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祝梅山,地位虽不比身为右相又身为天子岳父的谢褚铭,但其手中的权利却不可小觑。

    自昌安年至今,朝中御史大夫一直有所缺,一直以来都是由御史中丞领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这么些年来,六部以及枢密院乃至中书省的官吏,尤其是老臣,其官职品阶都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但祝梅山,却一直在任上没动过。

    祝梅山这人是个脾气执拗的,崔家人多年拉拢未果,本已放弃将其拉到自家阵营,却不想近些年祝家儿孙辈的人与崔氏旁支族人倒有些私交。

    小辈人不断来往,久而久之,祝家与崔家交情尚可的消息就变得人尽皆知了。

    但事实究竟如何,却没几人说得清,看得明。

    下月初十距离今日尚且还有半月余,崔庆提在此时提起寿柬一事,不知其意究竟是借此暗示崔家已经收到了祝家的寿柬以此来强调崔祝两家交好以此让听者审时度势,还是想彰显些别的。

    周荃珝实话实说:“还不曾收到。”

    “当初太祖帝设立司隶台时是将司隶台挂在御史台之下的,如今司隶台虽被圣上单独划出来不归御史台管,但追根溯源,司隶台与御史台本属一家。”

    崔庆提说:“这道理中丞大人不会不知,按理不会漏掉周按察府上才是。”

    见周荃珝没说话,崔庆提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周按察不必多虑,本官以为,中丞大人府上的人派发寿柬应是讲究了个先后,必少不了周按察府上。等下月初十我等齐至祝御史府,本官必当与周按察慢慢对饮几杯。”

    说完,崔庆提举着手中的酒杯对着周荃珝示意了一下。

    周荃珝为自己的酒杯斟满酒,将酒杯端起与崔庆提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各自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饮完一杯酒,崔庆提笑着甩着袖子离开了。

    麟元殿内的动静,不论大小都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待群臣各自寻机攀谈到一处时,郭传升终于拎着自己的酒杯挤到了周荃珝面前。

    郭传升搂着自己的蒲团往周荃珝案边一放,人往周荃珝身侧一坐,就扎根在了周荃珝的案边。

    他也说到做到,的确是替周荃珝挡下了不少的酒,但有些酒他挡得,有些酒他也不好挡。

    若是有一些不愿给他,或者说不愿给他爹面子的官吏要给周荃珝敬酒,这种情况下郭传升是不好替周荃珝喝的,更不好加以阻拦。

    大理寺少卿柴金就是不愿给郭传升及他爹面子的官。

    柴金这个人,官阶不算高,但气性却很高。放眼朝中,除了天子与他上头的大理寺卿以及御史中丞和太史公外,能得他一份全乎面子的人不多。

    柴金站在周荃珝的案前,冷冷看了挡在面前的郭传升一眼,郭传升被那一眼扫得有些头皮发麻,连忙拖着自己的蒲团回了麟元殿外的廊下那块小地方上不动了。

    周荃珝缓缓站起来,望着柴金问了一句:“柴大人有话要对下官说?”

    柴金看着周荃珝,良久都没有说话。周荃珝想了想,拎着自己案几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又对柴金道:“如此,下官便敬大人一杯酒吧。”

    周荃珝将姿态放到位,但柴金却并未给他留情面,只轻轻“哼”了一声,再将衣袖一甩,离开了。离开之时,柴金并没有理会周荃珝敬的酒,连看一眼都不曾。

    眼见又有一位从七品和正六品的官吏端着酒杯走过来,周荃珝转头想寻一寻郭传升和吕道铭。

    方才还端坐殿门外的郭传升眼下不知去了何处,吕道铭被几位正九品的官吏扯着脱不开身,只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过来。

    望着凑到面前的酒水,周荃珝不由得面露难色。

    “还请周按察给下官个面子,同僚们都瞧着呢,都说您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定看不上我等微末小官敬的酒,下官便同他们说了,周按察绝不是这样的人。”

    “听闻周按察对送到府上的请帖都是一律对待,不论什么宴都会赴不论什么人相邀都会应,如此好交友,全然不似外头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

    说话的人穿着六品的官袍,衣袍上绣着走兽,是位武官。

    “这朝中上下谁人不知,周按察的风光都是拿命换来的。就说三年前的淮宁水患,谁都晓得事态紧急可谁都没办法,只周按察一人提出了治水良策。”

    “周按察提了良策,将尽数家财用以践策,甚至亲赴淮宁监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待就是两年,下官真是佩服……”

    这人酒量似乎也不大行,眼下竟已经有些醉意了,说话时手中的酒都开始晃,他却好似没注意到,仍在说话。

    “周按察如此光风霁月,定不会只喝那崔党的酒,不喝下官的酒的,对不对……”

    或许真是醉了,连崔党二字都敢说出来。

    与这人一道过来的那七品官骇得面色发白,一个劲地去扯他的手想将人给拖走,奈何力气不够。

    两人拉扯一番,最后人没拉走,反而将两人手中的酒尽数泼洒到了周荃珝的案几上。

    望着顺着桌沿往下淌的酒水看了片刻,周荃珝温声提醒:“蒋校尉醉了。”

    “蒋校尉醉了,还不快扶下去?”后侧响起的另一道声音有些刺耳,瞬间将周荃珝的声音盖过去。

    出声的是和事佬罗朔,罗朔后头站了个身为吏部主事之一的韩允谦,两人端着酒杯站在一边,也不知旁观了这出闹剧多久。

    见周荃珝侧脸看来,罗朔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到底是年轻气盛,多喝了几杯,这不,醉糊涂了!周按察应该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对蒋校尉发难吧?”

    “罗大人哪里的话,周按察心胸宽广,必然不会与蒋校尉计较这些小事。”

    韩允谦接过话,对周荃珝露出一抹笑:“周按察说是吧?”

    两人说话之时,不远处立着的内侍早就喊了人上前来收拾,案几复净之时,醉酒之人已经被身边的人给拉走了。

    看着蒋奕汕着被扶着踉跄走远,周荃珝扯扯唇角,回面前两人一笑:“洒了酒而已,此等微末小事,的确不值得计较。”

    “怎么就不值得计较?”

    郭传升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脸上有些晕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气的。

    “下官没有周按察这般的心胸,若下官被人泼了酒水,一定拉着那人计较个清楚明白!能把人揍一顿再好不过,若揍不了,便将人拉到圣上面前去理论!”

    “年轻气盛?谁还不能年轻气盛了?若下官也多喝了几杯,不慎将这一杯酒泼到了您韩大人脸上……”

    郭传升端着酒杯在韩允谦面前一晃,韩允谦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轻嗤一声,郭传升又举着酒杯往罗朔面前一晃:“或者是将酒泼到了您罗大人脸上……”

    看到罗朔脚步不动,郭传升伸出一个大拇指比了比:“心胸宽广如您二位,想必,二位大人也定不会与我这等小辈计较的,是不是?”

    被人拿着自己的话来反击,还不能反驳,这滋味别提多好受。

    罗朔瞪了郭传升一眼,一甩袖,一字不说转身离开。

    韩允谦尴尬地站在原地,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也走了。

    眼前无人站着碍眼,郭传升拖着自己的蒲团坐在了周荃珝身侧小声问道:“我方才见到蒋奕汕从你这离开,脸色不怎么好,你们说什么了?”

    感情他连发生什么都没弄清楚就来替自己出头了。周荃珝觉得好笑:“没说什么,不过是没喝他敬的酒罢了。”

    郭传升瞪眼:“这蒋奕汕仗着有兰妃娘娘撑腰都敢逼你喝酒了?”

    蒋奕汕是吏部侍郎蒋奋佳之子,兰妃蒋氏之胞弟,今年十七岁。原先靠家中荫庇得了个正六品勋官之衔,去年封了个校尉的,仗着有兰妃的宠爱没少拿鼻孔看人。

    “小点声,”周荃珝抬手给郭传升倒了杯酒,“蒋奕汕身份特殊,有些目中无人也正常。”

    “我看他不是目中无人,就是单纯地想来欺负你!”郭传升心里有气,“就你好脾气,若我是你,我可真得到圣上面前喊委屈,让圣上往狠里罚他!”

    蒋奕汕不知道被扶去了哪处避着了,郭传升东瞅西瞅也瞅不见人,愤愤闷了口水酒,转而悄悄往柴金的位置处瞥了一眼。

    “我记得从前周伯父还在时,柴少卿与周府关系即便说不上好却也勉强算得上尚可,并不会故意针对为难。周府出事后他不出手帮衬帮衬就算了,居然还跟那种见风使舵的人一样说变脸就变脸,如今竟然还对你如此无礼,真是气人!”

    “明哲保身罢了。”周荃珝语气如常。

    “呸,什么明哲保身,他这是见风使舵,小人行径。”

    郭传升心中气愤,说出的话也带着火气,听得周荃珝无奈,只得拍了拍郭传升的肩,小声说了句:“慎言,莫要因为我之小事而引火上身。方才直面工部尚书,难道你的心底里就没有一点惧怕么?”

    祸从口出,大殿内皆是耳目,的确该慎言。

    “先前不觉得怕,但你这么一说,我是有一点后怕。”

    郭传升重重吐出一口气,立马又嬉皮笑脸起来:“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怕,若我真因这事被罗韩两家为难,相信你周乐燊定然不会见死不救的。”

    “别胡说。”周荃珝轻斥。

    因着郭传升的挡酒功夫了得,午宴过后,周荃珝便还能清醒地与人谈事。但晚宴上无人帮忙挡酒,便多喝了几杯,最后出宫的时候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

    两道宴下来,京中四品以下的官吏们大多都有些醉了,最后也都是由宫中内侍搀扶着出的宫门,有些醉得厉害的,甚至只能由内侍背到宫门外找着府中的马车放进去。

    扶着自己的人周荃珝认得,是惧子。

    被惧子搀住时,他尽量地将脚踩得实一些,不让惧子吃太多力,惧子发现了,轻声道了句:“多谢大人体恤。”

    “这哪里就算体恤了。”

    喝多了酒,周荃珝的话便多了一些:“你年纪小,力气便会小一些,我不过是还能将自己的脚落到地上罢了,实则还是得靠你搀着才能如常地往前走。”

    因是上元节,各个宫殿内外都多挂了几盏灯笼,尤其是麟元殿外的广场上,一棵巨大的灯树将半个广场都映得发亮。

    惧子手里提的灯在暗处尚算得上亮,但到了麟元殿外被灯树一比,就显得暗淡许多。

    但一过麟元殿外的永元门,直到走出宫城的最后一道门,不少地方都是有些暗的,只能靠手中的灯笼照路。

    惧子看着手中的灯笼摇了摇头:“往年的正旦与上元节的夜里,近戌时末,宴罢,奴婢也会见着这许多的灯笼连成串。往年奴婢也扶过不少人,从来没有一个像大人这般在喝醉之后还能为奴婢着想的。”

    此时就走在他们后头正被那一盏盏灯笼引着的人里,也无一人这么做。

    惧子说完便不再说什么了,倒是周荃珝,在咳嗽了一阵之后,又问了句:“快满十六了吧?”

    惧子恍惚了一瞬,如实答道:“是,下月初八将满十六了。”

    周荃珝点了点头,又咳嗽了几下,没再说什么。

    两人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一抹提着一盏炫目七彩琉璃灯的人影从暗处走了过来。

章节目录

宵分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唠癫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唠癫姑并收藏宵分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