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夜间,风里带着热气,周荃珝命人在书斋外的院子里设了席案,案上点着几盏灯烛,还放着好些果盘点心。

    见她跳下屋檐走至矮几前,端坐在另一侧的周荃珝抬手指着边上的蒲团命她坐下。

    那日的天气很好,夜间能见到许多星子,边上一株半大的垂丝海棠香味还没散尽,她抱着银鞘剑坐在蒲团上闻着那气味半晌没作声,直到淡淡的花香被酒香所覆盖。

    住进周府之后,她便很少喝酒了,看到被周荃珝递到面前来的酒,她犹豫一瞬后摇头,没接。

    担着护卫之责时必不可沾酒,这是她向吉楠他们问来的规矩,是护卫的规矩她便得守着。

    可周荃珝放下酒杯,对她说:“我听说你的酒量很是不错,一次能喝三大坛酒,还不会醉。这半年来,我一直想邀你喝场酒,可我怕你嫌我的酒量太差,不肯同我喝。”

    见她倏地抬头望过来,周荃珝眼中浮出一丝笑意。

    他说:“我的酒量差到什么地步呢,就你面前的酒,就这样小的杯子,我只消三杯酒便能醉得辨不清眼前人是谁。真的,我试过几次,每次都是喝满三杯就醉了。”

    察觉出她对话题有些感兴趣,他便慢慢跟她说起了自己曾经瞒着周夫人偷喝酒的经历。

    他说他有一回只是偷喝了一口酒就被酒味呛得头晕了一天,因怕周夫人发现,他还给自己灌了两大碗的醋以及一些糖水压住酒味。

    因他讲得生动,她便觉得自己好似真的看到了那些场景,她觉得这些事好笑得很,抱着银鞘剑吭吭哧哧笑了好一阵,笑着笑着就听见他说:“这才像你,鲜活的,有情绪的。”

    她为自己听到的话而觉愕然,可周荃珝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他说——

    “以后在周府,你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我不会要求你什么,旁人更不敢说你什么。你什么时候想走,什么时候想来,都随你。”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阿娘的临终嘱托才留在府中的,我虽不知阿娘与你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你得知道,我阿娘是我阿娘,我是我。”

    “我周荃珝,并不需要一个女子时时刻刻地跟在我身侧护着我。诚然,你只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此举本身并没有错。”

    “说实话,你这样的举动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无用,更会让我有一种,往后身边若没了你我便无法好好活下来的错觉。”

    “我知道你的故事,在你七岁时,你的亲族都被马匪屠尽了,你作为族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是被路过的戚夫人带回了三弃山。”

    “我听说,除了三弃山的戚夫人之外,隐入芒山多年的‘三曲道人’龚几道龚前辈及其妻梅花娘子也是你的师父。我还听说,你除了鞭子厉害,剑术也十分了得。”

    “我还听说,你从七岁开始便跟着三个师父习鞭练剑,比任何一个师姐都要刻苦,拜师多年无一日间断,从不喊苦喊累。”

    “我想,你之所以会如此,为的不仅是日后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来吧。你想为族人报仇,对不对?”

    “你之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但你如今却因为我阿娘的几句话就留在了周府,守在了我这么一个注定命不久矣的人身边。我问你,你甘心吗?”

    “别说是背着全族血仇的你,便是作为旁听故事的我,都会不甘心。”

    “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愿见你将自己困在周府。”若我周家当真是气数已尽,便是十个你百个你留在这里也无用。你不必将我当成你的负累,我不是任何人的负累。”

    “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周府,周府里的这些人,没人会说你一句不是。”

    “人活一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周荃珝也有自己要走的路。人之生死,自有天定,我不执着于生,所以,你也别怕我会死。”

    “你想报仇,只管凭着自己的本事去报,若你报过仇之后还愿回来……反正周府就在这里,府里的人你也都认识,径直回来就是了。”

    “你的那间屋子会给你留着,你愿住就住,不愿住让它一直空着也行,府里空屋子多,再多空一间也没什么。”

    他的一番话,让她的心绪迟迟不能平静。

    她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又故作镇定地给自己倒酒,但握着酒壶的手却一直在抖,酒水洒了出来,沾得她的衣袖都湿了半幅。

    最后,还是周荃珝将酒壶从她手中抽走,才让她的另外半边袖子免遭酒水浸染。

    “仔细想想我说的这些话。”他说。说完他便将酒壶放回矮几上,转而将几上的一盘点心给放到她的面前。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子,又看了看她的眼睛,笑着对她说:“你的生辰在六月,便是下个月,可我想,那时你应已不在府中了,既如此,今夜我便以此盘玲珑糕提前为你庆生吧。”

    “江湖路远,小师姐一切当心。”

    他说。

    那是周荃珝第一次唤她小师姐,唤得她头脑发懵,久久不能回神。

    她神色怔怔地接过那盘玲珑糕,一口一口地吃完了。等她彻底回神时,周荃珝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矮几和蒲团都还在,茶几上的灯烛也还亮着,微风一吹,闪闪烁烁的,像极了天上的星子。

    除此之外,矮几上还多了一支看似普通实则为利器的发簪。

    一盘玲珑糕,一支发簪,一声小师姐,是周荃珝送她的及笄礼。

    她说不明白自己当时是个什么心情。只知很是感慨,想哭,又想笑。

    将发簪给簪到发里,她在漫天漫地的星光里起了身,收拾了包袱牵着马离开了周府,赶在宵禁的前一刻出了城。

    将自己困在周府的那半年里,她养出了一种自觉,她不会在府中乱跑,不会乱动府中的东西,也不再随意开口说话。

    她忍得很好,也一直在努力地适应着周府的护卫生活,可真正出了周府之后,她才猛然惊觉半年的所作所为好像错得离谱。

    她是想护好人不假,但她为何要舍弃自己的气性呢?

    所谓的自觉曾让她险些没喘上气来,也曾让她的心中多压了一块巨石,这样半死不活的自己,难道就能护好人了?

    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周荃珝说得对,他不是谁的负累,他也不需要她一直贴身保护,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她章纠白的路,从来就不在宅院里。

    秉持着一贯的江湖气性的章纠白,才是鲜活的,真正的章纠白。

    泰合二年五月的那天夜里,周荃珝同她说了好多话,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给她增长底气。

    隔了这么久,她本以为很多话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可眼下被周荃珝这么一问,恍若时光流转到了那一晚。

    话说得很轻,可落在她心里却如巨石落地,轰然作响。

    清醒理智如周荃珝,泰合二年时尚且能客观地看待她与周夫人的口头之约,到了如今,他又怎么会看不清眼前事呢。

    他不主动问起此事,便是他不在意此事,不欲追究此事。而她这一番话下来,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将思绪从回忆里抽离,章纠白发现帐幔不知何时被撩起了一些,一只手自帐内伸出,掌心摊开在自己面前。

    掌心里静静躺着三支发簪。

    发簪很好认,其中两支是自己亲手雕了花纹的,剩余那支是周荃珝送的及笄礼。

    “时辰不早,小师姐早些歇息吧。”

    周荃珝的声音自帐幔内传出,低低懒懒的,应是困了。

    将三支发簪收进自己的手里,章纠白站起了身。

    “对了,我听说你们将杨径押在了司隶台?”离开之前,她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了顿,“司隶台对杨径还有别的安排么?”

    “准确地说,是杨径主动进了司隶台。”周荃珝纠正说辞,“事情告一段落了,司隶台对杨径已没有任何安排。”

    “那他还……”

    “事到如今,小师姐还看不出来么?杨径此举,意在段云丰,也在范霄霄。”

    将杨径押回司隶台的举动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给段云丰看的。

    在司隶台暂留两日,这也是杨径与司隶台谈的合作条件之一。

    科考舞弊案一经揭发,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朝堂之上会发生很多事情,负责科考的官吏会遭弹劾,也会被撤换、被治罪,相关的涉案举子也会被收押,被定罪……每一件都不是小事,市井之中必能听见风声。

    段云丰若听到了风声,必会派人出来打听仔细。

    在一切有了确凿定论之前,段云丰或许仍是会心生犹豫和恐惧,但若他在此时得知杨径因为他之事被官差扣在了司隶台,那么他提前现身的几率则多了好几成。

    杨径想做的,就是借司隶台,借自己本身,借范霄霄之口迫使段云丰主动现身。

    解铃还须系铃人,段云丰心里的结,得靠段云丰去解。同样的,范霄霄心里的暗结,也需要范霄霄亲自去找段云丰解。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其间因果,杨径才会借助面前的机会,借由司隶台达成目的。

    进一回司隶台便可一举两得,杨径这人,怪聪明的。

    “我懂了。”

    想明白之后,章纠白低低叹了一口气。

    -

    二月十九。天阴,云厚。

    城北,并无行人往来的韶兹巷口来了一辆马车。

    巷子不大,马车进不去,只能停在巷口,人步行入内。

    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范霄霄盯着巷子看了会儿,手往边上一伸:“家伙。”

    赶马车的是小达,闻言便将马车里拆成两段的长枪接合到一处,交到了范霄霄手里。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说完,范霄霄倒提着长枪进了巷子。

    今日的范霄霄舍了裙衫,只穿着一身深色劲装,配合着眼下这番架势看来恍若是个将要奔赴战场的女将。

    要真说起来,对于范霄霄来说,今日也的确算得上一小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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