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母亲醒来后也只是沉默,我自己去到灶台处忙活;我并不会做饭,我只会一道母亲教过我的菜粥。摆好三双筷子后,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坐下吃饭的想法;我实在饿得不行,只得在灶台那里站着啃了半块馒头。

    太阳出来后,母亲还在床榻上看着阿姐的刺绣出神,父亲轻声唤我去到院子里,要我好好照顾母亲,而后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母亲听到木门吱呀的声音后迫不及待地下地跑到二门外,并没有见到她念了一夜的人。我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母亲落寞的神情,一边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和那扇没有关上的门。

    “他要去哪?”母亲走到我身边,也看到了离开的父亲。

    “父亲并未言明。”

    “跟着他,”在父亲差一步要走出巷口时,母亲将我向外推,双眼含泪和我说道:“要带他回来。”还没来得及问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便被关在了大门外。

    只好作罢,我很快跟上了父亲,却不敢靠近。

    父亲没有发现我,好像也没有在意路过的任何人。

    跟着父亲的脚步,我突然觉得现在的他与昨夜不一样了;他的步子轻松了许多,或许一夜之间他想通了些什么。

    父亲在一家糕点铺子面前停下。我认得这家店铺,这家全南岭最大的糕点铺子,以前母亲专门点了这家糕点,细算来我们两家也算和平交易十多年了,逢年过节也会来往走动。

    “钱大哥。”父亲在店门前喊了一声,我借树做遮掩,站在离他五米外的地方站定。

    店铺的伙计来开的门,不知道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又看到了沈府的仆从。

    一样的嘴脸。

    “钱大哥……钱老板,我就是想来给我家夫人买点甜糕,你看,我带钱来了。”

    那穿金戴银的店老板面带恼火地看向拿着御赐玉佩的父亲,“说了不卖便是不卖,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不禁握紧拳头,我皱眉看着,内心却比昨日还难受几分。我的确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这般的父亲,以前……即便是上级要员来访南岭,父亲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我一直以这样的父亲为荣。

    父亲又恳求了几声,那店老板直接让伙计将父亲赶走。

    我又跟着父亲来到一家摆摊的糕点铺子面前,谁知那摊贩直接大声喊着“江息的叛徒”,瞬间引来旁人的注视。

    “你别看我摊子小,人穷志气大啊,我饿死也不会卖东西给你这种人的!”那摊贩看上去有三十岁,见聚集过来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对父亲指指点点,他说得更起劲了。

    “怪不得你总会做善事,是怕自己良心过不去吧?”摊贩继续说道:“还好皇上英明,沈大人英明。听说你家女儿还被沈府接去了,你就叩谢沈大人的善心吧!”

    “说得好,你这糕点给我来半斤。”一个中年人站出来,指着我的父亲说道:“这种人怎么还有脸继续待在江息?左月也不要你了?对哦,你现在已经不是欧大人啦,哈哈!”

    “哈哈!”

    一语不发的父亲在众人哄笑声中逃走,我稍微低头继续跟上。

    我没想到父亲出城了。

    城外不远处便是素金河,这条贯穿江息与左月的河。南岭河段因为刚从南山上奔涌而下,水流湍急,这也是南岭作为江息关隘的天生优势。可惜那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父亲会来到这里。

    出城之后父亲继续行进了一段,陆陆续续路过了一两位樵夫。在靠近素金河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片绿地。父亲开始弯腰采花。我躲在一棵树后看着背对皇天的父亲将一支支花轻放到左手上。

    看来,还是我道行不足啊,何时我才会有父亲这般的心态呢?

    父亲继续采着花,我知道那是用来安慰母亲的,于是站出来打算同他一起。可我还没走出树的阴影,父亲起身,一把扬了手里的花。

    而我才看清,父亲的泪水。

    我刚打算退回树后,只见父亲疯魔一般的跑向那奔腾去往东方的素金河。

    “父亲!”我大叫着向他跑去,可父亲根本没有回头看我。

    “父亲!”

    “父亲!”我嘶吼着想要抓住他,可我们离河太近了,实在太近了。在父亲离河一步之遥的时候我向前一个飞扑,却被突然转身的父亲推了回去。

    “爹!”我整个人直接跌在浅水岸边,再抬头时只看到父亲举起又放下的手。湿透的外袍由外向里地刺激着神经,我起身随着河边一路向下,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了多远,在进入一片林石之后,我摸索着前进,终于在一座大石前看到了父亲。

    原来,还有比我已经僵硬的手更冰冷的东西。

    原来,母亲哭着要我带父亲回家是这个意思。

    原来,江息的天已经如此寒冷。

    在原地坐了许久,我终于起身半扶半拖着父亲前行。

    素金河带走了我的家人,我却还要依靠它找到回家的路。

    走出这片林子后,我已经算是筋疲力尽,瞧见旁边有一户农家,我将父亲放在原地,翻找出他刚才要拿去买甜糕的玉佩,是一枚刻有“江”“月”二字的羊脂白玉。

    来不及厌恶太多,我直接用玉佩和铜板跟农家大哥买下了他家的一架木质推车。还好那农家大哥并不认得我。

    我将父亲拖到推车上,又从胸前拿出一件半湿半干的手绢轻轻盖好父亲的脸;那是阿姐专门为我缝制的,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昨天我才从包袱底翻出来……今天便有了用场。

    明明再坚持一下就可以熬过去的,为什么……

    算了,我清空内心的想法,只是一步一步盯着脚下。路过城外那片绿地时,我拾好父亲扬落的那些花枝,已经有些发蔫;将他们握成一束,放在父亲头边。

    进城之后我奇怪地没有得到过多的关注。

    回到家时天色接近黄昏,我调整呼吸,不敢想看到母亲又该如何;看了一眼父亲,再打量了一遍自己。怪不得没人嘲笑,我和父亲大概是被当作了流浪者,蓬头垢面,他们避开都来不及,遑论注视了。

    没见母亲出来,我便先将父亲推至柿子树下,进屋看了一圈并未发现母亲的身影。心一沉,听到木门的声响连忙出去,却只看到昨天的那位大娘。

    依然穿着补丁衣服,依然面色沉重悲伤。

    “快去沈府,快去沈府,晌午时候她们都在说你阿姐自戕,你娘她听到后直接去了沈府,现在还没回来。”

    心中疑虑来不及问出口,甚至来不及托她照看树下的已经冰冷的父亲,夺门而出后,我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只是祈祷,我真的无法再失去了。

    这回沈府的人看我不再是嫌弃的眼光,在他们眼里我不再是乞丐,而是瘟神。

    “送走一个又来了一个,真是晦气。”

    “她们在哪儿,告诉我啊,她们在哪儿!”我疯癫似的揪住一个仆从的衣领质问,许是被我吓到,也或许是想赶快让我走,只扔下一句“万坟岗”便忙不迭地关上了沈府的大门。

    万坟岗,万坟岗,我绝望地瘫坐在沈府门前,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母亲,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对了,母亲……

    我又踉跄着起身向万坟岗的方向跑去,暮色降临,一片昏黄。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模样——本应梳妆的头发散乱在耳边,本应洁净整齐的衣裳沾染了血污,本应慈爱和祥却不顾仪表地无声哭喊着。我如同这个坟坑——万坟岗只是这个死人坑的另一种叫法——行尸走肉般来到母亲身边跪下。

    我无法想象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到沈府又来到这里,无法想象一向喜欢干净的她如何进去里面找到阿姐,又如何将阿姐抱出来,更无法想象母亲是如何的撕心裂肺;她的嘴唇干裂,喉咙发不出声音,泪水划过落在脸上的脏污,竟成了唯一干净的痕迹。而母亲怀中的阿姐……只是裹着母亲的外袍,脚边大概是送她来时的一卷草席。阿姐嘴角含血,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母亲,”我颤抖着开口,“母亲,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听到我的声音后,母亲才开始稍稍转头看向我,双眼失神,嘴唇张合着,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们回家,母亲。”

    看着母亲幽幽的背影,我的泪水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落在怀里的阿姐身上。

    她已经不能再看我一眼了。

    回到家时那位大娘已经离开了,我将阿姐同父亲放在一起。这时我才注意到父亲的仪容已经被整理了一番,那条手绢平整地铺在一旁,上面放着那些小花儿。想来是那位大娘做的。

    母亲面无表情地缓缓走到柿子树下,在看到父亲后双眼仿佛认命般重重地阖上,“你终究还是……”

    我连忙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躯体,“母亲……”

    “嘉林,他就是这样的人。”母亲借着我的力量站稳,“打盆热水来,我们要好好地送他们最后一程。”

    母亲一下一下地为阿姐擦拭干净身体,为她整理了妆发,换上那件阿姐最爱的衣裙。

    母亲执意要和我一起,最后体力不支只好靠着墙边坐下,就着一盏小烛灯陪我一起在后院,埋葬父亲和阿姐。

    似乎是泪水已经干涸,母亲并没有流泪。

    可为什么只有泪水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悲伤呢?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声叹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一盏燃到天亮的烛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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