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一阵漫长的气息悄然散入林中。

    陆际远望了望远处的山头,看了眼时间。

    来得及,能赶在天黑之前上山。

    以往来过许多次,只是今天有事耽搁迟了些。

    每年夏至他都会进山,从前是随家里人来,近两年改为独自上山,也多了项要做的事——望一望父亲和姐姐的供奉。

    陆际远其实不太信人有转世,至于鬼神和万物有灵说更觉荒谬,叛逆期常对着陆符笙嗤之以鼻,是一根鲜活骄傲的少年刺头。

    哪怕后来一夜失怙,也是如此。

    眼前这座山名叫“灵山”,从前父亲母亲常来,他每每跟在后头,虽不抱怨山路艰难,但也不如何感兴趣。家族中长辈见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明白陆际远表面装得一派懂事乖巧,内里皆是离经叛道。

    也因此,陆家的基业早先宁愿落到了陆符笙头上,也和他这个“大不敬”的男丁毫无干系。

    不过阴差阳错,他到底还是成了挑大梁的那一个。

    “若觉师父。”陆际远在柴房找到了人,颇沉稳地打了照面,借着墙角的水缸洗了把脸。

    “今天误了时辰。”来者陈述道。

    “嗯。”随手一抹,挂着满脸湿意,男生点头。

    和尚沉吟几秒说道:“明早再去不妨。”

    “就现在吧。”年轻人自小便是不听劝的性子,决定好的事任谁也难以左右,“父亲和姐姐想必也等久了,明早再去又要埋怨我。”

    况且他还要给母亲回话。

    晚间,星稀月朗。

    男生站在廊檐下发信息,那头和去年一样,回复了“一路平安”。

    看着文字他有一瞬恍惚,不明白明明才不到两年,怎么就和经历了千百遭似的,即视感重到扑面而来。

    料想今天这山暂时是下不成了,得在寺里住一晚。

    陆际远几乎算空手来,若觉和尚在暗处寻得他,告知住处已经安排好。

    本来是要休息的,他好几天加起来只睡了不到四小时,这会儿眼窝突突的发酸,白天上山时感觉都能一头栽倒在山道上。

    石阶太长了,陆际远一时半会儿只觉起不来,打算坐一会儿再说。

    或者就地睡了也不错。这儿安静,不用担心那些阴谋暗算顺着山雾飘上来。

    这样想着,他微点了点头,轻轻应了声,转头在石阶上躺了下去。

    若觉在身后,不语,却也不走。

    陆际远放空了会儿,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晃了神,不知道想到什么,睁开眼已是空明澄澈,睡不着了。

    “你还不走?”

    他与若觉差不多同岁,早年认识算半个熟人。

    “你今年上山来,很不一样。”

    “是不一样。”陆际远没有否认,古井无波的双眸聚于阶上一处落叶出神。

    何止不一样,简直是大变活人。他暗暗发笑。

    “重杀伐,轻命数……慎思。”和尚喃喃出声。

    陆际远听在耳朵里,却有另一层意思。

    “只轻命数?那桃花呢?”

    饶是和尚四大皆空神色也有一瞬波动。到底是修行不够。

    “你这时候还想着桃花?”

    “我年轻俊俏,不想桃花想什么?”男生笑,酒窝浅浅,仿佛还是印象里的少年,“你不是也说念着杀伐不好么?”

    “你这桃花怕也不是简单桃花。”

    “简单不简单的,只认一朵不就行了,便可省去许多事。”他歪理忒多,偏偏振振有词,听着唬人。

    和尚又是许久没说话。

    好在山里虫鸣阵阵,也热闹。

    越过云海般稠密的山林,遥遥望山下,满城霓虹。

    陆际远眯了眯眼,想到了“那朵桃花”,又主动打听:“你能给人算姻缘么?”

    “我记得你从不信这些。”

    不仅不信,每年上山点卯似的,经书不抄便罢了,瞧他祭拜倒也无几分虔诚。

    与佛无缘者,佛自然也不强求。

    “为了她信一次也无妨。”陆际远低头,嘴角挂着少年人的悸动,春绪尨茸,乱过夏至夜的躁动。

    “……执念太深不是好事。”和尚在身后“阿弥陀佛”。

    念念叨叨,含含糊糊。看样子是不愿意帮忙。

    陆际远却也不恼。

    不愿意就算了,本来是没影子的事。诸天神佛若是靠得住,便没有那么多虚妄流离了,他又何至于好多天睡不着觉。

    谁说的神佛救世人,神佛连让他睡觉都做不到。

    太阳穴处像有鼓槌在敲,陆际远头脑嗡嗡地闭上眼,把杂念全部扫地出门。

    *

    佛门重地,有人深夜来劝他不要撒野。

    陆际远到底没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半夜叫若觉拖了回去。男生神思浮沉飘摇,像个叮铃桄榔的囚徒,脚镣拖拽似的一步一步挪进了后院,几次路过门槛都要绊倒。

    和尚好人做到底,把这人生失意的美少年领到床榻上,步步生莲的功德,临走还往他手里塞了串东西。

    陆际远迷迷瞪瞪地一抬手,看见一串木头珠子。

    深沉墨色,质地么,就那么回事。

    这又是什么?拿来哄小孩子的?

    “你给我这手串做什么?我从来不戴这些。”

    和尚望去,男生两手空空,腕间骨节清瘦如许,确实未被俗物沾染。

    “你佛性不深,所求之事又太过深重,小僧只好代劳。”

    他一说,陆际远“腾”地坐了起来,瞌睡也醒了大半。

    他自动略过了和尚埋汰他的话,只管听后半句。

    “你求过?”

    “自然。”

    “要戴着?”

    “自然。”

    “戴着就能如愿?”

    和尚不明不白地望他一眼。

    陆际远怎么看怎么像在骂他。

    “你这是犯嗔……”将手串拎高了,晃晃荡荡的姿态。

    他话没说完,和尚咳嗽了声。

    “你到底要不要?”

    毛头小子,竟敢跟佛祖要包票。

    “能管多大用?”陆际远将信将疑。

    “施主还是还给小僧吧。”若觉无奈伸手来讨。

    岂料这小子一把将手串收入了怀,贼不要脸地侧了身耍起了赖皮。

    “给我了就是我的了 ,谢谢小师父。”

    虽泼皮,倒也知道见好就收。

    若觉淡淡点了头,出去帮他带上了门。

    陆际远捂着那串温润的木头,一夜好梦。

    他来时空空如也,下山也如是。不过,那手串最后到底是在陆际远手腕上系着了,而且一系就是好几年,直到丢失。

    至于最后佛祖到底生了多少慈悲垂怜,替这混小子帮了多少忙,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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