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正堂门自外而开,堂中烛火因风而动,莳萝将两盏热茶送了进来,很快又退了出去。

    门外脚步声远去之后,披一身溶溶月色外裳的周荃珝端起了面前的茶盏。

    “若不能物尽其用,韩家这块玉牌就算放在祖祠受再多香火仍是死物一件。它在朝堂中的存在感其实并不强,可它对圣上来说却是一根卡喉之刺。”

    “眼下时机适宜,故而我认为,这根刺还是及早取出的好。”

    “确实。”应声之人坐周荃珝对面,着一袭绀宇色衣袍,说话间面容显得异常冷峻,“韩广迅致仕多年,在朝为官的韩家族人并不多,可登他门庭的年轻子弟却从未少过。”

    “那些子弟登的分明是韩家的门,最后却都站到了谢家那边。乐燊,你觉得这一切是有韩广迅暗中授意,还是说,韩家族人背着韩广迅与谢家那边达成了什么合作?”

    “谢褚铭当年是韩广迅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过据我所知二人除却公事少有往来,我之前一直把握不准二人私下是个什么关系。故而,上回被召入宫,我在圣上面前提出一议,让圣上放过一池鱼,只打捞几尾出水小鱼。”

    “小鱼指的是韩家?你意在试探韩广迅的态度?”

    “是。”周荃珝喝了口茶,道,“我想知道,在谢党势力日渐壮大一事上,这位致仕多年的韩阁老是否有在背后推波助澜。”

    怕二人会聊得很晚,莳萝泡的这两盏茶有些浓,周荃珝喝了一口就放下来:“结果如何世伯也见到了,韩广迅得知韩选将被判斩之后并未有丝毫犹豫,直接请出了供奉在祠堂的玉牌。”

    一件死物和嫡孙之命,韩广迅毅然决然选了后者。

    “这人用人却不亲人,浑水之中仍能独善其身,倒是眼明心清。想来,他并未参与其中。那么,韩家人之所以敢在韩广迅并未授意的情况下公然引人站队,无疑是仗着族中有玉牌,若没了玉牌……”

    “若没了玉牌,韩家人必会底气不足,行事之时难免自乱阵脚。”周荃珝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几尾小鱼罢了,轻易便能被打捞入网,不足为虑。”

    “大挫崔家固然重要,取出喉中刺的机会却更为难寻。经此一事,不仅能磨掉韩家的锐气,亦能斩断谢家一根手指,圣上不会想不明白。乐燊啊……”

    转目看向周荃珝,着一袭绀宇色衣袍之人眼角皱纹随笑意加深:“外界都说司隶台按察使之所以能成为御前红人多是靠圣上怜悯,我看,其实是因为你深谙君心啊。”

    “深谙君心?”周荃珝将听到的话喃喃了一遍,笑了,“论起深谙君心,我不如一人。”

    “谁?”

    “彭烁。”

    “刑部侍郎彭烁曾是圣上年少时的伴读,自幼与圣上私交甚笃,论起深谙君心,此人确实当得第一。不过,”着绀宇色衣袍之人眉头轻蹙,“你此时提他,何意?”

    “圣上在棋局中一向求稳,这次却凭空多出一举,多走了一步险棋,世伯不觉得蹊跷么?”周荃珝道,“我本也只是猜测,可我的猜测在圣上口中得到了印证,崔济策马入街一事,确实与彭烁有关。”

    “你是说,御马出事乃是彭烁所为?你如何会有这样的猜测?”

    “上一回入宫,圣上在我离去之际特意嘱咐我,让我在府中安养,少出去吹风走动。”

    目光投向近处一盏烛火上,周荃珝的神情微微有些恍惚:“上元节一年一过,常人即便风寒未消,也会想去凑凑上元灯节的热闹,可圣上留此嘱咐,分明是叫我莫要外出。”

    “其中深意并不难猜。其一,我风寒未消,出门吹风或会加重病情。其二,圣上与彭烁另有谋划,圣上知晓上元节期间街头必然会生乱,是以嘱咐我不要外出,以免被误伤。”

    “你既早在听到嘱咐当日就察觉了端倪,为何不想办法提前阻止?”

    “圣上未与我言明此计,便是不希望我知晓此事。再者,我当时并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静观为好。”

    “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何须证据。”

    见对面之人张口欲言,周荃珝无奈摇了摇头:“崔府马夫死得太快,案子结得也快,看似人证物证俱全,实则破绽百出。只不过,有心人不敢提,无心人不会在意。案子一结,诸事皆了。以数位百姓之命换得一个大挫崔家的机会,很难说值不值得。”

    “……那依你之见,彭烁此人可会坏了咱们的谋划?”

    “不会。彭烁此人心若明月,出此一策不过是想为君分忧罢了。他有心有勇,奈何谋略不够,差了些火候。此事没办妥,圣上虽不会怪他,近日想必都不会再轻易委以重任。便是需要委以重任,也不会故意绕过咱们了。”

    将茶缓缓喝尽,着绀宇色衣袍之人沉吟道:“那宿卫司和崔家那两头,你可得……”

    “世伯放心,宿卫司里能认出我字迹的人只有刘像,他不会声张的。至于崔家,即便有人能猜出那密信是我所写,又能如何?明面上大家仍旧桥归桥路归路,可私下里,我这个人情,他们是欠定了。我不会挟恩以报,他们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往后,有让他们还人情的时候。”

    “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对了,不日衷夷便将抵京,届时你欲如何?”

    “等。”周荃珝望向手中茶盏,语气清浅,“我等他来找我。”

    “你觉得,衷夷回京之后或许会来找你?”

    “不是或许,是必定。”

    “凭何?”

    “凭他姓严字衷夷。”

    周荃珝抬眸,目光如炬。

    -

    豫中伯府一行人回京的事情经由双马车驾被城中人一夜熟知。次日的街头,的确是有人在议论豫中伯府的事情。

    从城南曾氏铁铺出来,章纠白一路顺着大街走回周府,偶尔能听见路人对豫中伯府的议论,于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午时脚还徘徊在街上且还越走越远了。

    脚步再次停下来,是在来杏街的一个面摊前。

    面摊不大,支在来杏街的凹角处,摆着三张不大的桌子,每张桌子边各放了两条长凳,眼下,三张桌子有两桌是坐了人的,但很快,其中一桌就吃完面走人了。

    摊主年近六旬,头发有些灰白,但手脚还十分麻利,三两下就将空出来的桌面清理干净。

    章纠白往前走了几步,在卖雨具的摊子上买了一个斗笠戴上,随后退回面摊找到空位坐下低头去看刚被摊主擦拭过的写着面名的小木牌子。

    近旁的一桌围坐着三个男子,三人之中,年纪大些的有三十来岁,小些的只十六七岁。

    大概是饿惨了,三人正呼哧呼哧地大口吃着面。年纪最轻的少年人面前还堆了两个空碗,不知那碗都是被他吃空的还是也有身边人的份。

    留着短须,也是三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人刚好吃完一碗,将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喊了声:“江伯!再给我来一碗!”

    身边两个人忍不住笑,年纪逢中的方脸男子道:“熊哥,你先前不是说自己只要一碗就够了吗?现在吃出味道来了吧?早就跟你说了,这盛京城的街上面馆数量虽多,但没有一家面馆的好味道能比过江伯家的这小小的面摊。”

    “确实好吃。”圆脸少年从面碗里抬起了头,“早些年老听见青哥念叨这盛京城东的江伯做的面是如何的好吃,那时还不信,眼下我都吃了三碗了,可算是信了。”

    说完,圆脸少年打了个嗝,闹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嗐,没事儿,反正眼下咱们不用赶路了,吃喝都不必再急。”被称作熊哥的人刚说完,摊主江伯就将他要的热汤面端到了面前。

    熊哥拿起筷子搅动汤面的时候扭头对着青哥说道:“咱们仨里就你一个是跟着主子离京又回京的,看着如今的盛京城你有啥感觉没有?这京都还跟八年前一个样吗?”

    “哪里还能一样?”青哥左右看了看,语气十分感慨,“街道还是这些街道,但街道上的店铺和人大多都变了,方才咱们这一小圈走下来,也就江伯和江伯做的面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小哥这话说的,哪里还有没变的人呢?”江伯忍不住接话,“就说这八年前,老朽的小儿都还没娶上新妇呢,可如今老朽的孙儿都已经入了学堂喽!”

    “嚯!”青哥笑喝,“江伯,您老好福气啊!”

    “尚可,尚可。”江伯笑着摆了摆手。

    转眼见新客看着面牌子迟迟没开口,江伯想了想,上前两步说道:“老朽前些日子正好出了一道新的汤面,还没找人给刻在牌子上,客官若感兴趣不妨尝尝,也算是给老朽当个尝新客,若有什么觉得不对味的也可给老朽提一提意见?”

    “什么新面?”

    “桃花面。”

    章纠白有些诧异地抬眼,见江伯冲着自己笑得和气,便也笑了笑:“行,那就来碗桃花面。”

    “好嘞,姑娘稍坐片刻,面马上就来。”

    “江伯,你不厚道啊!”隔壁桌的青哥扯着嗓子嚎了一句。

    “江伯,咱们青哥离京八年都还念着您做的面,才回京就带着在我们到您的面摊上吃面来了,您倒好,出了新面也不跟咱青哥说一声。若不是方才已经在这吃了三碗面撑着了,我也想再来一碗桃花面!”圆脸的少年人也跟着嚎了两句。

    年纪最大的熊哥没跟着起哄,只三两下吸溜完碗里的面,将手中竹筷往桌面一拍,吼了句:“还吃不吃了?不吃了咱们就走?”

    “等等,我还有几口。”圆脸少年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急什么,吃饱了坐会儿都不行?”

    “行行行。”

    三人当真就再坐了会儿,等圆脸少年主动问起走不走时熊哥掏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三人有说有笑的经过章纠白桌前,那叫青哥的人脚步陡然一顿。

    章纠白正低头吃面,察觉到边上的目光,抬手将戴在头顶的斗笠往下压了压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青哥犹豫了片刻,弯下腰刚想细瞧章纠白的脸,同行少年涨红了脸将青哥一扯:“青哥快走吧,别看了。”

    少年说得虽也算小声,但除了摊主江伯,在场几人都能听见。

    青哥被拉着往前走了好几步之后忍不住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惹得身边那个被称作熊哥的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了两句,青哥被惹得生了气,撵着熊哥就跑了。

    章纠白咬断了嘴里的面,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一抬头,就见摊主江伯正坐在摊前的小凳上冲自己笑。

    “客官觉得如何?这面的味道可还能入口?”江伯问。

    “往日我虽也吃过馄饨面,但与这味道并不相同,这馄饨皮里除了肉沫还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这是……”

    章纠白抿了抿嘴,回味了一下余味,眼神亮了亮:“这是桃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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