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吆喝声到了晌午逐渐平歇,茶馆酒楼愈发热闹,倒显得悠悠走路的我有些格格不入。我并没有走出多远,微微侧身还是能够看到三景客栈的招牌,还是能够看到沈绰向我这里注视的身影。

    沈绰对我怀有歉意,这件事我其实是没想到的。从最开始调查沈天夜时,沈昼家里的情况我就知道得差不多了;但我并没有多想。沈绰姐弟无非是阻拦沈昼投靠沈天夜不成,因此二人还很有骨气地离开了沈家,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沈绰那样的人,可能是在想如若他们二人当初再坚持一些就好了——我并不认同这样的想法,沈昼对沈天夜来说反而会是一种束缚:沈天夜还是很在乎他这位哥哥的。这种事情沈绰丝毫不知,看来有时间的话我还要好好和她谈一谈了。

    至于那个人,我该以何种身份、面貌去见她呢?

    卧薪尝胆大仇得报的正人君子,投桃报李涌泉相报的热血男儿,还是萍水相逢的无名人士?

    可若她的身份真如推测的那番,无论我如何伪装,在她面前都会像白纸黑字一般明明白白,那样的话我就是一个胆怯懦弱、毫无担当的人;再或者……

    她根本不记得我。

    漫无目的地走在鲤城的街道之上,我本想通过沈绰之口得到一个最广为人知的清影堂地址,省去我挨个探查的麻烦,却得到清影堂最近要闭门的消息。是了,如若跌落山坡下的那位兄弟没有被找到的话,清影堂一夜之间便损失了两位……暂且称呼他们为高手吧。那么,同为伙伴的她此刻一定十分伤心。

    思绪恍惚间飘到那天,她站在我身边,冷淡地和我说要我带着希望活下去。那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

    大娘和周生先生一直以为我是靠着这几句话才活下来的,我没有反驳过,但我也从没认可过。

    如果一个人仅凭借一两句话便活得下去,那么这世界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但我依旧感谢她。很多时候我们的选择都在一念之间。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希望,一念绝望的深渊。

    我不可否认的是那时她的冷漠给我的焦躁与绝望下了一注镇定剂,自此在我的心里成为那一朵小小的雏灯。

    那时,她和我讲我的名字,君屹,说母亲期望我屹立挺然——君屹,君屹,我怎么才想到呢?

    自始至终她从未称呼过我一句欧嘉林。

    第一次见面,我只是一个请她吃包子的热心陌生人;第二次见面,那个江源集会的晚上,我只是一个同她一样偷跑出宴会的客人;第三次见面,我是一个蓬头垢面的阶下囚,等待着她的解救。自始至终我知道的只有她的那双如月皎洁的眼睛和眼尾的泪痣,那么她呢?

    看来我要回一趟七星山了。

    估摸着回去之后我又会被大娘留下多住几天,所以我在找完沈绰解开她的小小心结之后,经她介绍在鲤城外的小南山那边选中一块小地方,也托她帮忙,找了一些物美价廉的木料,请来当初三景客栈建设的木工一把手,请他为我造一座小木屋。将这些都安排好之后,我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七星山。

    虽然我才离开没有几天,大娘依旧像三秋没见过我似的高兴,周生先生在一旁无可奈何又宠溺地看着大娘在厨房忙东忙西,嘴上说着“你还把他当孩子”,手上不忘帮大娘择菜。

    我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如若父母和阿姐还在……如若他们还在,我们大概会比现在更幸福一些。思及此我不禁笑着走向厨房,什么时候我也喜欢做如果当初的假设了?

    我还没踏进厨房,大娘便从木窗那里探出头来,要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要来厨房给她添乱;周生先生此刻倒也帮衬大娘说话,实在拗不过两位长辈,略一思考后,我决定去周生先生为大娘收拾的小桃园看一看。山还是有着山的节气,前些日子还下过小雪,倒也不及鲤城的大雪……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看桃树的心情一时全无。

    我又去了自己一直以来用作习武的地方,看得出来我不在的这些天大娘或者周生先生也经常来这边,新雪与旧雪,痕迹鲜明。前两年我练武时,大娘总会吵着要来旁观;后两年我也算学有所成,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外面,周生先生也不再拦着大娘来这里看我练武。我还是很遗憾,四年来我搜集的所有,到头来并没有派上用场;可亦如大娘所说,若不是我这四年来所做的努力,恐怕名司也不会找上我,甚至还想拉拢我。隋慕好也是一样。

    说到底,我还是要感谢这四年的。

    回到木屋时,大娘和周生正在门前坐着闲谈,一看就是在等我回来吃饭;这温馨的场景在过去几年里时常出现,我从不会厌倦;有谁会厌倦呢,我只会更加珍惜。

    周生先生好像是被大娘教育过了,这次没有拿出他的酒酿来。其实我很少饮酒,以前因为母亲的要求,不曾尝试过;唯有的几次,也是在七星观中,或是小酌,或是酩酊大醉,但都有大娘和周生先生陪着我。

    无论我如何地拒绝承认,人真的是需要陪伴的啊。

    等到帮大娘洗完碗筷之后,我们三人又默契地在桌子前坐好,好像我知道他们有话要和我说,好像他们知道我不会无缘由地突然回来。又一阵默契的安静过去,大娘终于忍不住笑意开了口:“你呀。说吧,和我们俩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是您先说吧。”

    大娘脸上的笑意更放开了些,“那我可说了啊,诶,你别拽我袖子。那个,嘉林呐,你执意去鲤城,是不是为了找什么人呐?”

    “是的。”我仅仅是回答了大娘的问题,并没有多说。

    “那,你能和我说说,你要找谁吗?莫非是……”

    “逃不过您的眼睛,的确是当年救下我的那位姑娘。”

    “那可是清影堂的人,你确定吗?”周生先生拦下大娘继续关心的话头,略带严肃地开口。

    我依旧保持淡笑的模样,“先生,她救了我。”

    “所以你还打算以身相许?”

    大娘听了这话嘴角开始耷拉起来,“和你说过我来说就行了,你不要讲那些没用的。”

    “那可是清影堂,碧桃,我不认为嘉林和清影堂的人扯上关系对他有什么好处。”

    “孩子喜欢不就行了?怎么,你还学会看不起人了?当年可是人家把嘉林救下来的。”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啊,我只是觉得那样的姑娘不适合嘉林。”

    “适不适合也不是你在这儿想想就知道的。”

    “你呀,你就惯着他吧。”周生先生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示意他不再发表自己的看法了。我默默听着二人的“吵嘴”,只是没想到他们想说的和我要问的是同一件事。

    大娘终于将眼神从周生移到我的身上,瞬间变脸笑着问道:“那你去的这几天,找到人家了吗?”

    “没有,大娘,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想问你们一件事。”

    大娘没有回答,只是给了我一个“你继续讲”的眼神。

    “当年,你们二位委托清影堂救我,你们是怎么说我的?我的意思是,你们是如何让清影堂接下这桩劫别国法场的委托?”看到大娘有丝不解,我又追加了一句解释。

    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大娘不语,侧头看向在一旁喝闷茶的周生。

    “是我写的信。清影堂其实没有那么挑,他们本来就是做这行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冤屈或者足够合理的需求。我只是写了当时你的境遇,可能他们觉得不麻烦就接了?”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我继续问道:“那先生是写明这是欧家的事情吗?”

    “写的确实是欧家的事,但我换了个名头。”周生先生终于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再次冲我笑道:“你是怕那姑娘知道你是南岭欧家的人?”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先生的意思是……”

    “在信里我全部用了代称,不过也不算,我当时是……想起来了,全换成了你母亲的姓——欧家改成了杨家,你的名字换成了杨树林。这毕竟是江息的大事,虽然有求于清影堂,但我并不想被他们捕捉到什么信息,在本就混乱的局势中再插一脚。”

    “可是,那姑娘曾经和我说过我的字,君屹这个字……”

    “那个啊,那个是我讲给她的。”

    方才保持安静的大娘适时地打断了我和周生先生的对话。

    周生先生和我不约而同地一齐看向大娘。

    “四年前,你要行刑的那天,他陪我早早赶去了南岭,”大娘一改方才的笑容,满是回忆的样子对我说道:“我们和清影堂的那两位恰好在同一个来福客栈,之所以知道他们是清影堂的人,是因为旁人都在说沈天夜,只有他俩在谈论杨树林。”说到这里大娘特地看了一眼周生先生,怕是接下来她要说的事情,周生并不知道。

    “那天上午,我打发他去街上探听关于你的消息,而后我自己去了他们的房间。房里只有一位姑娘,我们两个都觉得很意外。不过那姑娘是个好人,我说我是杨树林的亲人,她便让我进屋去了。”

    “进去之后她和我讲你一心寻死,说你不肯跟他们走。我本就是因为担心你才找的他们,所以我害怕他们放弃救你,于是我自作主张地和她细讲了姐姐的故事,也就是你的母亲,包括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为你取字君屹。那姑娘虽然面上看着清冷,但我就很肯定她是个善良的好人——你知道,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要离开的时候,那姑娘和我说,即便我不来找她,他们中午也会去救你的,说是抬也要把你从法场抬走;我自是感激,然后同她讲了那座木屋的位置,约定好在柿子树下见面。你被救回来之后,你们在后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所以,嘉林,如果你真喜欢那姑娘,我绝不会拦着你的。”

    “可是,若她知道我是欧嘉林呢?”我有一丝不确定地问道。

    “什么意思?”大娘并不理解。

    “这小子是害怕,怕人家姑娘觉得他太复杂,还怕自己当初那么破落的模样被人家记着。”周生先生说得十分通俗易懂。

    我只能默认。

    大娘听懂了周生先生的意思,却还是不理解:“可这不都是你吗?嘉林,不论怎样的你,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啊,你为什么要害怕?那些事情又不是你的错。”

    “要我说啊,嘉林根本不是喜欢那姑娘,只是这些年心里太苦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好人,想和人家交朋友罢了。”

    听了这话大娘顿时不乐意了,“怎么,交朋友也很好啊!当年你不也是一直凑在我面前,要和我做朋友的?”

    “诶哟,”周生先生霎时红了耳根,看了我两眼忙在桌底下碰了碰大娘的手,“孩子还在这儿呢。”

    “嘉林,你就是你。如果那姑娘介意你的过去,你在她面前也总是隐瞒,那不论是朋友还是其他什么关系,都不会长久的。”大娘像是被我和周生先生气到了,语气有些强硬,“虽然大娘希望你追上那姑娘,但是,你知道的,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我知道的,大娘。”

    “好好想想吧。”说完大娘便起身离开了正屋。见能拦住自己的人走了,周生先生抓紧机会慨叹:“碧桃倒是真的很喜欢那姑娘。嘉林,我理解你的顾虑,不过你大娘说得对,要是真的想追求人家,就不要藏东藏西的。不过你也要捋清楚,你想找到这位姑娘,是因为你单纯对她好奇还是因为你真的喜欢人家。如果只是好奇,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你就不要去打扰人家姑娘了。行啦,早些休息吧。”

    在七星山住了五天之后,我终于思考出一个结果,那就是我单靠想是得不到答案的。于是我打算回鲤城,意外地是这回大娘并没有留我,反而像是一直在等我下山,一大早就给我赶下山去了。

    沈绰介绍的那位木匠不愧是一把好手,小木屋虽然简单却是一个十分舒适的家;连日来的烦闷似乎有所纾解。只是这温馨的小屋我还没享受两天,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便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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