竟有些诧异。

    原来人在倒霉的基础上还可以更倒霉。

    快入冬了,这是他唯一的衣裳。家里的婆娘死了,小儿病入膏肓,嗓子溃烂出一个血洞,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死。如今最后的微小的希望也被眼前的人彻底浇灭了。

    没人知道那个破碗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见他身体微颤,面庞沧桑,两眼猩红,“喝了这没用的药是死,被你打死也是死,后一种还痛快些!我老头子今天拼了命也要带走你这狗官!”

    他拖着瘸腿奋力一扑,直直扑倒那官兵的身上。

    身强体壮的官兵硬生生接住了瘦弱瘸腿老头,反手一掀。

    “扑通——”

    瘸腿老头竟被掀到了滚烫的药缸里!

    他在药缸里剧烈挣扎,滚烫的水花飞溅出来,药缸摇晃,人群惊退:“啊啊啊!杀人啦!”

    药缸随着里面的晃动向前倾倒而下,热水浇灭底下的柴火,滚滚白烟消散,显现出一个蜷缩的人形。

    祝祀云惊愕之余,立刻飞身上前,握住药缸里老头一只小腿将他拎了出来。

    老头半个人都被煮红了,脸部手掌尤其厉害,大小水泡在接触到空气后以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密密麻麻挤满了他的皮肤。

    他如同被凌虐的困兽,喉咙发出绝望的嘶鸣,那声音细小尖锐,像魔咒钻进人的脑子里,全身剧烈的颤动,却做不了一点大动作。

    官兵被他状如厉鬼的样子吓坏了:“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扑过来的!我……我只是自保!”

    施药处聚集着上百名百姓,双方本就积怨颇多,如今血淋淋的场面摊在众人面前,也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怒吼,第二第三声接踵而来。

    “狗官杀人了!”

    “药没了!我们都活不了了!”

    “反正也活不了,杀了这些狗官!”

    动乱一触即发。

    祝祀云被蛄蛹的人群挤到了边缘,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她整理了一下胸口的衣裳。

    估摸着今日这里是领不到药了,趁着天色还早,还是去城北的施药摊子看看。

    祝祀云想走,转头就撞上了一堵臭烘烘的热墙。

    大胡子士兵低头,看见祝祀云的脸,惊讶地说:“你不是快病死的祝家药童吗?”

    四处都弥漫着腾飞的尘土,浑浊的空气里到处充满了暴动的人,无数怒吼与地面的震动编织出骤雨般滂沱的声浪。

    眼前的少女一身破旧而干净的粗布衣裳,就这么沉静漠然地站在风浪中,眼中无悲无喜。

    大胡子的视线下落,落在祝祀云的脖子上,这皮肤干燥发黄,却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

    他清楚地记得上次见到这个药童时,她的喉咙已经坏死了。

    “邪门了。”他伸手摸过来,被祝祀云一巴掌打掉。

    这一打似乎打醒了他,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上前一步,紧紧钳住了祝祀云的手臂,全然不顾现场的混乱,粗鲁地拖着她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你这死丫头,用了什么高明的招数治好了病,竟然敢隐瞒不报!”大胡子脸上闪烁着异样的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加官进爵的美好未来。

    “等会儿到了大人面前,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你是怎么只好了疫病,否则有你好受的。”

    祝祀云被人声吵得头痛,再淡定不了一点儿。

    凡人,蝼蚁,烦死了。

    她猛地一脚踢向大胡子的腿窝,大胡子毫无防备,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祝祀云又一脚狠狠地瞪在大胡子后背,他扑倒,猝不及防吃进一大口泥土。

    祝祀云冷笑,转身钻进人群。

    大胡子愤怒地回头,眼睁睁地看着祝祀云的身影钻进了人群。

    他想追,但人不仅多,还在滚水一般沸腾,眨眼间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胡子气得喘粗气,盯着祝祀云消失的地方眯起眼睛,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恻恻的笑容。

    跑吧,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这个功劳,他是拿定了。

    祝祀云呼吸着人群踩踏扬起的灰尘,钻进人最多的动乱中心的另一侧。

    两拨人的扭打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压制,以暴制暴所产生的鲜血给灰蒙蒙的世界增添了一抹鲜艳的色彩,那鲜红刺的她眼底生疼。

    忽然瞥到一个和祝逸一般大的男孩被官兵的长□□穿了胸口,鲜血如喷泉般涌出,他的身体被高高挑起。

    “反抗者,下场如同此人!”

    低沉浑厚的嗓音犹如惊雷,穿透了整个战场,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而男孩的身躯还在微微颤动着,他瞪大的眼睛艰难地转动了几下,目光在与祝祀云交汇的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

    他仰头望向天空,缓缓伸出双手,似乎想要触碰那遥不可及的苍穹。袖子落下,手腕处陈旧狰狞的伤疤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黯淡无光。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声所掩盖。

    祝祀云却听到了,他在喊“娘”。

    祝祀云心口倏地被什么堵住了,灵魂身处如同生了两股尖刺,一粗一细、一左一右地支棱着,扎得她脑仁生疼。

    ——去救他们啊!

    ——你帮不了谁的,这都是命。

    痛到极处,反而生了股力量,硬生生把两根刺扭到一起,沟壑又渐渐变浅,尖刺吞噬了尖刺。

    祝祀云痛苦地□□,终是天地倒转,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她想,出门前应该算上一卦的。

    也不知祝逸等不到她回去,会不会哭。

    祝祀云最先恢复的是触觉,她感到有人正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脸颊。

    紧接着,听觉慢慢复苏,头顶处传来一道低沉温柔的声音:“醒醒,醒醒?你没死吧?再不醒就要被烧了。”

    随后嗅觉也开始变得敏锐,一股浓烈的腐烂腥臭气味如潮水般涌进她的鼻腔,肆无忌惮地向着肺部侵袭。

    祝祀云眼睛尚未睁开,在嗅闻到这股味道的瞬间,上半身如触电般弹起,然后侧身狂呕起来。

    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只能不停地干呕,直到呕到一半时,泪眼婆娑的双眼突然映出了周围的景象。

    这是……城南的焚尸坑。

    数不清的尸体堆叠成小山,大地被血浸染,夕阳混红朝生暮死的蚊虫混着恶臭充实着空气。

    “喂?”

    祝祀云转过头,还未看清什么,一道身影和他的声音一同倏地凑近:“要走了。”

    腰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臂,手骨骼修长分明,薄薄的莹润皮肤下,青筋清晰可见,兼具力量感与少年感。

    她的身体随之变得轻盈,如同个物件儿般被人搬了起来,迅速飞离了此地。

    祝祀云抬头,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呼吸停滞。

    黑发墨瞳,眉眼绮丽,雌雄莫辨,魅惑近妖,矜贵漂亮到有些世俗的脸。

    祝祀云不由自主地呢喃:“师尊……”

    “师尊?”他低头,一双清澈华丽的眸子与她对上,“教你引气入体的人?”

    那懒散的笑意与师尊的相似之处让她感到迷惑,但眼神中的桀骜不驯和娇贵却又与师尊截然不同。

    祝祀云仓皇地别开眼,他不是师尊。

    修士死亡便是魂飞魄散,自己能复活在其他人身上已是极为难得,大概率是师尊给她用的那些天地灵宝的副作用。

    可师尊自己从来不用那些宝贝。

    这人只是长得与师尊有几分神似,绝不可能是师尊。

    那人把她放到一堵半人高的柴火垛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祝祀云,像春天里刚冒头的嫩芽那样抖擞:“我叫舟傩,一叶扁舟的舟,傩戏的傩。你呢?”

    祝祀云咽下心头酸涩,“祝祀云。”

    “思云?”

    “祭祀的祀,天上的云。”

    “啊!”他的眼睛弯弯,指指自己,又指指她:“傩、祀。”

    祝祀云随意揉了下心口,刚要说话,对方一根手指压在了她唇前,“嘘!”

    柴火垛外传来脚步声,舟傩侧耳留意。

    祝祀云的眼睛在他嫣红的唇上流连的片刻,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画面,令她恼火地别过了脸。

    外面走来一队巡逻的士兵,个个无精打采,戴着面罩,队伍毫无秩序,稀稀拉拉地朝着他们的方向晃悠。

    “昨日营里又有十几人染病,就一天,嗓子眼儿全烂了,水都喝不下去。”

    “干脆把整个戍城一把火烧了算了。”

    “烧城?那可不行,陛下把十一王爷派过来了。”

    “那个金屋藏娇的十一爷?听说他为了小妾,十年都不娶妻呢,哈哈哈!”

    “到底是小妾太迷人,还是王爷自己不行?是不是怕娶了贵女就暴露啊,哈哈哈!”

    沉闷的氛围被皇家的花边新闻打破,士兵们的焦躁情绪也随之消散,他们嬉笑着:“肯定是不行啊!咱们普通男人都得多找几个娘们尝尝鲜,他可是王爷呢!”

    “连媳妇都不娶,我看是根本硬不起来啊哈哈哈!说不定今日还没还没尝过小娘们的滋味呢!”

    官兵们的语言愈发粗鄙起来,不堪入耳。

    舟傩耳朵尖发红,略显局促地收回手,后退时胳膊肘磕到柴火垛,引得外面众人立刻将长枪对准了这边:“什么人?滚出来!”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舟傩悄悄地提起祝祀云的领子,似乎准备逃跑。

    祝祀云微微皱起眉头,按照这个姿势被提起来,跑到半路她就会被勒死。

    她推开他的手,正思考该放在哪里,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士兵们顿时骚动起来。

    “老刘!”

    “呃…救……”他的声音仿佛突然被无数细针穿透了喉咙,每发出一点嘶哑的求救就会溅出无数碎肉。

    众人骇然失色,惊退数尺,失声喊道:“他被传染了!”

    “快!快把他抬走!”有人高声喊道。

    “你怎么不抬啊!你怕传染我们不怕吗?!”另一人怒目而视。

    “呃……救……咳咳咳……”病者的声音越发嘶哑,仿佛被撕裂的嗓音在空气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长期与尸体打交道的人,这些士兵很快就找了一张席子,把发病的人拖走了。

    他们一离开,舟傩就迫不及待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发病者倒地的地方,地面上有一大滩鲜红的血液,还隐隐冒着热气,夹杂着细小的碎肉块。

    舟傩捻起一小撮带着血的土,放到鼻子边上嗅闻。

    祝祀云在城中见过不少次这种场面,没有去看血迹,而是捡起来犯病者落在地上的红缨枪,试着挥舞了几下。

    城内的士兵不全是草包,他们抬走发病者后竟还记得回来查看发出异响的柴火垛。

    远处有人怒斥:“什么人!站住!”

    舟傩一激灵丢了土:“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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