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纠白还未踏足周荃珝的书斋之前,这扇屏风其实只是一扇绘了三两片贴水莲叶的单面画屏。

    周荃珝也不晓得当初的自己是如何想的,在被章纠白央着要将屏风“画得鲜活一些”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后便在章纠白的指使下往水面上画了一株大开的荷花以及一株待开的花骨朵。

    章纠白这女子却还嫌不够,又让他在那花骨朵上画了只长翅河喜,还让他在原来那三两莲叶边添了几尾锦鲤。

    她说屏风只一面有画有些不公平,得两面都有画才是,所以又央着他在屏风的另一面也画了一幅极为相似的图。

    于是,好好一幅恬静淡雅的莲叶图一下就变成了两幅锦鲤戏荷图。

    这还不算,也不知是哪一天,章纠白竟心血来潮地问叶贞拿了些彩色的染料来,将屏风上的长翅河喜以及几尾锦鲤都给染成了不同的颜色。

    刚发现此事的时候,他头疼不已。

    他本来想尝试着给章纠白灌输一些单色画的美学概念,但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见章纠白指着屏风两面的锦鲤一脸欣喜地说:“你看,它们是不是跟我屋前那缸子小鱼一模一样?都是彩色的!”

    她还问:“现在再看着这些鱼,是不是觉得它们都是活着的一样?你看这尾红色的,多精神啊,好像能透过屏风游出来。还有这只河喜,红翅的是不是要显得神气许多?”

    她又说:“往后你若是看书写字久了觉得疲累了,就转头看看这扇屏风,看看屏风上这些不同颜色的鱼,再看看这只红翅河喜,保准你的精神一下就好了!”

    听到后来,他才从她的话里听出来,这扇屏风画是她为了让他在书斋看书时不那么疲累才央着他画的。

    可明明,以前他见着原先的那幅贴水莲叶画也不容易觉得疲累。

    但见着她得意又欣喜的样子,他只能将说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

    这幅锦鲤戏荷图确实很鲜活。

    看着挡在眼前的屏风,仿佛真能见到画中的几尾杂色锦鲤在水中游来游去兀自闹个不休的样子,一边的红翅河喜似乎随时都能振翅飞起。

    面前的画愈发看得久,他就愈发觉得这幅画生动。

    怎么想,好像都想不出从前那副恬静淡雅的贴水莲叶图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

    收回眼,周荃珝无奈一笑:“没救了。”

    “公子何意?”寇姜有些紧张,“公子可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我去将府医请来?”

    “不必。”

    周荃珝靠着椅背坐了会儿,叶贞从外头走了进来。

    “公子,客至偏厅。”

    “好。”

    周荃珝起身理了理衣摆,走出了书斋。

    是夜,偏厅烛火通明,周荃珝与一着绀宇色衣袍之人对坐。

    “你想好了?”着绀宇色衣袍之人开口问。

    “想好了。”周荃珝回答。

    被周荃珝始终坚定的眸光所触动,着绀宇色衣袍之人道:“你心中既已有了打算,我还是那句话,应你所求便是。”

    周荃珝眼眸微动。

    应你所求,这句话好生耳熟,上一次听见,还是五年前。

    那时,父兄母亲皆不在,面前这人曾夜访过周家与他细说朝中风云。

    此人本意是想劝他暂时远离盛京城,以退为进。他听完,说:“多谢世叔关心,然我心意已决,断然不会离京,事到如今,我只想求世叔一件事。”

    “但说无妨。”

    “我想求世叔,莫要在朝堂之上露出愿与周家交好之意。”

    他说:“为了达成心中所想,我会入朝,会成为圣上手中的棋子,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会惹上一堆理不清除不尽的麻烦。可想而知,我之处境不会太好。故而,我想请世叔隐于局中静观其变,勿要伸手相帮。”

    对面之人沉吟不语。

    他又说:“眼下我周家的处境,看似是困局,但我仔细推敲过,在这场风波里,我周家并非没有一线生机。只是,我唯有先将自己置之死地,方能谋求我想要的生。世叔若肯信我,还请应我所求。”

    他的一番话说得实在,对面的人听了沉默了很久,末了,说:“你心中既已有了打算,我也不再多言,应你便是。”

    应你便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仿佛将过往五年给串联了起来。五年后的今日,他们二人仍相对而坐,只不过口中所谈的话题已经发生了更改。

    “难为他还坐得住。”周荃珝不期然冷笑一声。

    “在泰合元年全身而退的人很少,他当时既能成功身退,便足以说明这人狡猾且聪明。若非有人定性不足露出了马脚,还真是无法顺藤摸瓜查到他头上。”

    即便早就猜到那人是谁也没用,没有证据的事情连状纸都写不了。

    便是因为手中没有证据,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一拖再拖,拖了许多年始终都没个结果。他们一直在等,也只能等。

    等人露出蛛丝马迹,等人露怯,等人狗急跳墙,等人急中出错。

    哪怕只能抓住一点点线索,他们也要拽住这个线索将背后的人给扯出来。

    “经过两月的苦守,我们的人终于在榆林驼城守到了人。待所有该出现的人齐聚在都城之后,这阵闷了许久的雷雨估计就要落下来了。”

    是啊,闷了许久的雷雨,是该落下来了。

    “对了,你府上的那个细作,可有眉目了?”

    “世叔放心,此人是谁,我心中已有数。”

    “既已有数,为何不即刻处置,以免夜长梦多。”

    “不急。此人已尽在掌握,他的命,自当留给应收之人来收。”

    “你是说……”

    “不错。”

    二人议完事,周荃珝亲自将来客送往了后门。在来客登上停在周府后门的马车之后,周荃珝对着马车作了一揖。

    将叶贞递过来的小包裹送到马车上,周荃珝道:“方才见世叔好像喜欢喝这味茶,便着人打包了些,小小心意,还请世伯收下。”

    茶叶被接下了,来客却并未掀开车帘,只隔帘道:“说起来,我如今所做的不过是属于我的分内职责,本该无功不受禄。念在你心无杂念,这茶叶我便收下了,但仅此一次。朝堂上的风气有优有劣,你入朝已有些时日,切莫沾染上那些陋习。”

    陋习?这是在敲打他莫要学别人行贿送礼了。

    周荃珝失笑:“谢世叔教诲,乐燊记下了。”

    马车渐渐远去,等马车远得彻底没了影的时候,周荃珝领着叶贞转身回了府。

    莳萝正在收拾茶盏,见周荃珝回来,小声念道:“放眼朝中,不因光永侯爵被撤依旧能如往常那般待公子的,除却淮兴伯家以及兵部吕郎中家的两位公子,怕只剩下柴大人了。”

    “柴世叔是个有恩必还之人。”

    应你——这两字的回答说来简单,但很多人都做不到,更做不长久。可柴金,真的做到了五年来始终如约,为的,只是还曾经欠下的一份恩情。

    哪怕,那份恩情从没人要他还过。

    “不过是傅将军和老爷顺手救下过一个被劫掠的女子,而那女子后来嫁去了柴家的旧事罢了。”莳萝叹道,“都过去那么久了,难为他还一直记着。”

    的确是旧事,昌安年间的旧事。如今救人的都不在了,被救的也不在了,夹在中间的人却还记得牢牢的。

    莳萝收拾好茶盏之后没再继续感叹,周荃珝坐到棋盘后盯着棋局看了会儿,忽然笑了。

    “困局。”

    他喃喃。

    -

    严府。

    李绮姗在穆山的陪伴下走进申相院的时候,已至申时二刻。

    翘起的檐角上方飘挂着霞彩,青黄色的河喜在庭院中低飞,木兰已经凋谢,枝干上的叶子舒展开,大的比人的手掌还大,枝叶间不时可闻蝉鸣。

    院子的主人在木兰树下设了一方竹榻,此刻正躺在竹榻上小憩。霞光铺满庭院,为小憩之人的衣裳染上了点彩色。

    天色再过不久就要渐渐暗下来了,耳中依稀能听得见长脚蚊虫的声音,看不见它们藏身于何处,光是听着声音都有些痒意。

    有一只甚至出现在庭院主人外露的手腕上,可竹榻上的人小憩未醒,对此毫无知觉。穆山一句“公子”将将要出口就被李绮姗扬起的小扇给阻止。

    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后,李绮姗轻轻缓缓地走到木兰树下,她轻轻抬起小扇,一下,一下地为竹榻上的严卜打扇。

    身子已经十分笨重,近日就要临盆,李绮姗的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害怕。

    为了平息内心的慌乱,她求着穆山带她见见严卜,她想同严卜说说话。严卜没说李绮姗不能在严府后院走动,也没说不能让李绮姗来见自己,细想过后穆山便应下来。

    两人都没想到,在进到申相院之后会见到这样的场景。

    严卜歇在庭院中的竹榻上,睡得异常安稳,被蚊虫叮咬了也不知,有人进了院子也不知。

    看了站在竹榻边为严卜打扇的李绮姗一眼,穆山没说什么,轻手轻脚地走到内室搬了一张凳子放到了竹榻边。

    李绮姗冲穆山笑了笑,打扇的动作没停,另一只手扶着腰缓缓坐了下来。

    先前离得远些,二人以为严卜睡得很深很安稳,如今离得近了,二人才发觉严卜睡得并不是那么安稳。

    他的额上浸出了些细汗,整个人似乎在颤,十分细微地颤。若非就坐在他面前,几乎不可能看出他的异常。他似乎在做梦。

    也不知是做了个什么梦,竟能让向来没什么大情绪的人变成这样子。

    穆山站在一旁不说话,李绮姗也始终安静着,两人守在严卜身边,谁都没提要离开的事情,谁都没有离开。

    天边的霞光灿烂了一阵便渐渐淡去,木兰枝叶间的蝉鸣也停了,严卜还迟迟未醒。

    就像陷进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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