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不久,窗外传来了寒风送雪声。不算太厚的雪片子被风裹挟着簌簌地落下,很快就铺满了屋顶,庭院里的地面上也很快就见了白。

    吉楠跪在廊檐下,脊背僵直。

    距吉楠不远处站着叶贞,再近些的位置上站着寇姜。

    叶贞值守时从不多话,一手虚握腰间所挂的佩剑,眼神不时地巡视院中一切景物,将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收进眼底。

    至于寇姜,只是来此替吉楠送件厚实的外袍。

    给吉楠搭上外袍之后,寇姜没有马上离开,只站在一旁一脸严肃地望着夜幕,不知在想着什么。

    三人都不说话,风雪声便愈发明显。

    片刻之后,寇姜耳朵一动,抬脚往院门口去了。

    吉楠只依稀听到自院门处传来模模糊糊的一些说话声,凝神想听得更清楚些时声音已经散去。

    很快,耳边就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来人在走动间带起了一丝风。

    是寇姜走了回来。

    吉楠在雪风声里扭头,看到寇姜已经推开了面前的卧房门,抬脚走进房中,又轻轻将门掩上。

    吉楠抿着嘴,仰头望了望悬于门上的匾。

    晓暮二字仿佛融进了这元月上旬的雪夜里,让人冷得下颌骨都有些细颤发紧。

    寇姜穿外堂而入内室,内室中大半的灯烛已被吹熄,只留近东侧窗那一盏,盏上能燃半夜的蜡烛还剩着半截。烛火微微晃动着,带得室内的一切都有些朦胧。

    透过不甚清晰的烛火,寇姜看了一眼并未掩紧的西侧窗。西侧窗间留着一丝缝儿,细微的冷风正往内室里钻进来。

    寇姜移开了视线,没有自作主张去掩窗,只站在床前的屏风边上轻唤了声公子。

    无人应答。

    寇姜犹豫片刻,再走近一些,走到床沿前停住脚,又唤:“公子。”

    这一回,床榻处终于有了些动静,似是里头的人翻了个身。

    可依旧无人应答。

    寇姜正要再唤,耳中却收进了一声略有些含糊的呢喃——

    “沉水香已经熄了么?”

    沉水香?

    寇姜下意识往书案处看去,案上只放有几册书卷、几封信函。案沿放着那座燃着的烛盏,并未放置香炉,也并未燃香。

    张了张嘴,寇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他家公子并未真的在等他的回答。

    就在问题刚出口,寇姜沉默下来的那一瞬周荃珝便醒过神来了。他睁开眼,表情渐渐由怅然转为平静。

    静躺了片刻后,周荃珝拥被坐起,伸出一只手撩开床幔转脸望向寇姜。

    “公子,三弃山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章姑娘并未回山。”寇姜自觉将幔帐接到手中挂到床角的银钩上。

    说话的同时,寇姜小心翼翼地去看周荃珝脸上的神色,却看到面前之人垂了眼,怎么看都只是一副还未睡醒的模样。

    想到正跪在卧房门口的吉楠,寇姜踌躇着开口:“夜里又落起了雪,外头风寒雪凉……”

    正说着呢,窗外的风便大了些,室内烛火颤了几下之后便灭了。

    眼前暗下来的那一瞬,听得角落里传来“吱——”地一声响动,是风将那未掩紧的西侧窗吹开了一些。

    冷风绕过床前屏风袭上身,周荃珝颤着肩膀干咳起来,取来帕子掩在嘴边咳嗽了好长一阵时间还止不住,直咳得弯了腰。等寇姜摸出火折子将烛火点亮时,周荃珝的咳嗽才渐渐停了。

    “唤他进来。”

    说话时,周荃珝的嗓音有些干哑。

    -

    吉楠跪得久了,腿麻膝盖疼,行路间显得腿脚有些异常。若是在平时,寇姜一准已经开口嘲笑他,但今日却笑不出来。

    在床榻前跪下,吉楠拢了拢肩头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瞬周荃珝的神色。

    因为心里没底,吉楠的声音放得比往日的要低一些。

    “公子。”吉楠说,“小的知道自己前日的举止言语不妥当,可若是重来一回,小的仍会这么做。”

    一边的寇姜听得眼睛一瞪,吉楠的下一句话已经紧接着前一句话响了起来:“公子罚小的在屋外跪两日,小的甘愿领罚,但小的便是跪残了这双腿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认罚却不认错,这什么态度?

    吉楠的话一句接一句,寇姜插不上嘴,只能听着吉楠的话跟拨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响在耳边——

    “那日在城门口,小的同章姑娘说完话之后,章姑娘也只说了一句晓得了,然后就勒转马头出城去了,眼下人在哪里还说不定呢,也不一定就去了竞良。”

    “就算章姑娘真往竞良去了,这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啊。”

    “小的无能,久久不能为公子寻得良药令公子之疾得以根除,眼下章姑娘知晓了良药的所在又愿意去为公子寻药,这是天大的好事不是?”

    “章姑娘乃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在外走动要比我等方便许多。以章姑娘的身手,此次出行必不会有什么意外。就算真有什么意外……”

    寇姜听得急眼,也不打算插嘴了,直接抬起一只脚踹向吉楠的后背。吉楠瞟到寇姜的动作即刻拢着披在肩头的外袍往边上滚了一滚。

    躲开飞来的一脚后,吉楠主动跪到另一处提高了嗓音继续将话说下去。

    “就算真有什么意外,章姑娘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章姑娘为人爽快仗义,人也聪明,行事之前自会有一番思量,若真往竞良去了便说明她对此事必是有把握的。”

    “公子。章姑娘平素都待我等以真诚,我等也该报之以真诚,在章姑娘面前有话直说且实话实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若是晓得我等明知良药下落却因心中三两顾虑最终选择将事情瞒着不说,章姑娘必会觉得心凉。”

    “故而,于情于理,小的都该对章姑娘直言相告。”

    说完这一番话,吉楠住了嘴,头垂了下来,作出一副任打任骂的乖巧模样。

    前一脚没踹到人,寇姜追了两步正要再来一脚时,周荃珝又咳了几下。寇姜急急放下脚,倒了一盏茶递到周荃珝面前。

    也许是对吉楠存了些火气,直到茶被接过喝了一口又被递回手中,寇姜才察觉出来茶是凉的。但看自家公子脸色,似乎并不介意。

    正如没怪罪他半夜给吉楠送衣,公子也没怪罪他送上冷茶。

    在寇姜将茶盏放回原位的时候,周荃珝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一个于情于理,”周荃珝靠着软枕面色平静地开口,“若……”

    若什么,周荃珝没有说下去。

    寇姜和吉楠凝神等了半晌,只等来了周荃珝的一次眨眼。

    “罢了。”周荃珝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脸色白得不像话,眉宇间的疲色怎么也掩不住。

    “下去吧。”他说。

    “是。”

    “是。”

    吉楠与寇姜对视一眼,吉楠使了个眼色让寇姜搀自己一把,奈何寇姜视若无睹,自行告退出去了。

    无奈之下,吉楠只能认命地颤着腿站起来,落后几步一瘸一拐地跟了出去。

    出了晓暮院门再走远了一些,吉楠才将忍了半天的痛意呼出声。走在前头的寇姜停下脚,转身问了句:“要搀你一把吗?”

    “要要要,有劳有劳。”

    二人并不住一间屋子,寇姜沉默着将吉楠一路扶到屋门口才收了手。

    打转之前,寇姜从身上掏出个素色小瓷瓶塞进吉楠手里,顺便伸手拍了拍吉楠的肩膀,终于又开口说了句话。

    “别发懵了,抹完药就快歇下吧,你也莫怪公子,这件事的确是你做的不对。”

    吉楠看了一眼手中的小瓷瓶,又看了一眼寇姜,没反驳,反而小声道了一声谢。

    吉楠进屋的动静不大,但同屋住的莫栾并未睡熟,见吉楠回来先是好奇地问了几句情况,而后啧啧了两声,之后则将身上的被子一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涂抹完药膏吉楠也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来,静静躺了一会儿之后,吉楠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公子为何不让章姑娘去竞良寻药?”

    “你问我?”莫栾问得有些迟疑。

    “屋里就咱们两个,我不问你问谁?”吉楠的声音闷闷的,“竞良离盛京也不算特别远,地方也太平,我托章姑娘前去寻药又有什么不对?”

    感情他跪了两日都没跪明白,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

    莫栾想了想,开口说:“你可知,就在三日之前,公子拆看的一封密信里提到了一件朝廷要事。”

    “什么事?”

    “具体什么我没问,我只知,信中提到过大理寺最近的动向,说的是近日大理寺在查的一桩案子有了些新线索。”

    “大理寺的案子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吉楠听得一头雾水。

    “大理寺的案子和咱们的确没什么关系,但据我所知,与那案子有关的新线索的所指之地……”

    “不会正好就是竞良吧?”

    “是。”

    “你怎么不早说!”

    头绪一明,吉楠当下就有些急了:“若早晓得这些,我哪至于在这时候跟章姑娘提起红梢的下落。”

    消息是三日前收到的,眼下这个时候,估计大理寺已经派出人马前往竞良了。

    能让大理寺外查的案必不是小案,眼下的竞良县,恐怕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太平。

    这个时候托章姑娘去竞良,的确十分不妥。

    “你赖我?大理寺与咱们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个消息对我们而言几乎无用,既是无用的消息,我还说来做什么?”

    好意指点却无端被指责,莫栾也有些来气:“倒是你,便是公子也没料到你会在这时候跑去章姑娘面前多嘴,罚你跪两日算轻的了,你就是该!”

    “是得怪我,可我又哪里会知道这些。”

    吉楠泄了气,也不争论,脸上的懊悔之色愈发明显:“难道就只能这样了?”

    “你还想怎么样?”

    “你说我现在要是飞鸽传信到竞良让章姑娘收到消息就立即回转,那……”

    “你要晓得那可是章姑娘。既得了消息,既到了地方,眼下别说是你传信,就算是公子亲自写信叫她回来也无用。”

    设想还没讲完,就被莫栾一句话打回了现实,吉楠垮起了脸,弱弱问道:“那我眼下该怎么办呢?”

    “你啊……在章姑娘安然无恙回来之前,你还是少往公子面前蹦跶。”

    “除此之外难道我只能干等着什么也不做?”

    “你还想做什么?”莫栾无奈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竞良的情况公子比咱们要清楚,若真要做什么,还能轮得到你我?”

    “你的意思是公子会有所作为?”

    吉楠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脸色十分茫然:“不对啊,公子都没让人追章姑娘回来啊,而且你不是也说,哪怕是公子亲自叫章姑娘回来也无用吗?”

    “章姑娘的确不会轻易回转,但这不代表公子不会有所为,懂吗?”

    吉楠好像没听懂,半天没答话。莫栾等得打了个呵欠,最终也没再等,将身上的被子一扯蒙过了头。

    “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啊,只要晓得章姑娘身手好,人也聪明,必然会逢凶化吉就好了。”

    莫栾的声音透过厚实的被子传出来,闷闷的,听着让人怪压抑的。

    好端端,怎么就非得提这个凶字呢。

    吉楠心里发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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