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破，院子里还昏沉。
林楝卷起袖子，掬了捧井水迎面胡乱抹了几下。凉意激得她止不住龇牙，这下彻底清醒了。
待再抬眼却见老天爷垮了脸，越发阴沉了。恍惚间好似光阴回溯到夜半，万物坠落墨渊。
她揉了揉眼适应黑暗，猝然听见滚滚雷势。定睛往远处一瞧，铺天盖地的黑云正以诡异澎湃的翻卷之势往南奔涌而去。
再一眨眼，忽然浓云乍破，朝阳当空，天光大亮。
快到林楝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自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存在，林楝看到异象都爱朝这方面去想。这往南突袭的黑云快得不可思议，让人十分不安。
那救了她的大仙应当是朝那个方位去了。
“东家，咱这儿往南是什么地界？”林楝蹲在泥炉旁，一边打蒲扇熬药，一边心里盘算。
三月已过，大仙并未照约来接她。
“嗬，往南呐，是幽南山。”医馆的东家许掌柜正握着秤杆，摆弄着手中的秤砣。
“听说过幽南山秦家没？”许掌柜放下手中秤杆，蹲下身不知往那解了锁扣的药橱子里翻了些什么出来，撅着腚拈着手指头在狭窄的过道里艰难回身。
“那是什么人家？”林楝只当没看见，眸光随泥炉里跳跃的火光闪动。
“咱瑞朝的国师多出自秦家，传言秦家的丹药能让人益寿延年、容颜不败。喏，那秦家族地就在幽南山。”
许掌柜额角渗出微汗，终于又站回了水曲柳柜面前。他轻轻朝下搓捻着手指，将指尖的药粉落进尚未系绳的药包上。
“国师，知道是什么职儿吗？那地位可就比当今王上一人低。说起来，我少时也想去秦家拜师呢。可惜秦家不收外人。”
许掌柜啧啧遗憾，胖手轻巧地给药包系上结放在了一边，又抄起了手边的秤盘。
“丹药世家？那山中想必不少好药材？”林楝状似无意提了一嘴。
瓦罐里的药滚了，她停下手里的蒲扇，从旁拿起一块纱布掀开盖子，药寮霎时苦香四溢。
放下盖子，林楝弓背缓缓将第一道药汁倒入旁边的陶碗。这许掌柜的药与别处不同，格外香些。
“不得而知，未见有人进出过幽南山。”许掌柜摇了摇头。
“想必是这样，否则那秦家凭借什么成就那灵丹妙药。”林楝瞧他将称好的蚤休放在一边，又准备去挑拣蟾酥。应当也是配给城东王公子的药。
许掌柜窸窸窣窣在柜台上捣鼓着，半晌没出声。
林楝收回目光，加了第二道山泉水入瓦罐，泥炉也喘了口气这会儿没了动静。扇了扇跟前儿的炉子，她又加了把火。
“那山下听说有个镇子，少有人往来，就跟，就跟……”许掌柜不知咂摸了些什么，忽然冒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许掌柜一口气卡得不上不下十分难受，林楝麻溜接过话头，“避世？与世隔绝？”
“对对对，与世隔绝，神秘得紧。”柜上的药包跟着许掌柜的厚掌抖了两下。
“捂这么严实，想必是有宝。”药熬到时辰，林楝麻利取了瓦罐下来，熄了炉火，盎然歪头道，“要不您也带小人去开开眼界？”
一双皴裂的枯瘦小手随意往短褐下缘抹了抹，旋即将第二道药汁倒进先前晾了药汁的碗里。
药汁离了碗口恰好一寸林楝便收了手，将碗放进食盒盖了起来。
她安顿好食盒，又开了口，“捡着点儿仙芝灵草，您也配上个神药方子。不说做个国师，王上御医您肯定做得。”
“嗬哟，你这黄口小儿，皇家莫不是你家的？张口便能许我个官做做？”许掌柜被林楝这话捧得开怀，原先打量她的一双眼笑得眯了起来。笑着笑着又觉着不对劲儿。
他回过神，只见林楝伸长脖子随手抓了把穿心莲上称，自己手上那杆秤就平了。
林楝迎上许掌柜讶异的目光，眨巴眨巴眼，咧开干裂的唇角大方地笑了笑。
她瞧见许掌柜浑浊瞳仁里映着的自己，一个破衣烂衫尖嘴猴腮的短发丫头。
他不着痕迹瞥了眼林楝，这丫头张口丹药世家，闭口王上御医的，一身打扮、气质又不像富贵人家，说不出的违和。
许掌柜提醒道，“莫要胡乱好奇，谁知道这山里藏着什么鬼怪。小心有你去，没你回。”
“莫非那儿一草一木都写了秦家的名儿不成？”林楝瘪嘴皱眉，脸上带了些愠恼，似是被许掌柜说来了气性，“这天下未曾听说哪个山头拒人呢？”
“嗬，那是王上亲许给秦家的地界。你出门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幽南山附近镇子的税赋都由着秦家收了。幽南山飞出去一只雀儿，那都得姓秦。”
许掌柜心里那不对味儿的感觉越发强烈了，怎的这丫头今天一张口就问起南边。
诚然是个干活儿麻利的，可性子往日跟葫芦似的闷，哪像今儿一问接一问。
细细听来倒像是知道幽南山地界儿，特意等他答呢。还攒劲儿撺掇自己带她去。
许掌柜手里的绳结都不大灵活了，系了老半天也没系上。心里转着的弯比那绳结还多。
这丫头不懂医，却识字还烂熟药材。当初那女人将她送来时，自己为着得了个好学徒高兴，都忘了盘问她来历。
“幽南山很大吗？”林楝不知从哪儿拿了块抹布，一寸寸擦起了柜面。
许掌柜听了这话，心道果然。
男子在外难免风流，看这短毛丫头的年岁……恐怕是秦家哪位祖宗在外风流落下的种，眼下探听不是要寻亲便是要寻仇。
于是夸大道，“咱们奉皋城往北那延绵百里的祛风岭晓得吧？也不过是幽南山的十分之一。”
“传闻幽南山多崇岭险峰、山魈野兽，且再往南便是时错海。时错海边崖高路窄、水凶浪急，和幽南山腹地一样都人迹罕至。”许掌柜虎起一张脸吓唬林楝。
“东家，您知道的真多。”林楝好似没见着许掌柜那熊脸，弯着一双眼夸赞许掌柜，手里活儿倒一刻没停。
许掌柜不着痕迹看了眼林楝，“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室内昏黄，那干活儿的小手停下来，抹了抹眼。
砂砾般的嗓音匿在晨曦光影里藏了些微哽咽，“东家，我阿娘叫我楝儿，如今还没个正经名字呢。听娘说我爹出身丹药世家，想必能给我取个好名字。”
流光拂过柜面，半明半暗中许掌柜见她终于沉不住气，上前噙泪望向了他。
“那天送我来的，其实是我阿娘，对外从不承认我。”
“她朝南边去了，定是找我爹去了。她还在怨我，怨我拖累她……才不带我一起……”熹微晨光斜斜落在身前，对面那丫头已落下两行泪来。
许掌柜暗自拍腿，果然被自己猜着了！
这当娘的对女儿真不怎么样，合着自己一身白袍仙气飘飘，女儿浑身如同乱葬岗扒出来的，“你莫不是想去幽南山？”
“我……”林楝垂泪嗫嚅着，默不作声。
许掌柜瞧不见她的神色，只当是自己猜对了。
“你娘既然托付了我，你且安心在这儿等她回转。幽南山地界广，哪儿知她走到哪个山头了。你自去万一碰上什么，我没法跟她交代。”
那瘦如薄纸的身影似想争辩什么，最终也没开口，踟蹰半晌点了点头。
许掌柜松了口气。秦家哪儿能要这么不入流的孩子，那女人怕也有去无回。小丫头用起来顺手，自己这样说也是为她好。
安抚下林楝，许掌柜乐呵呵包好药，朝林楝递过去，“将这副药送到城东王家。”
药还没到林楝手里，就被一双纤细的玉手截了去，“还是奴家去，这不正巧城东成衣铺子前些日订的夏裳差不多制好了。省的这丫头走一趟。”
这玉手的主人正是许掌柜的婆娘兰乔儿。
兰乔儿接了药，噙着笑转过身阴恻恻瞟了眼泪痕未干的林楝，旋即扭着腰出了门。
林楝刚来不多久就撞破了兰乔儿的隐秘。
上次去城东王家送药，林楝见着兰乔儿了。兰乔儿伏在王家那病少身上，泪水涟涟。
见了不该见的，林楝匆匆放下药，脚不沾地跑了。
寄人篱下，她对这些七弯八绕的事儿避之不及。过去的经验告诉她，旁人的事情，掺和得越多越惨。
初春的水沁凉，林楝拧完衣服，正预备晾上绳，兰乔儿已回转。
她很不喜欢这丫头的一双眸子，像山里野猴似的，一说话就牢牢扣住望向她的人。明晃晃让人不自在得紧，偏那双眼还撞破了自己的秘密。
兰乔儿摇了摇扇子，抬扇挡住林楝的眼睛，贴着扇子压低嗓子恶狠狠警告林楝，“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视线被那比翼连枝团扇阻挡，透过薄纱的扇面林楝瞧见兰乔儿的嘴在扇后隐约张合。
细软的声音隔扇传来，耳朵也蒙上壁障，叫人头脑发昏听不清话语。
倏尔眼前一晃，碧空透亮。
兰乔儿收了扇子，轻囔了句，“早晚废了你那对招子。”
“娘子既怕我坏事，不如将我遣走。”
兰乔儿正踩着台阶朝正屋走，听得林楝这句话挑了挑眉，气极反笑，“我怕你？你怕是这阵儿铺里药熏多了，迷了心窍。以为自个儿是谁？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儿，弄死你跟啄条虫有什么分别。”
“杀只鸡，您尚且要处理，何况一个人。夫人若能杀，也不用出言告诫我了。”兰乔儿回身见林楝那双灼人的眼睛又盯着她，有些恼。
她咬牙切齿杵在台阶上，侧身斜眼瞧着林楝。既没回正屋，也没往下，“要走便走，还妄想我给你安排？”
“想必您也听见我与东家的话了。我想去幽南山寻我父母，可东家好心，怕我路遇不测，并不想我走呢。”林楝踮脚往绳上晾起了衣裳，声音跟着那晾绳起起伏伏。
“眼下我并不想赖在这里，您若能让东家送走我，我定不再出现碍您眼。您的事也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湿衣压弯了绳，滴滴答答落雨似的响，兰乔儿见林楝晾上衣裳又回身看向她。
她扭着细腰走下台阶，立在林楝身旁。微弯着腰对着林楝压低声音，“我不是个恶人，与王公子的事也非你想的那般不堪。”
“你想去寻你父母，我自然愿意帮你。毕竟人言可畏不是，我的事也不能由着你个小丫头胡说八道。”
“夫人，我保证有去无回。您的事，我一个字也不知道。”林楝转身弯腰拧了拧盆里剩下的厚重衣袍，溅得水花在日照下熠熠闪光。
兰乔儿后退一步，挺直身子，恢复一贯神气的模样，“你这事儿，我应了。倘若再敢踏进奉皋城，休怪我翻脸。”
“夫人尽管放心，我非是言而无信之人。”林楝放下衣物，站直了身子郑重朝兰乔儿拜了拜。
兰乔儿暗自腹诽，孩子模样大人做派。小丫头毛猴般形貌，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真真儿叫人不喜。
“若你敢回来？”兰乔儿团扇虚空点了点林楝。
“死无葬身之地。”这话答得兰乔儿讶然，却见林楝将手里拧过的衣袍抖散，没再看她。
“行呐，那我定让你死在奉皋城。”兰乔儿恢复镇定，丢下这句话就回了正屋。
林楝不知道兰乔儿是怎么说服许掌柜的，但终归结果是好的。第三日一大早许掌柜就说安排她去幽南山附近的镇上采买。
她可以动身去寻大仙了。
林楝卷起袖子，掬了捧井水迎面胡乱抹了几下。凉意激得她止不住龇牙，这下彻底清醒了。
待再抬眼却见老天爷垮了脸，越发阴沉了。恍惚间好似光阴回溯到夜半，万物坠落墨渊。
她揉了揉眼适应黑暗，猝然听见滚滚雷势。定睛往远处一瞧，铺天盖地的黑云正以诡异澎湃的翻卷之势往南奔涌而去。
再一眨眼，忽然浓云乍破，朝阳当空，天光大亮。
快到林楝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自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存在，林楝看到异象都爱朝这方面去想。这往南突袭的黑云快得不可思议，让人十分不安。
那救了她的大仙应当是朝那个方位去了。
“东家，咱这儿往南是什么地界？”林楝蹲在泥炉旁，一边打蒲扇熬药，一边心里盘算。
三月已过，大仙并未照约来接她。
“嗬，往南呐，是幽南山。”医馆的东家许掌柜正握着秤杆，摆弄着手中的秤砣。
“听说过幽南山秦家没？”许掌柜放下手中秤杆，蹲下身不知往那解了锁扣的药橱子里翻了些什么出来，撅着腚拈着手指头在狭窄的过道里艰难回身。
“那是什么人家？”林楝只当没看见，眸光随泥炉里跳跃的火光闪动。
“咱瑞朝的国师多出自秦家，传言秦家的丹药能让人益寿延年、容颜不败。喏，那秦家族地就在幽南山。”
许掌柜额角渗出微汗，终于又站回了水曲柳柜面前。他轻轻朝下搓捻着手指，将指尖的药粉落进尚未系绳的药包上。
“国师，知道是什么职儿吗？那地位可就比当今王上一人低。说起来，我少时也想去秦家拜师呢。可惜秦家不收外人。”
许掌柜啧啧遗憾，胖手轻巧地给药包系上结放在了一边，又抄起了手边的秤盘。
“丹药世家？那山中想必不少好药材？”林楝状似无意提了一嘴。
瓦罐里的药滚了，她停下手里的蒲扇，从旁拿起一块纱布掀开盖子，药寮霎时苦香四溢。
放下盖子，林楝弓背缓缓将第一道药汁倒入旁边的陶碗。这许掌柜的药与别处不同，格外香些。
“不得而知，未见有人进出过幽南山。”许掌柜摇了摇头。
“想必是这样，否则那秦家凭借什么成就那灵丹妙药。”林楝瞧他将称好的蚤休放在一边，又准备去挑拣蟾酥。应当也是配给城东王公子的药。
许掌柜窸窸窣窣在柜台上捣鼓着，半晌没出声。
林楝收回目光，加了第二道山泉水入瓦罐，泥炉也喘了口气这会儿没了动静。扇了扇跟前儿的炉子，她又加了把火。
“那山下听说有个镇子，少有人往来，就跟，就跟……”许掌柜不知咂摸了些什么，忽然冒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许掌柜一口气卡得不上不下十分难受，林楝麻溜接过话头，“避世？与世隔绝？”
“对对对，与世隔绝，神秘得紧。”柜上的药包跟着许掌柜的厚掌抖了两下。
“捂这么严实，想必是有宝。”药熬到时辰，林楝麻利取了瓦罐下来，熄了炉火，盎然歪头道，“要不您也带小人去开开眼界？”
一双皴裂的枯瘦小手随意往短褐下缘抹了抹，旋即将第二道药汁倒进先前晾了药汁的碗里。
药汁离了碗口恰好一寸林楝便收了手，将碗放进食盒盖了起来。
她安顿好食盒，又开了口，“捡着点儿仙芝灵草，您也配上个神药方子。不说做个国师，王上御医您肯定做得。”
“嗬哟，你这黄口小儿，皇家莫不是你家的？张口便能许我个官做做？”许掌柜被林楝这话捧得开怀，原先打量她的一双眼笑得眯了起来。笑着笑着又觉着不对劲儿。
他回过神，只见林楝伸长脖子随手抓了把穿心莲上称，自己手上那杆秤就平了。
林楝迎上许掌柜讶异的目光，眨巴眨巴眼，咧开干裂的唇角大方地笑了笑。
她瞧见许掌柜浑浊瞳仁里映着的自己，一个破衣烂衫尖嘴猴腮的短发丫头。
他不着痕迹瞥了眼林楝，这丫头张口丹药世家，闭口王上御医的，一身打扮、气质又不像富贵人家，说不出的违和。
许掌柜提醒道，“莫要胡乱好奇，谁知道这山里藏着什么鬼怪。小心有你去，没你回。”
“莫非那儿一草一木都写了秦家的名儿不成？”林楝瘪嘴皱眉，脸上带了些愠恼，似是被许掌柜说来了气性，“这天下未曾听说哪个山头拒人呢？”
“嗬，那是王上亲许给秦家的地界。你出门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幽南山附近镇子的税赋都由着秦家收了。幽南山飞出去一只雀儿，那都得姓秦。”
许掌柜心里那不对味儿的感觉越发强烈了，怎的这丫头今天一张口就问起南边。
诚然是个干活儿麻利的，可性子往日跟葫芦似的闷，哪像今儿一问接一问。
细细听来倒像是知道幽南山地界儿，特意等他答呢。还攒劲儿撺掇自己带她去。
许掌柜手里的绳结都不大灵活了，系了老半天也没系上。心里转着的弯比那绳结还多。
这丫头不懂医，却识字还烂熟药材。当初那女人将她送来时，自己为着得了个好学徒高兴，都忘了盘问她来历。
“幽南山很大吗？”林楝不知从哪儿拿了块抹布，一寸寸擦起了柜面。
许掌柜听了这话，心道果然。
男子在外难免风流，看这短毛丫头的年岁……恐怕是秦家哪位祖宗在外风流落下的种，眼下探听不是要寻亲便是要寻仇。
于是夸大道，“咱们奉皋城往北那延绵百里的祛风岭晓得吧？也不过是幽南山的十分之一。”
“传闻幽南山多崇岭险峰、山魈野兽，且再往南便是时错海。时错海边崖高路窄、水凶浪急，和幽南山腹地一样都人迹罕至。”许掌柜虎起一张脸吓唬林楝。
“东家，您知道的真多。”林楝好似没见着许掌柜那熊脸，弯着一双眼夸赞许掌柜，手里活儿倒一刻没停。
许掌柜不着痕迹看了眼林楝，“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室内昏黄，那干活儿的小手停下来，抹了抹眼。
砂砾般的嗓音匿在晨曦光影里藏了些微哽咽，“东家，我阿娘叫我楝儿，如今还没个正经名字呢。听娘说我爹出身丹药世家，想必能给我取个好名字。”
流光拂过柜面，半明半暗中许掌柜见她终于沉不住气，上前噙泪望向了他。
“那天送我来的，其实是我阿娘，对外从不承认我。”
“她朝南边去了，定是找我爹去了。她还在怨我，怨我拖累她……才不带我一起……”熹微晨光斜斜落在身前，对面那丫头已落下两行泪来。
许掌柜暗自拍腿，果然被自己猜着了！
这当娘的对女儿真不怎么样，合着自己一身白袍仙气飘飘，女儿浑身如同乱葬岗扒出来的，“你莫不是想去幽南山？”
“我……”林楝垂泪嗫嚅着，默不作声。
许掌柜瞧不见她的神色，只当是自己猜对了。
“你娘既然托付了我，你且安心在这儿等她回转。幽南山地界广，哪儿知她走到哪个山头了。你自去万一碰上什么，我没法跟她交代。”
那瘦如薄纸的身影似想争辩什么，最终也没开口，踟蹰半晌点了点头。
许掌柜松了口气。秦家哪儿能要这么不入流的孩子，那女人怕也有去无回。小丫头用起来顺手，自己这样说也是为她好。
安抚下林楝，许掌柜乐呵呵包好药，朝林楝递过去，“将这副药送到城东王家。”
药还没到林楝手里，就被一双纤细的玉手截了去，“还是奴家去，这不正巧城东成衣铺子前些日订的夏裳差不多制好了。省的这丫头走一趟。”
这玉手的主人正是许掌柜的婆娘兰乔儿。
兰乔儿接了药，噙着笑转过身阴恻恻瞟了眼泪痕未干的林楝，旋即扭着腰出了门。
林楝刚来不多久就撞破了兰乔儿的隐秘。
上次去城东王家送药，林楝见着兰乔儿了。兰乔儿伏在王家那病少身上，泪水涟涟。
见了不该见的，林楝匆匆放下药，脚不沾地跑了。
寄人篱下，她对这些七弯八绕的事儿避之不及。过去的经验告诉她，旁人的事情，掺和得越多越惨。
初春的水沁凉，林楝拧完衣服，正预备晾上绳，兰乔儿已回转。
她很不喜欢这丫头的一双眸子，像山里野猴似的，一说话就牢牢扣住望向她的人。明晃晃让人不自在得紧，偏那双眼还撞破了自己的秘密。
兰乔儿摇了摇扇子，抬扇挡住林楝的眼睛，贴着扇子压低嗓子恶狠狠警告林楝，“别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视线被那比翼连枝团扇阻挡，透过薄纱的扇面林楝瞧见兰乔儿的嘴在扇后隐约张合。
细软的声音隔扇传来，耳朵也蒙上壁障，叫人头脑发昏听不清话语。
倏尔眼前一晃，碧空透亮。
兰乔儿收了扇子，轻囔了句，“早晚废了你那对招子。”
“娘子既怕我坏事，不如将我遣走。”
兰乔儿正踩着台阶朝正屋走，听得林楝这句话挑了挑眉，气极反笑，“我怕你？你怕是这阵儿铺里药熏多了，迷了心窍。以为自个儿是谁？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儿，弄死你跟啄条虫有什么分别。”
“杀只鸡，您尚且要处理，何况一个人。夫人若能杀，也不用出言告诫我了。”兰乔儿回身见林楝那双灼人的眼睛又盯着她，有些恼。
她咬牙切齿杵在台阶上，侧身斜眼瞧着林楝。既没回正屋，也没往下，“要走便走，还妄想我给你安排？”
“想必您也听见我与东家的话了。我想去幽南山寻我父母，可东家好心，怕我路遇不测，并不想我走呢。”林楝踮脚往绳上晾起了衣裳，声音跟着那晾绳起起伏伏。
“眼下我并不想赖在这里，您若能让东家送走我，我定不再出现碍您眼。您的事也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湿衣压弯了绳，滴滴答答落雨似的响，兰乔儿见林楝晾上衣裳又回身看向她。
她扭着细腰走下台阶，立在林楝身旁。微弯着腰对着林楝压低声音，“我不是个恶人，与王公子的事也非你想的那般不堪。”
“你想去寻你父母，我自然愿意帮你。毕竟人言可畏不是，我的事也不能由着你个小丫头胡说八道。”
“夫人，我保证有去无回。您的事，我一个字也不知道。”林楝转身弯腰拧了拧盆里剩下的厚重衣袍，溅得水花在日照下熠熠闪光。
兰乔儿后退一步，挺直身子，恢复一贯神气的模样，“你这事儿，我应了。倘若再敢踏进奉皋城，休怪我翻脸。”
“夫人尽管放心，我非是言而无信之人。”林楝放下衣物，站直了身子郑重朝兰乔儿拜了拜。
兰乔儿暗自腹诽，孩子模样大人做派。小丫头毛猴般形貌，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真真儿叫人不喜。
“若你敢回来？”兰乔儿团扇虚空点了点林楝。
“死无葬身之地。”这话答得兰乔儿讶然，却见林楝将手里拧过的衣袍抖散，没再看她。
“行呐，那我定让你死在奉皋城。”兰乔儿恢复镇定，丢下这句话就回了正屋。
林楝不知道兰乔儿是怎么说服许掌柜的，但终归结果是好的。第三日一大早许掌柜就说安排她去幽南山附近的镇上采买。
她可以动身去寻大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