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说,周荃珝这人不过是突然出现在朝堂上的一把刀,高悬在御案之上,刀口朝向殿内百官。

    都说,依照如今天子的手段,这样的刀绝不会仅此一把,往后或许会出现另一把,也或许会多出许多把。

    在那些更好用的刀出现之时,这把刀就会被藏起来,或者,直接给折了也说不定。

    都说别看身为周家小公子的周荃珝如今这么风光,好似一人将京畿之外所有官吏的生死权都抓在手上,实则,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

    天子的猜疑之心如此之重,哪里会真心地相信一个人?今日是相信他了,保不准明日、后日就不信了。历朝历代这样的事还少吗?

    “奴婢以为,不论这周按察将来如何,眼下的风光却是实实在在的。”云发垂头道,“这对咱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周按察再怎么得圣上器重也与咱们无关,他毕竟不是娘娘这边的人,若他想对崔家这边不利,在圣上面前胡言些什么,那娘娘和崔家……”

    司隶台的周按察是被圣上陈弘勉钦点入朝赐官的人,这事无人不知。

    眼下这人真真切切是个御前红人,也的的确确深受天子器重。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一切都该以眼前来论。

    云发眉头紧蹙的模样令崔贵妃觉得有趣,她唇角微弯:“所以,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做呢?”

    “奴婢觉得,咱们若能拉拢此人,最好不计一切代价地将此人拉入崔家这边的阵营。如此一来,不仅能让咱们免于被其所害,反倒能让其为己所用。”

    云发小心翼翼抬头,正好发现崔贵妃正静静打量着自己,不由一愣:“娘娘,奴婢说错了?”

    “不,你说得很对。我们的确该想办法拉拢这位周按察。”

    站起身,崔贵妃伸手抚平被沿处的轻微褶皱:“金银,权势,地位……寻常人求的无非就是这些。云发,你觉得用什么样的利才能将这位只听圣命的周按察拉到我崔氏的阵营?”

    要拉拢一个人,无非是给他想要的,可这位周按察周大人想要什么呢?崔家有的,周家什么没有?

    “这周按察当初能将尽数家财捐之以治水,便说明此人对金银并不看重,或者说,金银并非是此人所求。”

    云发皱着眉思索。

    “如今的周家虽大不如前,可这位周公子却能官居正五品,在朝中可谓举足轻重。权与势,这周按察皆已得。而所谓地位,御前红人这四字便是对此人眼下地位最好的诠释。”

    最要命的是,这人只唯圣命是从。要想将圣上身边的人拉到自己身边,一般的利远远不够。

    “奴婢愚钝。”云发低头。

    “你想不出来也正常。”听见云发告罪,崔贵妃嗤地一声笑了。

    “对于一个独身撑着一座空府的人,尤其这人还是一个已及冠的男子,眼下最合适的利,是送他一个能知冷知热且能帮扶他让他能在官场上更为如鱼得水的夫人。”

    崔氏往寝殿外走,声音在一步又一步的脚步中愈发懒散:“听说,上元节夜,夙华和周按察在客行街上相谈甚欢?”

    “娘娘?”云发小心翼翼观察着崔贵妃的神色,发现崔贵妃不似玩笑,不由诧异起来,“娘娘难道忘了,永华殿那位小主子可是……”

    “那位不足为虑。祝中丞的寿辰将近,眼下祝府正四下派发寿柬,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少不了周按察府上。云发,明日你拿着栖鸾殿的腰牌出宫去趟崔府给崔御史传个话,就说下月初十记得携夙华前往祝府祝寿。”

    “除此之外,可还需奴婢同崔大人再说些什么?”

    “怎么,该说什么还得我告诉你?”

    因为一个寿宴,平日没什么往来交集的两家自此产生了往来,也说得过去。

    而若因为这一个寿宴,让一对年轻男女之间生出些许缘分,岂不是更好?

    有了同往祝府贺寿这一关节,之后再邀人过府做客也更理所当然了不是?

    “是,”云发心领神会,“奴婢明白了。”

    -

    昌安二十九年,年仅七岁的光永侯府小公子周荃珝被召入宫中做十三皇子的伴读,那时一道随周荃珝入宫做伴读的还有他的一位总角之交,也就是庐安伯家的嫡出公子莫荣暄。

    虽然莫荣暄比周荃珝要大个半岁,但因为实在太过相熟,两人只在人前作谦和礼让状,背地里却常因一些课业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宫中一些年岁尚轻的小皇子们对课业不怎么在意,大多会在听学过程中胡乱应付,在面对侍讲学士的提问时也是以敷衍居多。

    皇子们好似都料定了侍讲学士们不敢对身份尊贵的自己动戒尺,而正如皇子们所料,学士们的确很少动用戒尺。

    退一步说,就算真有侍讲学士敢动戒尺,皇子们也毫无惧意。因为都有伴读替其挨打。

    疼不到自己身上,嚣张胡闹之人就更加有恃无恐。

    昌安二十九年六皇子陈弘勉十四岁,还未出宫建府,仍住在宫中,每日都会与其余皇子们一道听学。

    与其余皇子不同的是,这位六皇子听学听得格外认真,每卷书册上都会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和心得,书册上的字迹异常端正,一见便知是上了心的。

    有位为皇子讲学的侍读学士于无意之间见到了那些笔记,颇有兴致地针对那些注解问了些问题,陈弘勉都一一认真答了,那侍读学士听了十分欣慰,连声称赞六皇子好学,赞他日后当是位大才。

    得了先生的夸奖,陈弘勉并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反倒是与陈弘勉同母所出的十三皇子陈弘滔露出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还冲着前边与自己年岁相近的九皇子陈弘翰以及十一皇子陈弘沭炫耀自家兄长有多聪明厉害。

    十一皇子还没说什么,九皇子却“嗤”了一声,低声对陈弘滔说风凉话:“得意什么?你六哥再厉害,不也当不上太子成不了储君?”

    “就是,你六哥再厉害他也只是你六哥,变不成太子殿下,更成为不了储君。”九皇子说完,十一皇子也跟着说了一句。

    “不过是答了几个小问题而已,这算什么厉害?”边上另外两位皇子也掺和进来。

    瞧见皇子间较上了劲闹出了矛盾,各自的伴读帮腔的帮腔,劝和的劝和,但说来说去始终绕不开太子这座山。

    皇子们谈及的话题不可谓不敏感,宫规明令过宫人们不能议论,按理说皇子之间其实也不该明着谈。在争执之间,三位皇子好似忘记了这一点,尤其是年仅八岁的陈弘滔。

    陈弘滔受不了旁人贬低兄长,直急得红了脸,攒了劲儿想反驳回去。

    被钦点为十三皇子伴读之后,周荃珝时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他知晓,督促皇子完成功课虽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在必要的时候帮衬着甚至是提点皇子,若有必要,还得主动站出来替皇子受罚挨打。

    故而,在十一皇子的伴读刚对着陈弘勉说完一番讽刺言语之后,周荃珝忙以圣上即将要亲临昭勤宫抽问方才所学一篇文章为由,将话题中心转到了别处。

    圣上亲临昭勤宫抽查课业不是件小事,皇子们心中一紧张,都翻开了书做准备。

    那时,周荃珝本以为自己的话题带得不着痕迹不会引起旁人注意,没想到当天散学之后就被六皇子殿中的人带到了陈弘勉面前。

    “身为皇子,先前我虽知诸位兄弟所议之话题十分不妥却不便在那个时刻出声,诸位兄弟之所以没能闹得太难看,全赖你出言。在此,我要多谢你为十三弟解围。”陈弘勉如是说。

    “六殿下不必言谢,”周荃珝面上毫无波澜,“其实我这么做并不止是为了十三皇子,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能免于被问责。”

    若此事闹大,十三皇子陈弘滔必会因此被圣上或众位娘娘斥责,那身为伴读的他只会受到更重的惩罚。他不愿自己被罚,于公于私,都会出手助陈弘滔一把。

    或许是没想到他会实话实说,陈弘勉愣了一愣,问了一句:“你们光永侯府出来的都喜欢这么说话?”

    那时周荃珝已入宫做了三个多月的伴读,几位皇子及其伴读对他的身份早就打探得不能再清楚。为了以示和睦,也为了日后所需,不少皇子都借着各种由头打赏过周荃珝,其中不少人还邀过周荃珝进殿说话。

    那些人里,从来没有十三皇子陈弘滔的亲兄长,也就是六皇子陈弘勉。

    周荃珝本以为,虽同在昭勤宫听学,他与陈弘勉却从无交集,按理陈弘勉对他该不怎么熟悉才是。陈弘勉的一席话着实令他感到意外。

    看出他的错愕,陈弘勉露出些笑意:“你是周家荃珝,光永侯府上的。你的兄长是我后舜的好儿郎,才十二岁便敢跟着父亲去西北戍守关城。去岁年末乃是你兄长第一回随着光永侯进京入宫述职,我当时也在宣合殿内,与你兄长有且只有过这一面之缘。”

    “当时我与你兄长只说过寥寥几句话,想来你兄长可能不记得此事甚至不记得我,可我却还记得他,当时进过大殿之人无一不记得他。”

    “知道为何么?因为他的直言直语。”

    “圣上问他此去客望关随军戍守可苦可累可后悔,他直言是苦是累却不悔,圣上又问为何苦累却不悔,他说苦皆为百姓安宁累皆为后舜太平为了后舜死却不悔。”

    “圣上赞他心性难得,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他说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是为了获得奖赏,还说圣上拿此事来赏他显得圣上心胸太狭隘目光太短浅。”

    “这话将大殿里的所有人吓了一跳,包括我。当然之后的事你也知晓,圣上并未责罚他,反倒如了他意,收了本为他预备好的奖赏。见赏赐没了,他不但不气,反倒喜笑颜开地谢恩。”

    陈弘勉摇了摇头,目中有光彩闪烁:“你兄长这样的人很难得。”

    敢说实话的人确实难得。

    后来的事情周荃珝的确知晓,因为兄长出宫回府之后与他说了宫中事,问他若换成他周荃珝又会如何应对。

    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连他自己都忘了,却记得兄长同他说了许多话,多是勉励和劝诫,自始至终兄长都没提及与六皇子陈弘勉说过话的事,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在意。

    其实,别说鲜少踏入宫城的兄长,就连许多常年进出宫城的公卿子弟对六皇子都没什么印象。

    在众人眼里,六皇子虽在课业上表现得不错,在其余方面却是表现平平,在圣上面前更谈不上如何受宠。

    哪怕没有太子,六皇子也不是最拔尖的那一个。当时,身份地位并不低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已经入了朝有了些实权且积攒了一些政绩,其影响力是远远要比六皇子陈弘勉大得多的。

    陈弘勉那时从未展露出自己的野心,每日除了认真听先生讲学之外,最爱做的就是在自己的殿院里侍弄花草,仿佛真将自己当成了一个闲散之人,半丝要争权夺势的态度都没有。

    有心与太子夺位的皇子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闲谈间甚至一直认为这个六弟或许一辈子都是这样过了。

    谁能想到那时看似对权势表现得最无心的六皇子会成为当今的天子呢?

    世事,从来都难料。

    风吹香走,昔日种种化为烟缕逐渐弥漫开,又逐渐散作无形。

    正仪殿内,陈弘勉没再端坐在御案之后,而是与周荃珝隔着一方棋案对坐。

    往日里,这位天子的情绪总是隐而不外露,可此时此刻,他的真实情绪却通过眼神展露出来,眼神里的阴鸷,明明白白地代表着他的想法。

    “乐燊,”陈弘勉开口,“咱们这盘棋下了这么久,该有个新的突破之口了吧?”

    “陛下是因为想找一个新的突破出口,所以亲手设计了这一出?”周荃珝蹙眉轻斥,“陛下糊涂。”

    “胆敢骂朕糊涂?周乐燊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臣是放肆,可臣所言皆是为了陛下的大局。陛下忘了当初布下这出大局的初心,臣却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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