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灭韩后,秦王殷牧于韩废都阳翟整顿停留月余,大有剑指楚国之势。

    楚王心如火焚,向秦称臣纳贡,于冷宫养大的六王女楚漾,晋懿和公主,与贡品一起被送至废都阳翟。

    官道绵延崎岖,远处山峦苍莽,前路去向难测。

    马车内楚漾单手持本书卷读着,空出的手轻敲车棱,有一搭没一搭。

    微风入帘,细密密拂过她松束青丝,当真人如璞玉,眸光盈盈,不堪亵视。

    一旁服侍的碧衣小丫鬟阿月面带愁容,红着眼尾,偶尔偷偷低头抹泪。

    酉时,楚漾一行抵至雄主会校场。

    依旧例,雄主大会后,秦必出征,想来秦王为振伐楚士气,对楚使起了杀心。

    此行,她们怕是凶多吉少。

    玉帘掀开,马车中人扶臂缓缓而下,随行侍从被秦兵拦于场外。

    楚漾和楚奉常洪郊急行至校场时,场上已是放炮竖旗,擂鼓点将,人声沸腾。

    秦国雄主大会先行武斗,再进文试。

    武斗规则,每场一炷香,不取性命即可,场面自是血性十足,盛况空前。

    未及二人上前行礼,观礼台上传来幽冷的话音。

    “台下楚使……”

    秦王殷牧黑发紫衣,懒怠地斜靠着太师椅,“二位姗姗来迟,可是不把吾大秦放在眼里?”

    话音落,殷牧左侧的白衣男子放下酒樽,清亮的目顺着众人视线敛去,举止雍容,一派风光霁月的公子模样。

    楚漾手拢下裙,微凝着娇俏小脸,俯首下跪拜曰:“楚王六女楚漾奉旨前来称臣纳贡,拜见秦王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路有耽搁,还请秦王陛下恕罪!”

    “楚臣洪郊奉旨前来称臣纳贡,拜见秦王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还请秦王陛下恕罪!”

    拜见声落,场内众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心立于两侧。

    月余赶路间,洪郊和阿月已将秦国朝中局势告知。

    只道秦王殷牧喜好女色,虽无立后,但仅二十又五,已有后妃数十位,行事狂放不羁。

    秦王左侧男子想必是秦王同父异母之弟殷汤,殷汤字渠白,有治世之才,此次伐韩,因殷汤一句“世人言,这天下强弓劲弩皆韩出,吾不服”,秦王下旨灭韩,仅为承其弓弩制造术。

    “渠白,汝说这楚地老头儿可是耳目闭塞?”

    殷牧讥讽的话音打断楚漾的思绪。

    “他送银钱和女儿给孤,是以为吾等是为了金银财帛才灭韩?还是以为吾秦女于榻上不及他楚女勾魂引魄?”

    殷汤侧身看着他:“陛下所疑亦是臣弟所思,威王贪欢无忌,哪懂潜龙腾渊之义,更莫能明了吾大秦下平八荒,上补天裂之宏志。”

    殷牧努努嘴,有些无奈:“渠白整日里满脑子都是天地生民,甚是无趣。”

    男子随即转头台下,冷哼一声,“二位楚使谁先登吾大秦武斗擂台?可有决断?”

    跪伏一旁的洪郊慌忙拜礼:“回陛下,臣已做好准备……”

    见秦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酒樽,洪郊身躯微颤,继续道:“懿和公主自小三好二怯,还请陛下怜悯,允其参与文斗即可!”

    进了狼窝的肥肉没有全乎保全的先例。

    楚漾心内五味杂陈,洪郊身为文官,一路来观其行事谨小慎微,不曾想关键时刻会挺身为他人挡祸。

    “三好二怯?”殷牧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那就……允了?”

    “谢陛下恩典!”

    洪郊作揖起身,急步至台下,手脚并用地爬上擂台。

    点将官开始报序。

    “下一场!楚使洪郊对阵左中郎将邓礼!”

    楚漾顿觉不安,洪郊曾言,秦左中郎将邓礼,秦五虎将之一,去岁雄主大会便是此人拔得头筹。

    邓礼对阵楚使,这是要拿洪郊的血燃其斗志,树其军威!

    顾不得多想,楚漾脊背僵直,一眨不眨地紧盯台上洪郊。

    台上二人抱拳一礼,便开始动手。

    邓礼跨步向前,一拳轰出,直冲洪郊左脸,随即扯住他右臂,用力一拧,咔嚓一声,洪郊肩关节已然脱臼,眼见洪郊惨叫不迭,额头汗流不止,左脸已是肿如斗大,右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吊挂在身上。

    楚漾脸上血色陡然尽失,煞白一片,一时间四肢百骸无一不冷。

    不下一招,洪郊已是注定败局,如何能挨过一炷香?

    邓礼速度极快,身形一闪,左拳猛地砸在洪郊头顶,右拳径直往洪郊耳鼻处招呼,顿时惨叫着的洪郊满脸鲜血如注,晕乎乎晃着大脑袋,身躯快要支撑不住。

    不消洪郊躲闪,邓礼腾空而起,于空中旋身下腿,右腿宛如玄铁浇注的钢钎生生撞在洪郊颈脖,他肥硕的身体霎时飞起半丈之远,闷哼砸地,竟是没了半丝声动,只余喉间血水汩汩涌出,擂台下喝彩声大作,人群似疯似狂!

    三招。

    洪郊濒死。

    “别打了!”

    楚漾胸中气血翻涌,双手紧抓擂边围杆朝台上大喊,心如冰尖扎过,刺骨的寒。

    “停下!”

    “别再打了!停下!”

    楚漾娇弱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响起,又一次次被失了智的众人淹没。

    情绪难控间,少女眼睫闪动,嘶哑的嗓音似被卡在喉中,她陡然抬首朝观礼台眺去。

    观台上殷汤神色淡淡地瞧了眼被鲜红包裹的洪郊,慢悠悠地喝着杯中酒。

    殷牧凑身而坐,目线似无意间扫过她,玩弄畜生般的神色张狂妖异。

    楚漾紧握双拳,刺骨的寒意奔涌至四肢百骸。

    这擂上发生的是场杀人取乐的游戏。

    良知告诉她必须做点什么。

    不能让洪郊死。

    擂边火把晃得含雾的眼生疼,深深呼了口气,少女杏色单薄的身躯决绝地冲进人群。

    楚漾如发狠的小兽,掰开一个又一个壮硕的阻拦,艰难地往擂中挤去。

    众人如疯似狂,视线都落在洪郊和邓礼身上,她狼狈地爬上偌大擂台角落时竟是无人得见。

    在邓礼要给洪郊最后致命一击时,那团娇柔发光的杏色冲上去生生挡在了洪郊身前。

    邓礼斗大的拳头直轰而下,在离楚漾俏脸半指的位置停下,拳风带过美人的鬓边发丝飘飞于艳绝的脸颊之前,迎着邓礼的是一双愤怒无惧的美眸。

    这一拳,邓礼是万万下不去了。

    场中竟是一刻诡异的静谧。

    “滚下去!”

    擂下一声爆喝突响。

    众人似刚刚回过神来,顿时哄闹嘈杂的喊声四起。

    “滚下去!”

    “滚下去!”

    ……

    殷牧嘴角噙着阴冷的笑意,“楚六女,这是闹的哪出?”

    场内瞬间安静。

    殷汤目线落在擂上少女,看着不羁又清冷。

    楚漾的声音带着嘶喊后的沙哑低沉,“这是虐杀!”

    轻柔地将存有一息的洪郊扶到台柱边靠下后,楚漾步至擂台正中,胸内蕴着嚼齿穿龈的暴怒,“这是活生生的虐杀,雄主大会变成虐杀场,是秦臣之过,亦是秦王之过!”

    众人骇然。

    好个不怕死的小娇娘。

    殷汤端坐,墨染的发丝在夜风的吹拂下张扬着,风华无双的脸上透出些凌冽。

    殷牧轻哧:“孤之过?”

    楚漾稳稳立于擂中,脊背如松,一字一顿:“确是!”

    “自古以来,且不论‘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今擂台之上,洪郊、邓礼力量悬殊之大,洪郊毫无还手之力,邓礼却招招俱是杀招,想要取人性命,此举不止有违雄主会宗旨,更是枉顾人命。”

    楚漾扫了眼观礼台众官,“天下百姓只言秦王从谏如流,而吾观雍都、阳翟百余文武,见此景,却无一员直谏天子,文官缄口,武不劝诫,不尽臣节,文武自是有过!”

    楚漾似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臣子有过,在予一人;帝王有失,则祸及天下!如若天子丧人伦,枉顾人命,则天下溺矣,百姓如身浸水火,如若天怒于上,民怨于下,天翻地覆之时,四海鼎沸之际,陛下当如何?”

    句句愤慨,句句有所指。

    楚王女此言诛心,诛的还是帝王之心。

    众人在静默中等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殷牧腔调带着些懒散,竟是没发作,“竟不知杀个区区洪郊,可断孤绝了人伦?”

    少女上前两步,神色坚毅,“一人性命亦是人命!”

    “如若掌权者可随意决人生死,只会引得人人忧思,个个畏惧,天愁民怨,眼见兴衰!”

    “惯会狡辩!”殷牧身子往左侧凑去,戏谑道:“渠白,且听听,这楚六女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你说该如何处置?”

    殷汤拧起两道浓浓的眉,沉吟,“一人性命亦是人命……”。

    “楚六女一番口舌自是为救洪郊。洪郊可饶一命,只是楚王女无端上了吾大秦雄主会武斗擂台,自是没那么容易下去。”

    当真仙容月貌,魔鬼之心。

    楚漾暗骂殷汤狗贼,心内已是暗暗道苦,刚刚的熊熊气势一下就灭了三分。

    楚漾怔了瞬,“自是有所准备……”

    听闻楚王女坦言有备而来,擂下众人嘘声一片,方才场内的箭弩拔张之势有所缓解。

    “吾不与尔等逞那匹夫之勇,终究这武斗也不仅限肉搏,还请允换一种武斗方式。”

    “允了。”

    殷牧一旁接话,似是起了兴致,换了只手撑起半边下颌,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就比弩吧。”楚漾娇声道。

    话音刚落,台下顿时传来阵阵哄笑。

    “楚王女,你那嫩白小手还是留着扒了小兜,给吾等腿/根子舒坦舒坦吧,就别在此白费力气,引人笑话啊!”

    一名满脸胡须的壮汉朝着擂台美人儿大喊。

    “江少府所言甚是,还是留着帮着吾等搓搓揉揉,快活快活为妙……”

    “哈哈哈哈哈……”

    秦国民风豪放不羁,壮汉们一阵哄闹不堪入耳,好不热闹。

    少女微昂起下巴,淡声道:“一炷香擂上制弩,再比射程。”

    殷牧:“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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