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破庙里听完故事给了不少赏钱之后章纠白就离开了,孟初根本没想到当日傍晚时分这人会再次出现在破庙门口。

    “我虽不是大夫,但常见的一些病理病症却晓得一些,你若信得过我,就让我给小苓看一看。”

    开口时,她的表情不同于在半桥茶肆教训人那般冰冷,而是鹿眼微弯,看得孟初心里发暖。

    小苓的情况只有他们这些与之朝夕相处的人才知道,她不过看了一眼小苓的腰,居然就能说出了小苓的具体病症。

    从章纠白口中听到“蛇缠腰”三个字时,孟初那一刻激动得想哭。

    没错,对于小苓来说,轻微的咳嗽是因为睡不好翻来覆去受了风,要命的问题其实是出在身上。

    说不清第几天了,更说不清从哪天开始的,只知某一天夜里看到小苓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出于担心凑近一看发现她在咬着牙哭。孟初这才晓得出了事。

    常在城门口一带徘徊的老叫花懂一点医理,被他们拖来破庙给小苓看了一眼就摇头说小苓这病没得治。

    老叫花说小苓这是得了一种病,叫什么蛇缠腰,还说什么缠满一圈就没命。

    发现时,小苓的右腰已经缠了一小半的疹子,上头鼓鼓的有水泡,小指甲盖大小连成片,任谁看了都头皮发麻。

    这“蛇缠腰”一上身,别管长在哪里,都会扯得整个身子都疼,疼得发抖不算,听老叫花说有些人都疼得受不了寻了死。

    小苓是个姑娘家,孟初都不敢想她是怎么忍住不哭出声的。

    听进了老叫花的话,晓得自己得的病没法治之后小苓曾偷偷跑出去过,可后来还是被孟初带着人找到了。

    小苓哭红了眼,直说自己是个要死了的人,不想殃及大家,可回应她的始终是叫花们一口一个“别犯傻”和一口一个“我不怕”。

    后来,小叫花们便轮番守着小苓,不让她走,也不让她寻死,都说是那老叫花医术不到家乱说话,都说会有办法,都不愿放弃她。

    可如今那“蛇缠腰”都缠满半圈了,他们还是没找到好办法。

    本来,他们都快要绝望了。

    见到章纠白去而复返,听到章纠白的话,孟初当时险些给章纠白跪下来。

    “识字吗?”给小苓看完诊之后,章纠白问他。

    孟初一点头,章纠白便笑了。

    “算你们运气好,碰见了我。”她说,“放心吧,这病我恰好会治,晚些时候我将药带来,你按我写的方子下药,不出五日小苓准能睡个好觉。”

    “我也不是白帮你们,我是想托你们帮我个忙。”她还说,“我要你们出人帮我盯住许贵洪的小宅,如有异常,就去斑斓客栈二楼甲号房告知我。”

    盯人的事情不难,孟初是个机灵的,当下就将话给传开了,小叫花几个轮番在许贵洪的小宅四周守着。

    这还没到五日呢,小苓身上的症状已经减轻了一半,也已经能入睡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孟初感激章纠白,对章纠白的吩咐不敢大意。

    眼下等到章纠白出现,孟初忙将人领到一个无人处将这两日的情况给说了个清楚。听说许贵洪这几日一直没进过小宅,章纠白丝毫不觉惊讶。

    “带路。”

    章纠白一拍孟初的肩,侧头唤:“冯栌。”

    还在琢磨着孟初方才一番话的冯栌陡然回神,跟上了脚步。

    “晚些时候咱们去喜来顺,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想起昨夜还向她揽了活许了诺现在却不知在哪凑着热闹的段徊,章纠白略有些头疼:“这人虽有些话多,但他功夫好,接下来不管许贵洪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咱们都用得上他。”

    “好。”冯栌点点头,“那眼下咱们是……”

    章纠白转了转脖子,松了松肩膀,说:“眼下咱们先去见一见从绵州来的娇美人。”

    -

    月明星稀,蒋宅。

    蒋让好不容易哄完幼子睡觉,走到自己卧房门口,一推门,发现卧房已经落了栓。

    搓了搓一双冷冰冰的手,蒋让拍了拍门,口中求道:“夫人,给我开开门吧,这冬日和夏日不同,夏日我勉强还能去院子里铺张席子将就着睡下,冬日可不行了,会冻死人的……”

    里头的人骂道:“你也知道冷,今日我被你那女儿泼凉水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我会冷,竟然不顾我的死活先急着去哄她!”

    “夫人,滔姐儿还小,有时是任性了些,但她本性不坏。夫人宽宏大量,就不要同她一个孩子计较那么多了……”

    “还小?旁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早就许出去了,你道她真的还小?哦,你的女儿本性不坏,只有我本性坏,你们蒋家的人都没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吧?”

    “夫人,都是我的错,你别气了。我晓得是我让夫人受委屈了,可滔姐儿是我女儿啊,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就没了娘,若我这个当爹的再不对她好些,那我如何对得起她死去的娘呢。”

    蒋让话还没说完,卧房的门一下就被人从里打开了,只着中衣的继夫人田氏叉着腰迈出门槛。

    “别总在我面前提你那死去的夫人!”

    田氏推了站在门口的蒋让一把,大喊道:“平日里你那女儿没少在我面前提,你如今也提起来了,怎么,活的就是不如死的是不是?”

    田氏流了两行泪,哭道:“我嫁你七年,还为你生了一子,仍比不过一个死了八年的人……你女儿欺我,你还帮她说话,你们这是想逼死我是不是,你们就是想逼死我……可怜我儿,年纪小小,爹不疼不算,眼见着就快要没了娘……”

    “夫人!”

    院里的下人们有人被田氏的哭声引来,见到此情形又连忙避远了去,蒋让只觉头大,又重重喊了句:“夫人别胡说!”

    “今日的确是滔姐儿过分了,我也说过她了,也将她暂时逐去她外祖家了,这还不够吗……”

    今日蒋让本来是待在镖局和许贵洪一道等着盛京城的回信的,但信还没到,家中妻女又吵闹起来的消息却先传入了耳。

    许贵洪也晓得他家中的事情,闻言便让他先回家处理家事,还说若是收到来信后自会派人告诉他结果,他这才回了家。

    结果一进后院就看到继室田氏在扯长女的头发,他两相为难,只得在下人的帮忙下将二人分开。

    见长女眼睛都红了,他便先去安抚了长女,谁会知道就在半盏茶前长女往田氏身上泼过半盆凉水呢?

    回院的时候田氏的衣裳明明是干的呀,他哪里晓得那么多!

    问明了因由后,他忍不住将滔姐儿给斥责了一顿,又在田氏的哭诉声里吩咐两个下人将滔姐儿给送去了外祖家。如此一番安排下来,家中才安静了。

    这样的夫人,这样的女儿,真是闹得他一日不得好过!

    眼下见田氏再次哭闹不休,蒋让也来了脾气:“不进卧房就不进卧房,我去书斋打地铺!”

    田氏的哭声一滞,转身就回了屋,门一栓,哭得更厉害了。

    书斋与卧房就在同一个院子,不过是隔着两间空厢房,并不远,但蒋让实在不想听到田氏那让人心烦的哭声,索性就拿棉絮堵住了耳朵。

    在书斋的地铺上也不知躺了多久,蒋让才略微有了些困意。

    迷迷糊糊间他想着田氏估计已经哭够了,便取了棉絮,睁着眼凝神听了听,果然听不见哭声了。

    他松了口气,刚想闭上眼,书斋的门却突然被人叩响了。

    这大半夜的,谁会来书斋找自己?田氏?应该不是,田氏才不会担心他睡书斋会不会着凉生病呢。

    莫不是大哥的人?应该是,大哥说过要派人来告诉他消息的。

    蒋让搓搓脸醒了醒神,爬起来走到书斋门口抽下木栓开了门。

    “这么晚信才……”蒋让话一顿,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人。

    面前所站之人是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浓眉,宽脸,三角眼。

    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生,不是镖局里的人,更不是许宅里的人。蒋让仔细盯着面前之人的脸看了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个人。

    可在哪儿见过呢?

    ……是了,是在跟踪许贵洪去见那托暗镖的雇主的时候。

    -

    这一夜,章纠白怎么也睡不安稳。

    入睡之后总是做噩梦,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逐渐将她拉入未知之地,将她困住。

    梦中,她往前走了很久,喊了很久,也拔剑对着空旷无一物的四周乱挥了许久,却始终逃离不开困境。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重重敲门声陡然响起她才醒了过来。

    入眼是冯栌所租宅子的西厢房,梦里听到的敲门声却还在继续。

    “姑娘!姑娘!”

    与敲门声响在一处的是急切的叫喊声,这声音很是耳熟。

    是冯栌。

    章纠白清醒过来,迅速披起外裳下床蹬鞋,门一开,就见一脸惊慌的冯栌站在门口喊:“不好了,智盛镖局走水了!”

    “走水了?”章纠白的眼皮重重一跳,“段徊呢?”

    “段公子应该还在许镖头那边守着……”

    按定好的计划,冯栌夜间需在镖局外盯梢,段徊主动提出由他来守许宅盯着许贵洪,而她需要在这座二进宅子里守着。

    她守到半夜实在困乏,这才回客房躺下,睡下还没多少会儿,就被拍门声惊醒。

    “先不管他了。”

    转身拿上剑,章纠白脚下不停地往外跑:“咱们去镖局看看。”

    也不知火具体是从什么时辰起来的,章纠白与冯栌赶到时,智盛镖局的前院房梁已经被烧得塌了一半下来。

    有七八位年轻的镖师在提水灭火,水是从一边推车上的大缸里提出来的,提完了推车上的水,又有人推着木板车去附近拉水来。

    现场除了几位镖师,还有几位衣着普通的百姓。应是住在这附近或者路过的人看见镖局走水了便主动帮忙挑水来灭火。

    但火势极大,那几桶水根本没什么用。

    章纠白看了一眼火势,忍不住上前抓住一个年轻镖师问道:“镖局里头可有人?”

    被抓住衣领的镖师不认得问话之人,却也如实回答道:“今日镖局里头只住了我们几个,其余的人在外头都有住处。”

    章纠白又问:“几时走水的还记得吗?”

    “近子时的时候吧?”

    “是子时,我们逃出来的时候主街那边刚敲过三更鼓。”

    两位镖师话音刚落,当地的巡检官兵便带着人马赶了过来。

    巡检官兵推着水车并一堆木桶,之后还跟了不少年轻的镖师,想来都是一听到镖局走水的消息便赶过来了。

    先赶来的镖师也都各自提着几个木桶,后头有人推着载了水缸的木板车。

    两列巡检官兵到了镖局门口都停下来,一位像是官兵头领的人站在智盛镖局门口看了一眼,叹了一句可惜。说完一挥手,命手下与镖师一道灭火。

    官兵头领的叹息听得章纠白的心一点点发凉,抬眼往镖局四周看了片刻之后,章纠白转头就走。

    冯栌想也没想就跟上了章纠白的脚步。见章纠白越走越快最后甚至飞奔起来,冯栌忍不住开口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章纠白的脸色十分不好:“镖局走水这么大的事,连竞良的巡检官兵都来了,半城的人都该听到消息了,按理说许贵洪和蒋让不可能没听到消息。”

    但眼下,连镖局里的其余镖师都陆续赶来了,却没见到这两位镖头。

    章纠白脚步不停,声音冷得不行:“眼下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二人闻风躲起来了,一个是……”

    “……死了。”

    冯栌接过章纠白的话。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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