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无论我再怎么祈祷,这段路也还是很快就抵达了尽头。

    公良平原本正在和其他人围在篝火旁,一群人正有说有笑地似乎是在聊些什么,恰巧余光瞥见我与风来姐,于是便匆忙站起身,拿着一件薄外套朝我们走来。

    “阿世?风来?你们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发生了什么吗?”

    说着,他将外套严严实实地披在了我的身上,脸上还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不解与担忧,完美地扮演了一位爱女心切的老父亲,让知晓实情的我忍不住默默地别开了脸。

    ......我要是说其实是因为一根树枝,你信吗?

    考虑到麹风来就在身边,我咽下腹诽,犹豫着该怎么向公良平解释方才发生的事。而风来姐那边见我迟迟没有开口,便主动替我接过了话茬,说道:“凌叔叔,阿世妹妹平素太过用功,今日先生是因担心她的身体有些受不住,才特地提前放阿世妹妹回来、叫她好好休息一晚的。”

    说到这里,她略微顿了顿,然后悄悄地捏了捏我的手,继续道:“恰巧我也学得有些累了,便借着送阿世妹妹回来的理由趁机偷了个懒。凌叔叔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先生,不然他准会生我的气。”

    我听得一脸茫然。——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公良平虽然并不清楚事情具体的经过,但也知道我是个什么状况的,可他并没有揭穿麹风来的谎言,而是玩笑似地接了下去:“当真?”

    “当真!真得不能再真了!我当时就在阿世妹妹的旁边,不然也就得不到这个机会了,”风来姐一面夸张地说着,一面又转过头来冲我了眨了眨眼睛,“还有阿世妹妹也是,千万要替我保密!”

    于是我顿时领悟了麹风来的意思。——原来她之所以会主动送我回来,除了夜间危险这一点外,竟是在担心我会因为‘早退’而遭受父亲“凌平”的责骂,且再加上我先前的沉默,又是在某种程度上阴差阳错地印证了风来姐的担心,于是这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出。

    想到这里。我有些迷茫。父君平素待我严格,凡事无论缘由总是会先列出三条罪状再责罚于我。而我与兄弟姊妹们之间并无多少情谊,宫中侍卫又多有顾虑,从未有谁能如麹风来这般维护我。

    ......可我偏偏骗了她。

    突然间,我竟有种想要将一切都向麹风来全盘托出的冲动,想要告诉她其实我并不是什么舞者的私/生女,根本没有那些所谓凄惨可怜的身世,而是生来便锦衣玉食的前王朝二皇女,是她所厌恶憎恨的权贵之一。

    但我却不能这么做,因为我尚有太多的事要做,拨乱兴治、定国安/邦。我是凰凌世,也只能是凰凌世,绝不能因自己的一时软弱而毁掉所有。

    “...好,”

    我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于是麹风来又笑了,那笑容依旧温柔亲切,却叫我的全身一阵阵发冷。

    “好,今日真是谢谢风来了,凌叔叔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先生,”

    公良平突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拉着僵硬的我向麹风来道谢,“阿世,你向风来姐说过谢谢没有?”

    我缓过神来,又咬了一口舌尖,勉强压制住了心中的愧疚,忙道:“谢谢、风来姐。”

    麹风来摆摆手,“哎呀,不用客气的。凌叔叔和阿世妹妹不仅愿意为我保密,平日又照顾我良多,我才应该向你们说声谢谢!”

    随后又是寒暄了好一阵,麹风来才终于离开,只是临走前她还惦记着明日要给我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站在原地,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麹风来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她整个人都被黑暗所吞没、再也看不见为止,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默不作声。

    公良平叹了一口气。

    “殿下,”

    他轻声唤我,却并没有责备我,反而相当温柔地、就仿佛一位真正的父亲那般,摸了摸我的头。

    “休息一会吧。”

    ...

    ......

    自羽都城破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多月。在这期间内我与公良平他们混在难民南下的队伍中,积极地参与了几乎每一场的八卦,零零散散地得到了不少情报。

    就好比幽州决堤一事,我只知决堤发生在凤义十九年的冬末,且崔蹇隐瞒不报。却未曾想到实际上决堤发生的时间远比我和父君在奏折上看到的还要再早一个月。

    并且在此灾祸发生后不久,崔蹇就已命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往钧州报告此事,却迟迟没能等来朝廷下发的赈灾物资,就连派出的使者也没了音讯。

    无奈之下,崔蹇只能命州下各府先行救济灾民,甚至还发动当地的乡绅豪族一起变卖家产换做粮食衣物等免费发放给灾民,又亲自下到收容灾民的屋舍内,可惜还是没能阻止饥荒与瘟疫的蔓延。

    “我听说那幽州境内,竟是惨到了十步见一尸的地步,真是造孽哟!”对面的婶子说着,用木棍挑了挑篝火、助它燃得更旺一些。又似是透过眼前火焰想到了幽州的惨状,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狗皇帝也真不是个人,崔刺史连发那么多封急报,她却连看都不看,只知道和那些个皇子大臣贪图享乐,活该被推翻!”

    周围百姓连声附和,又一起咒骂了好一会儿我的母皇,才转移了话题聊起各自的家长里短来。

    跟在难民队伍中的这些日子里,我已听过太多次对母皇、父君、以及对我们这帮皇室子弟的辱骂。除去一开始的不适应和无所适从,现在的我已经能做到安静地听完全程,然后默默地记下这一桩又一桩的罪。

    忽然,一双大手捂住了我的双耳。我抬头看去,却看见公良平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轻轻地朝我摇了摇头。而坐在我们正对面的,是同样正在看着这边、且都面无表情的龙、禄二人。

    我知道他们三人都不希望我听见这些,担心会对我造成影响。可我若是不听,又如何才能知晓我母皇究竟犯下了多少罪?而我若是不知,又如何说起要偿还这些罪?

    更何况,不看不听固然是能让我活得轻松一些,可这些罪却并不会因此消失,日积月累,终将会变成巨大的灾祸。而到了那时,即便是我竭力弥补也无力回天。

    所以我必须听,且还要记在心里、刻在骨中,一件件地偿还这些罪业。

    ...话虽如此,但有一些东西,我是真的听不下去。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兴起的谣言,竟造谣说我们皇室天生便是一头不详的白发,还说我们脖子上长着两个脑袋、且每个脑袋后面各藏有一张会吃人的嘴,又生着三条腿、四只手,每晚都要浸泡在足足五桶的人血中休息。

    我:......

    我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公良平视线,然后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确信自己的脑袋后面什么也没有。结果一抬眼就看见对面的龙子旦和禄公孝正一脸“.......”地看着我。

    我:......

    坏了,忘记还有他俩了。

    我嫩脸一红,忙挪到公良平身后躲起来,以此来逃避他们的视线,却被眼尖的叔叔婶婶们看见,便当我是年幼害怕,一面安慰我这只不过是乡野怪谈、叮嘱我一会儿可不要睡不着,一面却又坏心眼地故意吓唬我、说晚睡的孩子会被叼走吃掉。

    我:……

    倒不是真的害怕这些乡野怪谈,只是一想到我堂堂一届皇女竟被让成无知幼童戏弄,就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点睡不着了。

    我看起来就有那么胆小吗...?

    我有些怀疑。

    公良平身为‘父亲’,自然是向着我的——虽然我总觉得这次他向得很敷衍——在简单随意地安慰了我几句之后,便又重新加入了此刻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夜间怪谈行列,完全没注意到篝火对面的禄公孝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看。

    受父君影响,我是不相信所谓的怪力乱神一说的,可却实在架不住禄公孝的死亡凝视。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又总是沉着一张脸、沉默寡言,光是看着就极具压迫感,而此刻夜间的篝火光印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竟显得额外的阴森恐怖。

    虽然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但是,我决不能输!

    先前被禄公孝看见在做蠢事的羞耻感被突如其来的好胜心压下。我咬着自己的舌尖,硬撑着不肯转移视线,与他对视,试图证明我根本就没有在害怕。

    禄公孝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背冒冷汗,心中发怵,却见他渐渐缓和了表情,而后缓慢而又坚定地、朝我挤出了一个极为挑衅的笑容。

    我:……

    我低下头,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有去和禄公孝计较,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不记仇,而是因为麴风来正巧过来,于是我就在臭男...不是、我的意思是,于是我就在禄公孝和麹风来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麹风来领着我走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段,但依然能看见不远处围在篝火处的大人们,所以这点距离倒也不算危险。

    “阿世妹妹,”

    麹风来突然停下脚步,将双手背在身后、也不知道是藏了什么东西,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你先闭上眼睛,好吗?”

    出于信任,我毫不犹豫地就闭上双眼,安静地等待着麹风来的下一步,不知为何以往细碎的虫鸣此刻居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间的凉风吹过,激得我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许是因为先前听了那些怪谈的缘故,我竟觉得现下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些,甚至安静到让我有些不安。

    直到一阵极淡的花香擦过了我的鼻尖,这股不安才被短暂地摁了下去。

    “可以了,快睁开看看吧。”麹风来说。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甫一入目的自然便是麹风来那暗藏着得意与期待的笑容,与在暗处反射着冷光的兵器。

    ——是叛/军。

    可叛/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顿时僵在原地,四肢发冷,大脑一片空白,任凭麹风来怎么搭话也无法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叛/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骗了我?...不,这不可能。

    “...风来...”

    我咬着牙关,拼了命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声音,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发抖着,“你背后....”

    麹风来一愣,面上迷茫不似作假,迅速回头。与此同时从队伍的各个方向都传来了极为凄厉的喊叫声,震醒了仍停留在原地的我和麹风来、也震醒了其他的难民,终于发现了那些已然近在咫尺的叛/军。

    “是叛/军!叛/军杀过来了!!”

    “快跑!!快跑——!!!叛军来了!!!!”

    “娘——!!!快跑!!”

    刹那间,整个难民队伍混乱成一团,我看见往日里颇为照顾我的叔叔婶婶们无一不面露惊恐,争先恐后地朝着黑暗逃去,却又被潜伏于阴暗角落的叛/军挥刀砍中、鲜血飞了满地,如此惨烈的一幕自然激起了旁人更大的恐慌,拼命地推搡着朝着另一个方向逃跑,却也只是在不断地重复着先前的惨/剧。

    我听见以往一同嬉闹学习的孩子们发出的尖锐的悲鸣,小小的身躯顷刻间便淹没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哭喊着寻找自己的家人。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麹风来一把便拽住我的手开始逃命,可这四周都已被叛/军包围,仅凭我们两个孩子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即便是拼尽全力、不知疲惫地奔跑,也只不过是踏着鲜血浇铸而成的遍地泥泞在叛军的手下苟延残喘而已。我和麹风来一路拼了命的逃跑着,躲过了被人群踩踏的结局、却躲不过狰狞狂笑的叛军的屠刀。

    “白发!!这里果然有一个白发的孩子!一定是那个皇帝的种!”

    “玉玺肯定在她身上!杀了她!”

    麹风来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脸上满是无措与恐惧,那双平日温柔的眼睛看着我显眼的白发满是不可置信,却依旧下意识地想要拉着我朝着反方向逃跑,可如今叛军既然已经锁定了目标,又怎么可能会让我逃走?

    ——逃不掉的。

    只要她仍带着我,那么她就逃不掉的。

    几乎是在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同一时刻,身后的赤凰图腾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灼热感。我看见那一把把染血的银刀正向我逼近,四溅的血滴没入尘土、倒映着我二人苍白惊恐的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几乎让我丧失所有理智、下意识地想要抓紧这仅有的浮木,却还是不得不在这绝望的瞬间做出抉择,猛地一把推开了麹风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群席卷着奔向远方。

    “风来,”

    被强烈的恐惧促使着做出了眼下最好的选择,我站在原地,看着麹风来的身影与我渐行渐远,一字一句就仿佛不过是喃喃呓语般,很快就被风与此起彼伏的悲鸣压了下去,但我确信她听见了。

    “你要活下去。”

    因为麹风来回头了。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逆着人群奋力地试图朝我伸出手,一遍遍地祈求着希望我能够抓住她的手,可我却背/叛了她。

    “阿世——!!你回来——!!!你回来啊————!!!”

    身后传来了麹风来哭喊着大叫我名字的声音,那只曾与她紧紧相握的手上仍残留着些许温度。

    我咬紧牙关,强忍着翻涌的泪意用尽全身力气在叛军的刀下穿梭着,在与唯一的好友背道而驰中毅然决定了自己的前路。

    夜/袭的叛/军数量实在太多,视线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犯下罪行。眼见着这场惨剧已彻底无法制止,我干脆一把扯乱自己的发鬓,只为了让这头白发在黑夜中更为显眼,抄起地上的断木朝着正四处作乱叛军们砸去:

    “我是凰凌世!我是王朝的二皇女!”

    “我身上有玉玺!”

    “来啊——!!玉玺在我这里!来抓我啊!!杀了我啊!!!”

    四周有一瞬的死寂,孩童细碎微弱的哭声传入我的耳畔,我攥着自己衣领费力地喘着粗气,看见了被叛军追杀瘫倒在地的百姓脸上的泪水,也看见了他们衣物上刺目的红痕,幼童的哭声仍在继续,叛军的罪行远没有结束,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变成了我。

    在短暂的停滞过后,反应过来的叛军果断抛弃了手底下哭泣着的百姓,狞笑着调转了刀尖对准了我缓缓逼近,丑陋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即将得逞的扭曲笑意,而幸存的三俩百姓则趁此机会推搡着趁此仓皇逃离,而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已无路可逃。

    我闭上了眼。

    下一秒,禄公孝突然骑着一匹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黑马冲破了叛军对我的包围、手起刀落间接连斩退了好几人,随后调转马头猛地一把捞起我向外冲去。

    很显然,禄公孝与我的想法一致。——既然这场灾难起源于我,那么只要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逃走,就能将叛军的大部分火力吸引离开、从而为百姓们争取到一线生机,只是我以为自己或许将会死在这里,可他却出现救走了我。

    “快追!!”

    “别让她们跑了!!”

    禄公孝没有说话,他的身上满是血迹,鲜血模糊了他的面庞叫人看不出表情,可周身的气势却叫人遍体生寒。

    我被禄公孝死死地摁在怀里,那力道压得我骨头生疼,本就凌乱的发鬓此刻已然彻底散开。呼啸的风吹起我的发丝,入目四散的白就仿若是漫天飘散的白雪,与我的泪交织在一起、衬得远方的火光更是刺眼。

    我坐在马上,呆呆愣愣地仿佛又回到了破城的那日。

    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制止,只能被侍卫们带着仓皇逃离。

    “凌世,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究竟要怎么做才算是一个好皇帝呢?

    是只要我弥补了母皇的错就可以了吗?还是只要我复兴了王朝就已经足够了?

    我不明白,父君。

    你曾叫我要纠正母皇犯下的错,可若叛军真是因母皇的错而结出的苦果,那他们现在又为何要因一己私欲屠/杀同胞,又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痛下杀手?

    血流成河,横尸遍野。若是你也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便会明白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迫于无奈才起/义的穷苦百姓,而是一帮罪恶滔天的反/叛之徒。

    我真的不明白,父君。

    你曾教我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可如今我却抛下了自己的双亲,抛下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抛下了身为皇室的尊严,抛下了羽都满城的百姓,隐姓埋名地苟且偷生于难民之间。而现如今更是又一次地抛下百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红染红了这片土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我的罪,

    是我的罪。

    ——也是他们的罪。

    我死死地抓着禄公孝的衣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泪水已然彻底模糊了双眼,为百姓、为天下、也是为我的父君,黑夜中那一张张丑陋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见,无尽的恨意就如同火一般蔓延全身,于是我终于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情绪,迎着叛军们的嘲弄声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我要把你们这帮畜生都杀光——!!!!”

    “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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