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我头一次见到樱樱，是乙亥年秋闱落榜之后。友人监生林文正中了举，在家大开筵席，我和同科好友戴若愚一同前去贺喜。
「各位兄弟，首先感谢大家的捧场。今天不才小弟我，侥幸考上了举人。对于大家的道贺，我诚心感谢；对于在座其他才气高于我，却不幸暂未上榜的兄弟，也希望你们别难过，再接再励！我这人不大会安慰人，但没关系，今天我有幸请到南台小秦淮河畔的美丽珠娘，众家姊妹们待会可得大展身手，帮我林某人好好安慰在座失意的众兄弟唷！今天我林某人在家里摆酒，可不是为了庆祝什么，只是藉这个机会和大家聚聚，将来在座诸位比我更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拉小弟一把！」这人身材壮硕，肤色略黑，面团团的，看着人说话时眼尾总露出笑纹，大家都愿意跟他交游。
「文正兄客气了，以后可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哪能不说恭喜啊？」此话一出，满堂都是附和的恭喜声，世风日下，人人趋炎附势。林文正不过是因为老头子有钱，根本没经过县府院岁考（注３），家里不但用钱帮他捐了个监生，又买通关节，冒台湾府士籍进贡院应考，否则哪能让他就这样中举。
「兄弟们实在太客气，文正只是运气好，真正该恭喜的，是这位汀州府的丁解元济世兄。」人逢喜事精神爽，林文正显得很高兴。坐在他旁边一个书生似乎没有感染到他的喜气，此人五官平平，但总露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色。我刚才就注意到他，要不是众人一致要作东的林文正坐首位，差一点他就大摇大摆的坐了上去。即使众人听了林的话纷纷向他道喜，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双手往前一拱，彷佛道喜的人全部化成一团空气，凝结在他举头三尺的地方。
每个人都说够了一大通客套话后，厨房里开始上菜上酒，林举人打手势要大家静下来：「各个兄弟，有酒无乐难下口，难得南台几家酒楼的嬷嬷今天特别赏脸，终于肯点头让我请来几位当今远近驰名的花魁。小秦淮的珠娘那么多，就这几位身价特别高，平常就是有钱也请不动。」
他嘴角充满了炫耀的意味，说完用力拍了两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席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见众人的吸气声、咽口水声。这女子身材细长，肤色白晰有如半透明一般。比起她的肤色，身上的白衣服都显得略微泛黄。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细而高挺的鼻子、缎子一般的两片薄唇，整齐适切的分布在脸上。唯有嘴角不十分对称，右边比左边高。她向林举人微微一福，扫视全场，被她眼神扫到的人纷纷低下头去。她扬了扬嘴角，迳自落座，喝了口丫寰为她端上的茶，清清嗓子，便开口吟诗。声音一落，只听见邻座众人纷纷呼出一口长气。
影渐西斜色渐昏
炎威赫赫更何存
人间苦热无多久
回首东山月一痕（注４）
这时候我才亲身体会到，什么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耳朵里尽是嗡嗡的响声。刚才屏气太久，现在重重的喘着，身上很热。「好！白姑娘不愧南台第一名妓！」林举人豪爽的鼓掌。「吟得好！吟的诗也好！白姑娘知道吟的是什么人的诗吗？」
那女子扬起嘴角笑了：「作诗的人是省城第一才子王澄之王相公（注５），怎么，他今天也在场吗？」说完又用她那狡黠的眼神扫视了一周。眼神落在我脸上的时候停了下来，彷佛饶有兴味的看了我两眼，长睫毛的大眼睛眨了两下，嘴角与眼角一同微微一笑，便低下头去喝茶。我不敢正眼瞧她，脸上一阵燥热。
林举人高声回应：「王相公是我的至交，今天当然不会少了他。妳猜得出是在座哪一位吗？」
女子放下茶碗，朗朗的说：「猜得出又怎样？猜不出又怎样？」
「这样吧，我拿十两银做赌注，要是妳猜得出便归妳，要是猜不出，罚酒三杯，并且，在座每个人的诗，妳都要吟出一首。」
「要我背出那么多诗，我可不行。」虽然嘴巴这么说，但她的眼睛重新扫视全场，视线经过我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随即把手指胡乱的指向她面前一个人，那个人不知所措，傻傻的笑着。
「不对，这是省城的王子若王相公－倒是同宗的啦。」林举人得意的哈哈笑。「白姑娘，妳输了，罚酒罚酒！」正当丫寰给那女子倒酒的同时，他又想出新主意；「这样吧，酒先罚三杯，再给一次机会－猜对了彩金照给，错了再罚三杯。」
白姑娘豪爽的连干了两杯说：「樱樱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就瞎猜一个吧。」当她刚才把手指指向王子若的瞬间，我的心抽了一下；而当她现在把手指直直指向我的时候，就好像直直的戳进我的心脏一样，我呼吸困难。
林举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真是慧眼识英雄啊，慧眼识英雄！我们王相公该敬妳三杯－我要介绍一下我这位好朋友，他真是个青年才俊，去年岁考，县府院三级，次次名列榜首。年方若冠便进了学，真不愧省城第一才子之名。」
旁边有人说：「这样的才子也会落榜，可见科举屈了多少真才！」
一直坐在一旁一脸严肃的丁解元这时开口道：「圣人云：业精于勤，荒于嬉。有的人少年得志就松懈下来的也是有的。」这话一出，也引起大家广泛的争论。
这时候白姑娘插嘴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运气这事儿，也很难说。这三杯酒，我敬王相公，也敬大家。」
我不记得后来怎么敬完那三杯酒的，但是我知道，这世界上若真的有情网这东西，我是一点一点陷进去了。
原本故事的开头应该在这里结束，但也许是老天有意的玩笑，在我落榜的同一天，第二个女人走进我的生命里。
那天大家都闹得很晚，好像要藉此发泄什么似的。一直闹到不得不散的时候，林举人希望大家每人挑一个珠娘陪宿。他理所当然的选了方才迷倒众人的醉杏楼白樱樱，丁解元选了醉花楼的花魁紫薇；我在剩下的落榜秀才中排第一顺位，众人都认为我该配上醉香楼的当家珠娘小红。
其实小红的长相完全不输给任何人。一头乌黑像丝一样的长发，中等身材、瓜子脸蛋、弯月眉、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说话时总是微微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同她说话让人很舒服，眼神很容易被她晶亮的眼珠所吸住，恍惚之间彷佛两人已经失去了距离。我很快和她在一块，她似乎也很高兴，像个少女一般娇羞。「我好高兴老天听了我的祈祷，竟然真的是你。」事后她不只一次对我说。
※ ※ ※
小红对我很好，这让我偶尔觉得有些亏欠她，越是接近她，越是发现白樱樱的影子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有时候，我也会学小红，向上天祈祷，希望小红不要对我用情太深，也许我跟本不值得她爱。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跟她在一起，就像我不知道白樱樱的样子为什么终日在我的脑海里徊徘不去。也许她对我的心，或者□□，有某种吸引力，就像白樱樱对我的魂魄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一般。我不喜欢这样，小红应该也是，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跳不开这个陷阱。
八月落榜之后我一直很沮丧。我跟同科的戴若愚说，好想冲进贡院，一刀把学道给劈了，或是到街上去放把火。戴若愚不以为然的说：「你少乱讲话，这可是要抓去杀头的。」他还说：「你这个人！八月节那天搞得南台街上连夜贼都不敢出门，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谣言是谁造的。我看我应该早点跟你绝交才对。」当我不沮丧的时候，便努力追求白樱樱。戴若愚曾经对我说：「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吗？花一个女人的钱，拥有两个女人；一个在梦里，一个在现实。虽然白樱樱的确是比较有才华，但小红也是色艺双绝，读书人里面，又有谁不想要你现在的位子？」
庆功宴的第二天早上，一离开小红那儿，我便直奔醉杏楼。
接待我的人上了年纪，脸上花红柳绿，甚是可怕。「少年人，怎么称呼？来我们醉杏楼找哪位姑娘？」
「我是省城博士弟子员王澄之（注６）。」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省城第一才子王相公。」她粉白的脸堆着笑。
「我找白樱樱白姑娘。」
不知为何，一听到白樱樱，那老女人脸色就像着了冰雹的庄稼。「白姑娘还在陪林老爷，今天不太方便。」
「那我改天再来。」
「慢着，慢着，年轻人，你知道白姑娘的身价吗？」我点点头，她好像安心不少，便继续说：「你也知道，白姑娘心高气傲，她曾经跟我约定：身体不好不见客，心情不好不见客，就是看着不顺眼的客，她也不接。你要见她，可以出点妆匲钱，妈妈我替你买点胭脂水粉哄她开心，开心了她就肯见你了。万一不成，也不能怪妈妈我办事不力，也许这孩子怪脾气又上来了，再托我多买点新鲜玩艺儿说不定能成。事成以后别忘了谢谢妈妈啊－即便她顶中意你，爱跟你来往，每次来这里，该有的行情总不能少，吃的、用的要另外算。－王相公才高八斗、绝顶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嬷嬷不必担心，王某不是吝啬的人。」我边走出去边说。
当天下午我便拿了一百两贿赂醉杏楼的老鸨，并没有耽搁很久，就见到了樱樱。
「王相公，失之远迎，心里真过不去。」再次见到她，那心动的感觉依旧。虽然眼角仍带着些许倦容，她的脸像玉一般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匆匆忙忙中画的妆，没画坏吧？」她眼睛仍斜斜睇着镜子不放，白晰的脸蛋侧着往我这边凑过来。我急急屏住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难以控制的响。她发现了，转过来盯着我看，长长的睫毛跳了几跳，她便嫣然一笑：「承蒙王相公错爱，小女子今天身子有些倦，原先并不打算见客。」
「我，我知道，妳昨晚陪林老爷一定很累，我本来要改天再来的，可是就是等不及……」
我知道那天我表现的不好，紧张的要命，详细情形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聊到她的身世。原来醉杏楼的李嬷嬷年轻时是扬州的名妓，为了从良的事曾搞得满城风雨。一气之下，她拿了半生的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在江南一带买了樱樱跟其他几个女孩儿，和她在妓院时的老相识两人一同远走高飞，到福州开起妓馆。樱樱本籍苏州，从小就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个小帮佣。后来主人家家道中落，恰巧李嬷嬷路过苏州，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不但高价买下她，并且不惜重资请了许多老师教她各种才艺。她的资质本来就优于常人，连过去跟在她身边的小红，经过多年耳濡目染的薰陶，现在也是一身好才艺。
樱樱是苏州人，先君是无锡的商人，我们也算上是个小同乡，这令我更加感到亲切，也许我们的姻缘，是上天老早就注定好的。
随着时间的过往，她对我的态度，不知怎的越变越淡薄，有时候甚至用一些牵强的理由拒绝见我。每回我多拿些钱贿赂李嬷嬷，她便勉为其难的敷衍敷衍我。那阵子我过得很沈重，就是随便看着一朵花，也要落入无以自拔的愁思，如果挖出我的心让她看一眼她能明白我的真情真意我也是肯的，无可奈何她总是对我不假辞色。每回我希望和她要好，她就以卖艺不卖身做为推辞的藉口。若这是真的我也会更敬重她，但是根据我从她的婢女、同行，旁敲侧击得来的情报，她也常跟人上床的，越是有钱越是容易。就连杀猪起家的胡大富，明明是个昧着良心卖病死猪的暴发户，又黑又肥，身上油腻的刮得下一斤猪油，她也陪他睡，只因为他能在她身上夜掷万金。说她不屑与读书人应酬嘛，戴若愚又偷偷告诉我，他知道丁解元为她摆酒，两个人很是相好，要不是丁解元进京参加会试后音讯全无，说不定她早就成了进士夫人。一个女人会作诗又怎么样？会作词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在心里头算计着世俗的金银财宝、功名利禄！
现在想起来，白樱樱对我的态度冷淡，大概也与当时我和小红关系正亲密有关。后来我有试着疏远小红，但她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明显的改善。况且小红她也离不开我，我也渐渐的有点离不开她，所以……。
有天我撞见了有人在醉香楼为小红摆酒。当天夜里我还是气不过而去找她。
「对不起啦，我以为你今天在书院里讲书。」她从背后抱着我，撒娇着想要弥补什么。
「我是要讲书，可今儿个城里建醮杀猪酬神，学生缺了个大半，讲着没意思，就打发剩下的早点回家了，不然怎有好运撞上这么难堪的场面？」
「今天城里建醮啊。对不起我下回会注意打听，不再犯了。」
「下回，下回妳还要跟什么人睡？我跟妳讲话，妳别再东摸西抓的！」我气愤的甩开她，她红了眼眶，低头坐在我面前，翻着白眼偷瞄我。
「喝杯茶嘛。」她带着哭腔和鼻音说。「我，我是个烟花女子，你想怎么样？为我立个贞节牌坊？」
「你又不一定要跟人睡觉，不是吗？妳可以卖艺不卖身啊。」
「你们，读书人，说得，倒简单。」她抽抽噎噎的说。「身在青楼，哪由得你？白，白小姐那么红，林老爷出一百两，她还不得乖乖的，八人大轿扛着，去陪你们喝酒，睡觉。」
「好啦，别哭了，我只是，我只是……，要钱我也有啊，妳可以跟我说……」
「你还说，你还说，男人里你最没良心了啦。我第一天就跟你睡，之后你来我这里，吃的住的，花你一文半钱了没有？都是我贴的。我们醉香楼赵嬷嬷也不高兴，说你从来不给店里钱，有时她真气了，我也得掏个几十两说你寄放我这儿的，你跟我睡了这么久，你摆了席没……」
「好啦，好啦，怎么每个女人都那么爱钱？我明天就帮妳摆酒行不行？」
「我就知道我对你太好，跟我在一起从不花钱，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都贴到醉杏楼那里去了！」
「我到醉杏楼的事妳都知道哇！我不都一五一十的告诉妳了吗？妳以前不是还很乐意听？说什么樱樱是妳以前的小姐、最好的朋友兼恩人。」
「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们只是朋友，现在我都已经跟你，定了。」
「是啊，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别人上床，感觉倒不坏。」我知道她是身不由己，但还是忍不住来一句，不过不敢多说。
「妳以前还说，将来我娶樱樱作姨太，妳仍旧做她的贴身丫头。」
她紧锁着眉头，眼神很哀伤。「我一条绳子吊死了也许你会高兴。不要我跟别人睡，就早点来赎我啊。当年赵嬷嬷花了一千两白银把我买来。这些年，我也存了七、八百两。原先想自己存足了，再交给你，既然你不爱我这样，那要让你出剩下的部分了。以你的家境，应该不是太大的负担吧？我跟你这样一场，你不会真的只让我当个下女吧？」
「那，那也要等我先娶了妳们白小姐做老二，再来娶妳做老三，这样可以吗？」
「你不是不要我跟别人睡觉？要不然你先替我赎身，你想什么时候拜堂都可以，我保证不会跟她抢名份。好不好？……再说，再说，她也不一定肯嫁给妳。」
「她会的，她会肯的。就算现在不肯，等我考上进士……。」
「进士又不是那么简单的，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万，三鼎甲的名额那么少。而且小姐是读过书的，并不稀罕读书人。」
「妳不也读过书？跟在妳们小姐身边那么多年，她教妳那么多东西，妳不还是很崇拜读书人，怎么会？」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很难接受。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的才华那么痴迷？我会的这些并不真是小姐教的。当年老师教她的时候，我都跟在旁边学，她懒得练琴，嬷嬷就叫我陪她练。嬷嬷知道她的个性好强，我弹得比她好的时候，她就会发愤用功，不让自己被我赶过去。」她幽幽的说。「本来我是打算一辈子伺候她的。她很娇，喜欢把人唤来唤去，有天晚上突然吵着要吃桃子，三更半夜，上哪里找桃子给她？但是她大发脾气。我怕闹得凶了，吵着隔壁姊姊和客人，惹得李嬷嬷不高兴，我也少不了一顿打。心一横，便往省城里跑，想碰碰运气。那年我还没及笄，在外头跑了一夜，天快亮才走回酒楼。没想到就快到的时候，在醉香楼前面的卖鱼巷里，跑出两个男人，捂住我的嘴把我拖进暗巷里欺负了，这时不巧有个城里打更的巡完夜回家正好撞见，在码头上找了好多人，来逮住这两个。原来他们是外地来的船工，后来都下在监里死了。当时一传十、十传百，……李嬷嬷反倒很高兴，马上办了个很大的酒席，帮我梳了头，挂牌接客。」小红的表情木木然，好像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丑事还是什么，我反而很受欢迎，有些小姐的常客，都跑来见我……」
「不是的，小红，不是因为那件事的关系。是因为妳，妳自己的关系，妳很可爱，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气质。」
她微露出一丝苦笑：「我红了以后小姐很不高兴，脾气闹得很凶，甚至客人在的时候也发作。李嬷嬷给闹得没法子，只好把我卖给醉香楼，赵嬷嬷以前也是醉杏楼的，出来自立门户。我来的时候她自己还挂牌的，我来以后生意好很多，她也就收山了。」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知何时悄悄的掉下来，小红看到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眉头紧皱，眼睛里噙着泪水。
「我本来是马尾的人，是好人家的女儿。有一年，海贼打进马尾城，我跟长工阿福出去看大船入港，回到家，老远就看到整条街都着火了，我跟阿福站在家门口，我们家前后左右都被火焰包住，窜得有半天高，全家大小上下，没一个人跑出来，大概都让海贼给杀了。那时还小，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那火烧得好美……后来那帮海贼回来，看见我们两个，一刀把阿福给杀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杀我，有个女人牵着我的手到南台，卖给李嬷嬷。她走得时候，还回头看我。我知道我应该要叫，告诉李嬷嬷她是海贼一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
「妳受惊了。」
「有好一阵子，我都很不正常，只要看到火，就会呆住，说不出话。」
「孩子时那一幕对妳的冲击太大了。」
「很奇怪，我只要看到东西烧起来，心里就会觉得很舒坦。有几次看到人家房子着火，不自觉就被吸引住，站在原地看到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觉得很可怕，觉得好像那是我放的火，那根本不是我放的……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放火把这里都烧掉。」
「这样，妳倒是跟我志同道合。」我故作幽默的说。
「嗯？」
「没有啦，去年落榜的时候，我也很想到码头上放火把这里都烧掉。妳记得吗？去年八月节的时候，街上流传的谣言，说有人看到两个小仙童，唱着一首儿歌……」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说那个：八月十五晡，八月十五晡，洲边火烧厝，……」
「洲边火烧厝，珠娘啼一路。」
「你说那是你……。」
「是我。」
「你为什么……」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南台这几年发展得太快，人口一年比一年增加快，房子大多是木造的，盖得更窄又紧密，街道巷弄都那么窄，一年三节，连码头都堆满货物，这一带海风吹得这么强，一旦火烧厝，什么人逃得过？」
「你为什么要写珠娘啼一路？我们的命运还不够悲惨？」
「哎哟，妳不懂，这是一种反衬的写作手法，我写大家都哭有什么恐怖？这种时候就是要写小孩哭、女人哭，才能显现出每个人都自身难保了，谁也顾不了谁，妳不懂啦。」
「也对，连妓女都哭出来了，肯定很悲惨。」
※ ※ ※
小红告诉我白樱樱将出嫁的消息，我马上跑出来，还撞翻了一壼茶。
「是真的吗？」
「澄之，你听我说，我比你大很多，不可能等你。」
「妳又没多老。」
「这样的日子，我又能够再过几年？再说，这样的日子，我也腻了。」
「那妳可以嫁给我。樱樱，妳非常善于批评文章，有了妳，我一定更上一层楼。从我第一天见妳，就一直梦想着跟妳过两个人的日子。妳相信我……如果妳嫌我尚未功成名就，我跟妳保证，等我三年，我一定连中三元，让妳风风光光嫁给我。」
「你拿什么考上进士？成天在青楼里风流。万一两年后连乡试也落榜了，你拿什么娶我？我有几个三年可以等？」
她这么说，让我很泄气。「樱樱，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让妳失望。就算妳不信我可以考上进士，我也可以经过生员出贡、拔贡的途径，几年后在地方上任个小官没问题。难道妳觉得我连岁考升级都没希望？」
「你要多少年出贡我不知道，我也不稀罕什么芝蔴绿豆官，我不能等你，也不想等你。」
「林大海只是个草包，妳真爱他吗？樱樱，妳一定要相信我，去年秋闱是我轻忽大意，两年后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我以前也不想嫁。刚出道第三年的时候，有个大商人要娶我，才四十出头，专做出海贸易，手下有船上百艘，连下南洋的铁壳船都有。追我一年多，夏天给我带荔枝，冬天给我带莲雾－那时有钱也买不到。李嬷嬷开口要他白银五千两赎身，他眼睛眨也不眨便应了，……隔年，有个台湾府刚进学的秀才，还没娶亲，要我嫁给他做正室，随身带着的四千两银票，都已经进了李嬷嬷口袋，……那时候红得正火，……现在我也不值这么多了－但他对我还不错，在南台东大街给我建了栋新房，下人下女都买好了，就等……」
「妳就这么嫌贫爱富？」
「我这辈子就是看不起读书人，你想怎么样？我就是贪图他有钱，你又想怎么样？你不要来找我了，我要嫁人了，你这样纠缠不休，传出去不好听，我还希望自己卖个好价钱呢！」
「妳真无情，我看错了妳！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妳以为我不知道妳跟谁睡觉吗？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妳至少睡了一打男人，……我呢，我对妳真的一片真心，到现在妳连我的本名都不肯叫！」我觉得委曲。
「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吗？那还不容易吗？早说嘛！钱我是没办法，睡觉还不容易，你来啊，尽管来啊，你不就是要这个吗？色大胆小，现在倒装起孙子来！」
我的心很痛，头也不回的冲出醉杏楼，在街上狂奔。
「真你他妈的孬种！」她在我背后大叫。
「各位兄弟，首先感谢大家的捧场。今天不才小弟我，侥幸考上了举人。对于大家的道贺，我诚心感谢；对于在座其他才气高于我，却不幸暂未上榜的兄弟，也希望你们别难过，再接再励！我这人不大会安慰人，但没关系，今天我有幸请到南台小秦淮河畔的美丽珠娘，众家姊妹们待会可得大展身手，帮我林某人好好安慰在座失意的众兄弟唷！今天我林某人在家里摆酒，可不是为了庆祝什么，只是藉这个机会和大家聚聚，将来在座诸位比我更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拉小弟一把！」这人身材壮硕，肤色略黑，面团团的，看着人说话时眼尾总露出笑纹，大家都愿意跟他交游。
「文正兄客气了，以后可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哪能不说恭喜啊？」此话一出，满堂都是附和的恭喜声，世风日下，人人趋炎附势。林文正不过是因为老头子有钱，根本没经过县府院岁考（注３），家里不但用钱帮他捐了个监生，又买通关节，冒台湾府士籍进贡院应考，否则哪能让他就这样中举。
「兄弟们实在太客气，文正只是运气好，真正该恭喜的，是这位汀州府的丁解元济世兄。」人逢喜事精神爽，林文正显得很高兴。坐在他旁边一个书生似乎没有感染到他的喜气，此人五官平平，但总露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色。我刚才就注意到他，要不是众人一致要作东的林文正坐首位，差一点他就大摇大摆的坐了上去。即使众人听了林的话纷纷向他道喜，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双手往前一拱，彷佛道喜的人全部化成一团空气，凝结在他举头三尺的地方。
每个人都说够了一大通客套话后，厨房里开始上菜上酒，林举人打手势要大家静下来：「各个兄弟，有酒无乐难下口，难得南台几家酒楼的嬷嬷今天特别赏脸，终于肯点头让我请来几位当今远近驰名的花魁。小秦淮的珠娘那么多，就这几位身价特别高，平常就是有钱也请不动。」
他嘴角充满了炫耀的意味，说完用力拍了两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席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见众人的吸气声、咽口水声。这女子身材细长，肤色白晰有如半透明一般。比起她的肤色，身上的白衣服都显得略微泛黄。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细而高挺的鼻子、缎子一般的两片薄唇，整齐适切的分布在脸上。唯有嘴角不十分对称，右边比左边高。她向林举人微微一福，扫视全场，被她眼神扫到的人纷纷低下头去。她扬了扬嘴角，迳自落座，喝了口丫寰为她端上的茶，清清嗓子，便开口吟诗。声音一落，只听见邻座众人纷纷呼出一口长气。
影渐西斜色渐昏
炎威赫赫更何存
人间苦热无多久
回首东山月一痕（注４）
这时候我才亲身体会到，什么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耳朵里尽是嗡嗡的响声。刚才屏气太久，现在重重的喘着，身上很热。「好！白姑娘不愧南台第一名妓！」林举人豪爽的鼓掌。「吟得好！吟的诗也好！白姑娘知道吟的是什么人的诗吗？」
那女子扬起嘴角笑了：「作诗的人是省城第一才子王澄之王相公（注５），怎么，他今天也在场吗？」说完又用她那狡黠的眼神扫视了一周。眼神落在我脸上的时候停了下来，彷佛饶有兴味的看了我两眼，长睫毛的大眼睛眨了两下，嘴角与眼角一同微微一笑，便低下头去喝茶。我不敢正眼瞧她，脸上一阵燥热。
林举人高声回应：「王相公是我的至交，今天当然不会少了他。妳猜得出是在座哪一位吗？」
女子放下茶碗，朗朗的说：「猜得出又怎样？猜不出又怎样？」
「这样吧，我拿十两银做赌注，要是妳猜得出便归妳，要是猜不出，罚酒三杯，并且，在座每个人的诗，妳都要吟出一首。」
「要我背出那么多诗，我可不行。」虽然嘴巴这么说，但她的眼睛重新扫视全场，视线经过我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随即把手指胡乱的指向她面前一个人，那个人不知所措，傻傻的笑着。
「不对，这是省城的王子若王相公－倒是同宗的啦。」林举人得意的哈哈笑。「白姑娘，妳输了，罚酒罚酒！」正当丫寰给那女子倒酒的同时，他又想出新主意；「这样吧，酒先罚三杯，再给一次机会－猜对了彩金照给，错了再罚三杯。」
白姑娘豪爽的连干了两杯说：「樱樱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呢？就瞎猜一个吧。」当她刚才把手指指向王子若的瞬间，我的心抽了一下；而当她现在把手指直直指向我的时候，就好像直直的戳进我的心脏一样，我呼吸困难。
林举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真是慧眼识英雄啊，慧眼识英雄！我们王相公该敬妳三杯－我要介绍一下我这位好朋友，他真是个青年才俊，去年岁考，县府院三级，次次名列榜首。年方若冠便进了学，真不愧省城第一才子之名。」
旁边有人说：「这样的才子也会落榜，可见科举屈了多少真才！」
一直坐在一旁一脸严肃的丁解元这时开口道：「圣人云：业精于勤，荒于嬉。有的人少年得志就松懈下来的也是有的。」这话一出，也引起大家广泛的争论。
这时候白姑娘插嘴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运气这事儿，也很难说。这三杯酒，我敬王相公，也敬大家。」
我不记得后来怎么敬完那三杯酒的，但是我知道，这世界上若真的有情网这东西，我是一点一点陷进去了。
原本故事的开头应该在这里结束，但也许是老天有意的玩笑，在我落榜的同一天，第二个女人走进我的生命里。
那天大家都闹得很晚，好像要藉此发泄什么似的。一直闹到不得不散的时候，林举人希望大家每人挑一个珠娘陪宿。他理所当然的选了方才迷倒众人的醉杏楼白樱樱，丁解元选了醉花楼的花魁紫薇；我在剩下的落榜秀才中排第一顺位，众人都认为我该配上醉香楼的当家珠娘小红。
其实小红的长相完全不输给任何人。一头乌黑像丝一样的长发，中等身材、瓜子脸蛋、弯月眉、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说话时总是微微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同她说话让人很舒服，眼神很容易被她晶亮的眼珠所吸住，恍惚之间彷佛两人已经失去了距离。我很快和她在一块，她似乎也很高兴，像个少女一般娇羞。「我好高兴老天听了我的祈祷，竟然真的是你。」事后她不只一次对我说。
※ ※ ※
小红对我很好，这让我偶尔觉得有些亏欠她，越是接近她，越是发现白樱樱的影子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有时候，我也会学小红，向上天祈祷，希望小红不要对我用情太深，也许我跟本不值得她爱。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跟她在一起，就像我不知道白樱樱的样子为什么终日在我的脑海里徊徘不去。也许她对我的心，或者□□，有某种吸引力，就像白樱樱对我的魂魄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一般。我不喜欢这样，小红应该也是，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跳不开这个陷阱。
八月落榜之后我一直很沮丧。我跟同科的戴若愚说，好想冲进贡院，一刀把学道给劈了，或是到街上去放把火。戴若愚不以为然的说：「你少乱讲话，这可是要抓去杀头的。」他还说：「你这个人！八月节那天搞得南台街上连夜贼都不敢出门，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谣言是谁造的。我看我应该早点跟你绝交才对。」当我不沮丧的时候，便努力追求白樱樱。戴若愚曾经对我说：「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吗？花一个女人的钱，拥有两个女人；一个在梦里，一个在现实。虽然白樱樱的确是比较有才华，但小红也是色艺双绝，读书人里面，又有谁不想要你现在的位子？」
庆功宴的第二天早上，一离开小红那儿，我便直奔醉杏楼。
接待我的人上了年纪，脸上花红柳绿，甚是可怕。「少年人，怎么称呼？来我们醉杏楼找哪位姑娘？」
「我是省城博士弟子员王澄之（注６）。」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省城第一才子王相公。」她粉白的脸堆着笑。
「我找白樱樱白姑娘。」
不知为何，一听到白樱樱，那老女人脸色就像着了冰雹的庄稼。「白姑娘还在陪林老爷，今天不太方便。」
「那我改天再来。」
「慢着，慢着，年轻人，你知道白姑娘的身价吗？」我点点头，她好像安心不少，便继续说：「你也知道，白姑娘心高气傲，她曾经跟我约定：身体不好不见客，心情不好不见客，就是看着不顺眼的客，她也不接。你要见她，可以出点妆匲钱，妈妈我替你买点胭脂水粉哄她开心，开心了她就肯见你了。万一不成，也不能怪妈妈我办事不力，也许这孩子怪脾气又上来了，再托我多买点新鲜玩艺儿说不定能成。事成以后别忘了谢谢妈妈啊－即便她顶中意你，爱跟你来往，每次来这里，该有的行情总不能少，吃的、用的要另外算。－王相公才高八斗、绝顶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嬷嬷不必担心，王某不是吝啬的人。」我边走出去边说。
当天下午我便拿了一百两贿赂醉杏楼的老鸨，并没有耽搁很久，就见到了樱樱。
「王相公，失之远迎，心里真过不去。」再次见到她，那心动的感觉依旧。虽然眼角仍带着些许倦容，她的脸像玉一般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匆匆忙忙中画的妆，没画坏吧？」她眼睛仍斜斜睇着镜子不放，白晰的脸蛋侧着往我这边凑过来。我急急屏住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难以控制的响。她发现了，转过来盯着我看，长长的睫毛跳了几跳，她便嫣然一笑：「承蒙王相公错爱，小女子今天身子有些倦，原先并不打算见客。」
「我，我知道，妳昨晚陪林老爷一定很累，我本来要改天再来的，可是就是等不及……」
我知道那天我表现的不好，紧张的要命，详细情形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聊到她的身世。原来醉杏楼的李嬷嬷年轻时是扬州的名妓，为了从良的事曾搞得满城风雨。一气之下，她拿了半生的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在江南一带买了樱樱跟其他几个女孩儿，和她在妓院时的老相识两人一同远走高飞，到福州开起妓馆。樱樱本籍苏州，从小就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个小帮佣。后来主人家家道中落，恰巧李嬷嬷路过苏州，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不但高价买下她，并且不惜重资请了许多老师教她各种才艺。她的资质本来就优于常人，连过去跟在她身边的小红，经过多年耳濡目染的薰陶，现在也是一身好才艺。
樱樱是苏州人，先君是无锡的商人，我们也算上是个小同乡，这令我更加感到亲切，也许我们的姻缘，是上天老早就注定好的。
随着时间的过往，她对我的态度，不知怎的越变越淡薄，有时候甚至用一些牵强的理由拒绝见我。每回我多拿些钱贿赂李嬷嬷，她便勉为其难的敷衍敷衍我。那阵子我过得很沈重，就是随便看着一朵花，也要落入无以自拔的愁思，如果挖出我的心让她看一眼她能明白我的真情真意我也是肯的，无可奈何她总是对我不假辞色。每回我希望和她要好，她就以卖艺不卖身做为推辞的藉口。若这是真的我也会更敬重她，但是根据我从她的婢女、同行，旁敲侧击得来的情报，她也常跟人上床的，越是有钱越是容易。就连杀猪起家的胡大富，明明是个昧着良心卖病死猪的暴发户，又黑又肥，身上油腻的刮得下一斤猪油，她也陪他睡，只因为他能在她身上夜掷万金。说她不屑与读书人应酬嘛，戴若愚又偷偷告诉我，他知道丁解元为她摆酒，两个人很是相好，要不是丁解元进京参加会试后音讯全无，说不定她早就成了进士夫人。一个女人会作诗又怎么样？会作词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在心里头算计着世俗的金银财宝、功名利禄！
现在想起来，白樱樱对我的态度冷淡，大概也与当时我和小红关系正亲密有关。后来我有试着疏远小红，但她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明显的改善。况且小红她也离不开我，我也渐渐的有点离不开她，所以……。
有天我撞见了有人在醉香楼为小红摆酒。当天夜里我还是气不过而去找她。
「对不起啦，我以为你今天在书院里讲书。」她从背后抱着我，撒娇着想要弥补什么。
「我是要讲书，可今儿个城里建醮杀猪酬神，学生缺了个大半，讲着没意思，就打发剩下的早点回家了，不然怎有好运撞上这么难堪的场面？」
「今天城里建醮啊。对不起我下回会注意打听，不再犯了。」
「下回，下回妳还要跟什么人睡？我跟妳讲话，妳别再东摸西抓的！」我气愤的甩开她，她红了眼眶，低头坐在我面前，翻着白眼偷瞄我。
「喝杯茶嘛。」她带着哭腔和鼻音说。「我，我是个烟花女子，你想怎么样？为我立个贞节牌坊？」
「你又不一定要跟人睡觉，不是吗？妳可以卖艺不卖身啊。」
「你们，读书人，说得，倒简单。」她抽抽噎噎的说。「身在青楼，哪由得你？白，白小姐那么红，林老爷出一百两，她还不得乖乖的，八人大轿扛着，去陪你们喝酒，睡觉。」
「好啦，别哭了，我只是，我只是……，要钱我也有啊，妳可以跟我说……」
「你还说，你还说，男人里你最没良心了啦。我第一天就跟你睡，之后你来我这里，吃的住的，花你一文半钱了没有？都是我贴的。我们醉香楼赵嬷嬷也不高兴，说你从来不给店里钱，有时她真气了，我也得掏个几十两说你寄放我这儿的，你跟我睡了这么久，你摆了席没……」
「好啦，好啦，怎么每个女人都那么爱钱？我明天就帮妳摆酒行不行？」
「我就知道我对你太好，跟我在一起从不花钱，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都贴到醉杏楼那里去了！」
「我到醉杏楼的事妳都知道哇！我不都一五一十的告诉妳了吗？妳以前不是还很乐意听？说什么樱樱是妳以前的小姐、最好的朋友兼恩人。」
「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们只是朋友，现在我都已经跟你，定了。」
「是啊，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别人上床，感觉倒不坏。」我知道她是身不由己，但还是忍不住来一句，不过不敢多说。
「妳以前还说，将来我娶樱樱作姨太，妳仍旧做她的贴身丫头。」
她紧锁着眉头，眼神很哀伤。「我一条绳子吊死了也许你会高兴。不要我跟别人睡，就早点来赎我啊。当年赵嬷嬷花了一千两白银把我买来。这些年，我也存了七、八百两。原先想自己存足了，再交给你，既然你不爱我这样，那要让你出剩下的部分了。以你的家境，应该不是太大的负担吧？我跟你这样一场，你不会真的只让我当个下女吧？」
「那，那也要等我先娶了妳们白小姐做老二，再来娶妳做老三，这样可以吗？」
「你不是不要我跟别人睡觉？要不然你先替我赎身，你想什么时候拜堂都可以，我保证不会跟她抢名份。好不好？……再说，再说，她也不一定肯嫁给妳。」
「她会的，她会肯的。就算现在不肯，等我考上进士……。」
「进士又不是那么简单的，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万，三鼎甲的名额那么少。而且小姐是读过书的，并不稀罕读书人。」
「妳不也读过书？跟在妳们小姐身边那么多年，她教妳那么多东西，妳不还是很崇拜读书人，怎么会？」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很难接受。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你的才华那么痴迷？我会的这些并不真是小姐教的。当年老师教她的时候，我都跟在旁边学，她懒得练琴，嬷嬷就叫我陪她练。嬷嬷知道她的个性好强，我弹得比她好的时候，她就会发愤用功，不让自己被我赶过去。」她幽幽的说。「本来我是打算一辈子伺候她的。她很娇，喜欢把人唤来唤去，有天晚上突然吵着要吃桃子，三更半夜，上哪里找桃子给她？但是她大发脾气。我怕闹得凶了，吵着隔壁姊姊和客人，惹得李嬷嬷不高兴，我也少不了一顿打。心一横，便往省城里跑，想碰碰运气。那年我还没及笄，在外头跑了一夜，天快亮才走回酒楼。没想到就快到的时候，在醉香楼前面的卖鱼巷里，跑出两个男人，捂住我的嘴把我拖进暗巷里欺负了，这时不巧有个城里打更的巡完夜回家正好撞见，在码头上找了好多人，来逮住这两个。原来他们是外地来的船工，后来都下在监里死了。当时一传十、十传百，……李嬷嬷反倒很高兴，马上办了个很大的酒席，帮我梳了头，挂牌接客。」小红的表情木木然，好像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丑事还是什么，我反而很受欢迎，有些小姐的常客，都跑来见我……」
「不是的，小红，不是因为那件事的关系。是因为妳，妳自己的关系，妳很可爱，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气质。」
她微露出一丝苦笑：「我红了以后小姐很不高兴，脾气闹得很凶，甚至客人在的时候也发作。李嬷嬷给闹得没法子，只好把我卖给醉香楼，赵嬷嬷以前也是醉杏楼的，出来自立门户。我来的时候她自己还挂牌的，我来以后生意好很多，她也就收山了。」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知何时悄悄的掉下来，小红看到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眉头紧皱，眼睛里噙着泪水。
「我本来是马尾的人，是好人家的女儿。有一年，海贼打进马尾城，我跟长工阿福出去看大船入港，回到家，老远就看到整条街都着火了，我跟阿福站在家门口，我们家前后左右都被火焰包住，窜得有半天高，全家大小上下，没一个人跑出来，大概都让海贼给杀了。那时还小，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那火烧得好美……后来那帮海贼回来，看见我们两个，一刀把阿福给杀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杀我，有个女人牵着我的手到南台，卖给李嬷嬷。她走得时候，还回头看我。我知道我应该要叫，告诉李嬷嬷她是海贼一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
「妳受惊了。」
「有好一阵子，我都很不正常，只要看到火，就会呆住，说不出话。」
「孩子时那一幕对妳的冲击太大了。」
「很奇怪，我只要看到东西烧起来，心里就会觉得很舒坦。有几次看到人家房子着火，不自觉就被吸引住，站在原地看到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觉得很可怕，觉得好像那是我放的火，那根本不是我放的……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放火把这里都烧掉。」
「这样，妳倒是跟我志同道合。」我故作幽默的说。
「嗯？」
「没有啦，去年落榜的时候，我也很想到码头上放火把这里都烧掉。妳记得吗？去年八月节的时候，街上流传的谣言，说有人看到两个小仙童，唱着一首儿歌……」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说那个：八月十五晡，八月十五晡，洲边火烧厝，……」
「洲边火烧厝，珠娘啼一路。」
「你说那是你……。」
「是我。」
「你为什么……」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南台这几年发展得太快，人口一年比一年增加快，房子大多是木造的，盖得更窄又紧密，街道巷弄都那么窄，一年三节，连码头都堆满货物，这一带海风吹得这么强，一旦火烧厝，什么人逃得过？」
「你为什么要写珠娘啼一路？我们的命运还不够悲惨？」
「哎哟，妳不懂，这是一种反衬的写作手法，我写大家都哭有什么恐怖？这种时候就是要写小孩哭、女人哭，才能显现出每个人都自身难保了，谁也顾不了谁，妳不懂啦。」
「也对，连妓女都哭出来了，肯定很悲惨。」
※ ※ ※
小红告诉我白樱樱将出嫁的消息，我马上跑出来，还撞翻了一壼茶。
「是真的吗？」
「澄之，你听我说，我比你大很多，不可能等你。」
「妳又没多老。」
「这样的日子，我又能够再过几年？再说，这样的日子，我也腻了。」
「那妳可以嫁给我。樱樱，妳非常善于批评文章，有了妳，我一定更上一层楼。从我第一天见妳，就一直梦想着跟妳过两个人的日子。妳相信我……如果妳嫌我尚未功成名就，我跟妳保证，等我三年，我一定连中三元，让妳风风光光嫁给我。」
「你拿什么考上进士？成天在青楼里风流。万一两年后连乡试也落榜了，你拿什么娶我？我有几个三年可以等？」
她这么说，让我很泄气。「樱樱，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让妳失望。就算妳不信我可以考上进士，我也可以经过生员出贡、拔贡的途径，几年后在地方上任个小官没问题。难道妳觉得我连岁考升级都没希望？」
「你要多少年出贡我不知道，我也不稀罕什么芝蔴绿豆官，我不能等你，也不想等你。」
「林大海只是个草包，妳真爱他吗？樱樱，妳一定要相信我，去年秋闱是我轻忽大意，两年后我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我以前也不想嫁。刚出道第三年的时候，有个大商人要娶我，才四十出头，专做出海贸易，手下有船上百艘，连下南洋的铁壳船都有。追我一年多，夏天给我带荔枝，冬天给我带莲雾－那时有钱也买不到。李嬷嬷开口要他白银五千两赎身，他眼睛眨也不眨便应了，……隔年，有个台湾府刚进学的秀才，还没娶亲，要我嫁给他做正室，随身带着的四千两银票，都已经进了李嬷嬷口袋，……那时候红得正火，……现在我也不值这么多了－但他对我还不错，在南台东大街给我建了栋新房，下人下女都买好了，就等……」
「妳就这么嫌贫爱富？」
「我这辈子就是看不起读书人，你想怎么样？我就是贪图他有钱，你又想怎么样？你不要来找我了，我要嫁人了，你这样纠缠不休，传出去不好听，我还希望自己卖个好价钱呢！」
「妳真无情，我看错了妳！说什么卖艺不卖身，妳以为我不知道妳跟谁睡觉吗？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妳至少睡了一打男人，……我呢，我对妳真的一片真心，到现在妳连我的本名都不肯叫！」我觉得委曲。
「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吗？那还不容易吗？早说嘛！钱我是没办法，睡觉还不容易，你来啊，尽管来啊，你不就是要这个吗？色大胆小，现在倒装起孙子来！」
我的心很痛，头也不回的冲出醉杏楼，在街上狂奔。
「真你他妈的孬种！」她在我背后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