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平军之所以会败,其实没有涉及什么天大的阴谋,不过是所有的不凑巧都撞在了一起,不过是像宫城里那几位皇子的关系一样,关城之间也各自为营,无法一致对敌罢了。

    因为昌安帝对晟平军的存在生出了猜忌和恐惧,数十年来见西北边境安定,便开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逐年削减晟平军的兵马。

    还有力气拿起兵刃对敌的老兵、在连年小战中受过些伤的伤兵,不论伤情轻重,尽数被朝廷派来视察的官吏大笔一划,将名字划去,赐了些许银两打发回乡了。

    有些年轻力壮的兵,被朝廷官吏以其余地方需要支援或是想要研习晟平军的威严军纪为由,被一小支又一小支地拆分支走,后来,不论主帅副将如何上折子如何对朝廷喊话,都没能再将人给收回来。

    所以,西北一役拉开之时,在察觉北雎将战力都放在西北客望关之时,他那身为晟平军主帅的父亲便心觉不好,当下便命他拿着虎符前往最近的屯兵处借兵。

    可谁能想到,鄯州已无屯兵,谁能想到,鄯州的守城将领会对前去求援的自己举起手中刀刃呢。

    被鄯州军追杀得满身伤痕的自己,靠着一名亲卫的掩护才侥幸脱逃,最终,还是没能求来援军。

    以至于,他们晟平军,最后落得一个主副将战死,十数万将士葬身沙场的结局。

    他周荃瑾,虽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将领,却因此成了一个苟且偷生的人。

    在获救醒来,在得知了西北战事的结果之后,在得知自己“战亡”的消息之后,他曾陷入长久的茫然和绝望之中。

    周府长公子早已战死沙场,那活下来的他,是谁呢?

    侥幸活下来,他却已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不知恍若偷生的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只知如今战事已定,不再需要他四处奔走求援,只知,如今西北百废待兴,而他却已是一个双腿俱废之人。

    多好笑,曾经策马驰骋西北的儿郎,如今居然连长枪都拿不稳,连路都走不了。

    所以,重伤醒来后,在听到钱家姐妹问他姓名的时候,他下意识回答:“不记得了。”

    他以一个无名无姓的异乡人身份待在漳都县,通过钱欣荣和刘二之口默默了解着盛京城周府的消息。

    听到周荃珝入朝为司隶台按察使的消息知晓其在淮宁的所作所为时,他其实能猜到幼弟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在呼喊找寻自己。

    他想,不若就让周家的人都以为自己死了吧,在寻找了一段时间找不到他之后,周家的人就该放弃了。

    下定决心之际他是如何也没想到,周荃珝会如此地执着,从始至终竟从未放弃过寻找他。更没想到,收留了自己的姐妹二人会为了治好他的双腿四处求医。

    更不会想到,被那小姑娘求来的大夫会是三弃山的人。

    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总担心自己的存在被人知晓之后,会让周家、会让看似在朝堂上站住了脚跟的周荃珝再次摔落泥潭,故而他一心想着与周家撇清关系,极力否认自己的身份。

    有一回,趁着林霞外出备药,也趁着落今不查,他求着刘二带他离开漳都到一个更为偏僻、根本不会有人疑心他身份的地方躲起来。

    刘二虽有些呆笨,却是个听话忠心的人,一句话也没问当即便去赶马车。奈何刘二听不太懂他的许多吩咐,不会隐藏踪迹,两人还未走出漳都县域,就被落今和林霞追上了。

    之后,便没了再次逃离鹿回庄的机会。

    他其实挺佩服章纠白的,她说得都没错,她上一回站在他面前对他的那番猜测,全是对的。他的确接受不了自己双腿已废双手失力的事实,同样的,他也有着许多难以启齿的顾虑。

    他接受不了光永侯府的没落,接受不了身份上的落差,接受不了外人投向周府的冷眼与嘲讽,他更接受不了,因为自己执意要从鄯州借兵而造成的一系列伤亡。

    被北雎敌将围困在城外的伯父,将虎符交到自己手中命自己快马就近求援的父亲,等不到援兵只能一关一关退守死守关城的同僚,战死西北的将士……他每一回闭眼,好像都能看到他们。

    他们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一个一个,先是对他笑,笑着笑着,他们的脸上都带了泪。他们好像都在对他喊话,他们好像都在唾骂他。

    都在骂他,怎么大家伙都死了,他却还活着。都在质问他,不是说再撑一会儿他就会带着援军回来的吗,怎么一去就不复返了呢?

    怎么一去就不复返了呢?

    怎么大家伙都死了,他却还活着呢?

    知道西北一役的结果时,他本也不想苟活,可总有人要他活着。

    先是钱家姐妹,再是刘二,后来是林霞和落今,再后来,是章纠白,是孙荆和冯栌,是鹿回庄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或劝或哄或骂,都要他活下来,都要他坚持下去。

    “晟平军大败是不争的事实。”

    “是我无用,是我未及时求来援军。我本该死在西北客望关,我一死,很多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周荃瑾笑得哀切。

    章纠白忍了忍,没忍住,一脚踹在小凳上。

    “少自以为是了,别以为被人称赞过几句日头和月亮,你真的就无所不能了。你几岁了?这点道理都不懂?”

    “如若一切顺利,你自然能带着援兵赶到。变故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差点因为这样的变故死了。晟平军是败了,但若将战败归咎于一人岂不可笑?”

    “你心里不好受,谁的心里又能好受?”

    在榻前来回走了几步,章纠白气恼得双颊泛红:“死了难道就能好受了?如果死了就能好受,那周荃珝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地活下来?”

    “你先前说,周荃珝是在寻死?”提起这事,她咬紧了腮帮子,“你说错了,他不是在寻死,从来不是,相反,他一直都是在求生。”

    “局是困局,路是死路,谈何寻生。”周荃瑾沉默半晌,小声呢喃。

    “是么?你真的这么以为么?”

    “你什么意思?”

    章纠白抱着空酒坛缓缓走到窗边,望着外头黑透的天幕:“你可知,他的卧房里总摆着一盘棋?”

    周荃珝的卧房中总摆着一盘没下完的棋,若没别的变故,他每日睡前都会盯着那盘棋看半晌。她自住进周府之后就发现了这一点。

    后来见她好似对下棋感兴趣,他便另拿来棋盘棋子拉着她对弈。初时,她被让着赢过两回,之后就一次也没有赢过,每回都输得很惨。

    慢慢地,他就从拉她下棋,变成了教她下棋。

    陪他下棋的日子久了,她逐渐有所察觉,周荃珝这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将他自己当做了棋子。

    他以己为棋落入朝堂,卧房中所摆的棋局就如同他的处境。

    三方被困,九死一生。

    “他说,他的兄长在送他棋子时曾告诉他,棋如人生亦如战场,落子无悔。若想赢,从开局之际就需要设好陷阱诱敌深入,也需要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将其困之,再徐徐杀之。”

    “他也说,他的兄长曾告诉他,在战场上,但凡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轻易认输,因为作为边军将士,每个人的背后都站着亲友,站着数不尽的百姓。”

    周荃珝一直都记着这些话。

    所以,在昔年荣宠无限的光永侯府一朝败落的时候,在一些不怀好意之人正要将奚落冷眼落在死里逃生的他身上时,这个曾被多名大夫断定命不长久的周家小公子,才会以自身为明棋,主动跳进了朝堂这盘棋局之中。

    朝堂风云诡谲,所见皆为阴谋,所赴皆为杀局。

    每个人都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每个人,也都执有属于自己的棋子。

    步步为营,各自为战。

    周荃珝正执着属于自己的棋子于死路中辟生路。

    这一盘棋的输赢还未尘埃落定,此时论成败还为时尚早。

    “我押他会胜。”章纠白说,“你敢同我赌么?”

    偏圆的鹿眼里带着刺人的光彩,这样的光华令人恍惚,周荃瑾不由有些怔愣:“以什么作赌?”

    “三坛子的梦三天。”

    “小儿行径。”周荃瑾移开眼。

    “你不小儿行径,你不小儿行径你钻牛角尖?”

    “你……”周荃瑾一噎,半晌才吐出一句:“牙尖嘴利。”

    “知道就别惹我。”

    不远处的村落里传来几声犬吠,章纠白隔窗听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你们兄弟两人啊,明明都在意对方,却从不将这种在意宣之于口。你们都以为对方不知道,可对方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呢。”

    “晟大哥,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你可以不去西北的,对吧?”

    周家掌晟平军几十年,到了光永侯周乾子侄一辈也需要有人为兵为将。

    长公子周荃瑾自幼才学过人,若不是他主动跪求周乾允他去西北,周乾其实不太舍得让这个长子跟着自己去西北饮风吃沙。

    周荃瑾之所以会随军戍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出于对胞弟的疼爱。

    他是担心胞弟将来吃不了习武的苦才会自请去西北。他知道,只有他去了西北,胞弟才能安然地留京坐看繁华。

    可是啊,周荃珝所过的日子却没有周荃瑾想的那么肆意随性。

    作为光永侯府小公子,周荃珝自出生便备受瞩目,六岁便被召入宫做皇子伴读,一言一行无不在晃晃目光下。

    在宫中时,周荃珝一刻不敢松懈。他要当好十三皇子伴读,就得时刻守在十三皇子身边替十三皇子挡去明枪暗箭。

    便是在周府,他也不敢懒散。

    时刻做着一个堪称同龄人表率的世家小公子,他精通六艺雅学,自识字明理后便少对周夫人撒娇。

    他不称周夫人为“阿娘”只称其为“母亲”,态度多为恭谨,很少亲昵。

    就是这样一个从小便站上了云端的人,被孙荆评价为不似真人。

    孙荆曾同她说过很多关于周荃珝的感受。他说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公子没有明显的喜怒。

    他说,公子乐于香道不假,可泰合元年回府之后却一下将与香有关的所有物件锁了起来不再触碰。

    且早些年里,除了香,孙荆并未见周荃珝对其它任何事物表露出明显的喜恶之色。

    就说菜肴吧。今日若上了一道新菜,周荃珝夹过一筷子之后就不再碰,明日再上,他仍是会夹上一筷子。

    你要说他厌恶此道菜品吧,他每次都肯沾,你要说他喜欢这道菜品吧,他又只沾一筷。若你自作主张将菜给撤了,他会问上一句为何要将它撤下。

    问话的周荃珝语气寻常,心思却令人捉摸不透。

    不仅是菜肴,孙荆说周荃珝对许多东西都是如此。他说周荃珝看什么都好像看得比较淡,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便是人,好像都没有特别喜欢或者厌恶的,对谁都能以礼相待,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穿着华服,做着雅事,承受着无数人或嫉恨或艳羡的目光,也承受着诸多未被宣之于口的期待和责任。

    自出生便是人上人的周荃珝,好像一直都在做他人眼中的“光永侯小公子”,并非是在做真正的自己。

    周荃瑾自以为选择了随父戍边就能让胞弟和母亲永享都城的安稳太平,周荃珝自以为做好周府小公子该做好的一切就能让天子减少几分对于晟平军的猜疑。

    一个主动揽下明枪,只因想保胞弟母亲一世安稳平顺,一个默默吞下暗箭,只为让父兄无后顾之忧。

    早年间的这一对兄弟,各有思量,各有隐忍退让。

    可这兄弟俩,到底是小瞧了时局,小瞧了帝王心,也小瞧了北雎人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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