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配合杨径打探义社内情的事情,章纠白一连几日早出晚归,连饭都是在外头吃的,与周荃珝一直没能打上照面。

    二月二十这日章纠白回得早些,但也过了周府的饭点。

    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章纠白本来想去厨下打一转的,但转念想了想,先去了书斋。走近书斋看到里头无灯才知周荃珝不在。

    时辰还不晚,周荃珝还没睡,只不过今夜没去书斋,他在屋中药浴。

    平日里周荃珝总容易受热着凉有个头疼咳嗽的,去年开始林霞便琢磨着给他开了个一月三次药浴的养生方。

    因为一次要泡近半个时辰,周荃珝总有些犯懒,也不想闻那么久的药味,每一回不是缩短时间就是干脆不泡,莳萝狠不下心逼他,所以这方子也算半搁置了。

    不过,自从上月出城赏梅吹了风发了热之后,莳萝觉得这方子还是该捡起来。

    这不,隔三差五就逼着周荃珝泡药浴了。

    “泡多久了?”章纠白走进晓暮院,问守在屋外的叶贞和寇姜。

    “还有一柱香的时辰公子才可出来呢。”寇姜回答。

    “哦,那他今晚吃得多吗?”

    “公子这两日的胃口不怎么好,只吃了半碗粥,喝了半碗甜汤。”

    “行,我知道了。”章纠白扭头就出了晓暮院。

    夜间虽未落雨,却吹着一丝凉风,被风一吹,才泡完药浴的周荃珝的身子很快开始由暖转凉。

    二月下旬了,外堂里的炭盆还没撤。

    因沐浴得太久,周荃珝后颈的发根处被水汽染湿,莳萝拉着他在外堂炭盆前坐下,拿了干巾跪坐在他后侧为他摘取了发冠擦起头发来。

    章纠白拎着一个双层食盒走进屋时,周荃珝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将食盒放在炭盆边的矮茶几上,章纠白抬手接过了莳萝手中的干巾,莳萝乐得有人分担这些,简单嘱咐了两句便走了。

    章纠白拿着巾子却迟迟没有动,因为她本来想在周荃珝头上乱抹一通敷衍一下,但手都还没抬,周荃珝就转过了脸来瞧她。

    周荃珝那眼神清粼粼的,好似能映出她心中的想法。

    章纠白一时下不了手,忍不住将手中的巾子递出来:“那什么……要不你还是自己来吧。”

    周荃珝“嗤”地一声轻笑出声,他并未接她的话,也并未接她手中之物,反而一伸手,将矮几上的那个食盒给提到了自己面前。

    食盒有两层,揭开盖子,可见上层放着一盘蓑衣小丸子和一柄勺。

    蓑衣小丸并非纯肉丸,乃是由一半老豆腐加上一半肉馅做成,丸子外头裹着薄薄一层泡好的糯米,蒸熟之后既有肉香也有豆香,还有糯米香,并不会让人觉得腻味。让人看着就有了些食欲。

    周荃珝打量了一下边上的矮几,几上东西不少。他抬手将茶盘移到右边,又将一杯才续没会儿的茶水移到左边,这才将蓑衣小丸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到了中间。

    揭开上层,周荃珝微微一愣。食盒下边放着半碗面和一双筷。

    章纠白将干巾往一边的椅背上一搭,伸手抓了一颗蓑衣丸子塞进嘴里,嚼着丸子含糊说道:“来杏街江伯面摊的桃花面味道还行,我学着方子给你做了一碗,味道应该也差不多。”

    抬眼静静看了会儿已经从自己面前抓走第四颗蓑衣丸子的人,周荃珝忍不住问:“小师姐在外头跑了一日了,难道还未用晚饭?”

    “唉,没有办法,江湖人么都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从没个定数。”章纠白幽幽叹了一口气,语气里透露出一丝可怜。

    “原来如此。”周荃珝十分配合地表达了一下关心,“小师姐奔波许久想必已十分劳累,不知眼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既进府,便是贵客,小师姐不必客气,只管说出来。”

    章纠白状似苦恼地思考了一番:“不敢劳烦贵府大厨做什么大鱼大肉的,这样吧,不若就来一份菰菌鱼羹和一份蓑衣丸子?”

    说的是不敢劳烦,实际上点的倒是挺刁。

    要做菰菌鱼羹,得先将菰菌放在沸水中渫过,拍破,再入水煮沸,之后要下入切成了一寸见方的鱼片、米糁、葱、豆豉,再经小火煮制而成。这菜式的复杂程度,与蓑衣丸子不相上下。

    周荃珝听了丝毫未觉不妥,反而贴心地询问道:“只两份小菜就够吃了?小师姐日理万机,菰菌鱼羹和蓑衣丸子自是不够吃的,不若再来碗面如何?”

    章纠白接着苦恼:“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个时辰吃点什么面好呢?不是本姑娘挑食,一般的面,本姑娘实在是吃不下……”

    “那,来碗桃花面?”

    “这面听起来不错,便给本姑娘来一份吧。”

    才说完,章纠白自己就忍不住“噗嗤”一下笑起来。

    笑过一阵,她反应过来,抬手就扯过搭在一边的擦头巾团成团砸到周荃珝身上:“说什么‘只两份小菜就够吃了’,说什么‘自是不够吃的’,我有你说的那么能吃?”

    砸过擦头巾,她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再没什么砸人不疼的小物件,于是探身到周荃珝边上从他怀中将擦头巾夺回。

    夺回来也不做别的,就再次团成团往他身上砸,边砸边道:“叫你再说!你还敢不敢说了?”

    周荃珝闹章纠白不过,被反反复复扔了几次擦头巾之后终于忍不住讨饶:“不敢,我怎么敢的……”

    说着他抬手往矮几上的蓑衣丸子一指:“蓑衣丸子要趁热吃才软,凉了不仅糯香味会淡,外层的糯米还会变硬,口感就没那么好了。”

    “要你说!”

    章纠白再次将手中的擦头巾团起来往周荃珝身上一扔,转身坐了回去。

    周荃珝将擦头巾放去一边,拿起筷吃起了桃花面,不过只咬了一口馄饨,他就尝出了桃花味道,筷子顿了顿:“你从何处寻来的桃花?”

    “今日我刚好路过了来杏街,便问那摊主老伯讨了点腌渍好的桃花。”

    一盘蓑衣小丸子共十个,章纠白吃了八个之后再将点心盘放到了周荃珝的面碗边:“晚间吃太多糯食了不易克化,我帮你吃掉几个,这样你就不容易噎着了。”

    这盘蓑衣丸子外层裹的糯米并不算多,且个头只拇指大小,吃起来并不费劲,从小到大他不知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被这道小食撑过肚,这样的话真就她能说出来。

    无言片刻,周荃珝低头继续吃桃花面。

    将面吃得见底时喉嗓已经觉出了热意,他放下筷,伸手想去拿案几左边的茶来喝,目之所及却不见茶盏。

    他转头往边上的章纠白看去,这姑娘正靠在椅上看书看得入神。

    她左手拿着的是他前几日翻过的一册风物志,右手端着茶盏,因看书看得太过专注,都没发现自己错拿了茶盏。

    喝完了茶,她还拎过茶壶给自己续了杯茶。

    周荃珝本想说点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反而咳嗽起来。轻咳转为重咳一时咳得停不下来,听到动静的章纠白连忙放下手中的风物志帮他顺气。

    周荃珝的脸色有些白,又有些红,看得章纠白蓦地神色一变,忽然朝着门口大喊了一声:“寇姜!叫程大夫来!”

    “无碍……不必……”

    周荃珝断断续续咳了几声,听章纠白喊了程大夫就知道她是误会了什么。

    寇姜是个动作快的,一听见章纠白喊话立刻就奔进了屋,但他还未走到二人面前就听到自家公子摇头说无碍。

    寇姜犹豫了片刻,没再往前走,只站在原地将章纠白望着,直到章纠白点了头他才放下心退出了门外。

    周荃珝有些无奈。

    抬眼瞧见面前章纠白眼中还有些惊惶没有收尽,他寻到这姑娘的手让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额。

    十五岁便能以一鞭一剑独挑匪寨为族人报仇的人,眼下却因为一碗桃花面因为一阵咳嗽紧张得手指发颤。

    不过是关心则乱,他知道。

    “感觉到了吗?我没发热。”他说,“桃花面味道不错,我吃得。”

    一句“吃得”让章纠白如梦初醒,她抽回手,“哦”了一声,坐回椅子上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她转过头问:“真的?”

    “真的。”

    “那就好。”

    直至这时候章纠白才彻底放下心来,紧抿的唇松了些:“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情,以为我吃不得桃花?”

    章纠白没答话。

    此时不答话却和答了话没什么区别。

    她必然是记起两年前他吃槐芽饼吃出红疹的事情了。

    两年前的某一日,她从外头带了份槐芽饼回府,他分着吃了一半,吃完还不到半个时辰,他的颈部以及手臂、后背各处就开始快速发红。只过了片刻,他的脸和眼皮都开始泛红,到后来他的眼皮上甚至都肿了起来。

    那情形将府里的人吓了一大跳,寇姜着急忙慌地将府医程大夫拖来给他看了诊问了话才断定出结果,说他这是吃槐花吃出问题来了。

    那之前他从未吃过槐花,并不知自己吃不得槐花。

    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再发生,莳萝对众人下了令不准再带府外的饭食糕饼进府给他吃。

    章纠白虽不大认同这样的命令,但此后除了糖葫芦和一些糖果,她真的再没给他带过别的吃食。

    方才见她喊程大夫,他便知她定是误会了。

    她是以为他吃桃花面吃出问题来了。

    她这是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事,害得他再次遭罪。

    可不论是这一回的桃花面还是上一回的槐芽饼,都是他自己要吃的,便是这回真的又出了什么岔子,也与她无关,任何人都不该将过错归在她身上。

    莳萝不该,她自己更不该。

    周荃珝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对了,小师姐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话?

    是了。

    她是带着事情来的。

    调整好表情,章纠白轻咳一声:“有件事我一时想不出来答案,想让你帮我想一想。”

    “你说。”

    “打个比方,如果两个人因为一件事有了利益牵扯,其中一人以钱财请另一人帮着干了件不能为外人知的事,那这两人如何能确保自身的利益不被对方损害,如何能确保对方不会出卖自己?”

    “契约。”周荃珝一针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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