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允好不容易走出营帐的时候,我已经至少挨了半个多时辰的骂了。

    不过与其说是在挨骂...在我看来也不尽然。毕竟罗允除却在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误会而措辞略微激烈了点外,其余时候倒都更像是在恨铁不成钢的斥骂与苦口婆心的劝诫,硬生生逼得我急忙发出了“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的否认三连。

    其实我最开始那句“想求宁光逢”真正的意思是想着宁光逢这次伤势太重、加之又出身卑微,很难保证其是否能够得到良好的救治,所以便打算求着罗允将这次对我的奖赏换成全力救治宁光逢的。这样一来既可以保全他的性命,二来也可以趁此机会让宁光逢在罗允面前留个姓名、说不定哪天还能多少从罗允手上学会一些武艺和经验,以此提高宁光逢在战场上的生存几率,却没想到竟然会被罗允误解成另一层含义:

    “你现在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就先开始贪图儿女私情了???”

    我木。

    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罗允总算相信了我不是在求婚,但眼中仍清晰可见怀有疑虑与猜测,害得我最后不得不掏出了“大业不成、何以为家”这样的话才勉强堵住了他的嘴,使他同意了我的请求。

    回忆起方才罗允指着我左一句“好/色/之/徒/卑/鄙/无/耻。”、右一句“耽/于/情/爱/不/思/进/取。”的骂声,我就觉得一阵头大——早前我还在心底暗暗疑惑究竟是谁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就知道在背后编排我和宁光逢,还想着待把那人揪出来后定要好生将其毒打伺候一顿,却没想到如今源头是找到了,但我却万万不能不能对其动手。

    原因无他,是因那个最大的谣言头子——就是我。

    我:“......。”

    这就太令人窒息了。

    因为按照罗允的说法,我看宁光逢的眼神与看向旁人时根本就是两个极端。——若说对后者是那种视人如草芥般不屑一顾的欠揍眼神,那我对前者就是粘糊中犹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情意,且带着三分占有与四分渴求,就差没把馋人身子刻在脑门上了。

    我:6

    讲道理,有时候我真的怀疑罗允是不是私底下藏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本,才使得他堂堂镇西军三品大都督能够说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屁话。甚至还在四处寻找铜镜无果后干脆拔出佩剑让我拿着自己好好比对一番,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对宁光逢有意。

    那时的我双手捧着剑身,沉默良久,看着罗允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上了一份怜悯。

    “罗都督,近来应该压力挺大的吧?”

    回应我的,是罗允拍在我脑门上的一巴掌。

    所谓恼羞成怒,大抵不过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罗允虽然同意了我想要他帮忙找人救治宁光逢的请求,但还是额外给了我一次机会。用他的话来说,大概意思就是:“宁光逢那小子怎么说也是我镇西军的人,这次又立了大功,怎么说也得把他救回来,用不着你在这儿担忧。......行了,说正事,这戒尺你要不要?”

    那一瞬间我真的想了许多。从我幼时至今吃过的每一个苦头、到混入难民营逃难的那段日子,不知不觉间我突然意识到现在距离羽都城破已经快过去了快整整一年,但那份绝望而又悲怆的心情始终不曾在我的心中消散,父君的期望亦言犹在耳,就连过去那些在如今的自己看来都觉得傻气的坚持似乎悄无声息的化作了另一种东西。——似乎比起得到罗允的承认,更令我在意的是那夜与风长明对峙时对方口中所说的话。

    “凰凌世!你若生在西树,为我西树王室后代,又岂会甘愿这般屈居赤凰之下?!你若为我、亲眼目睹过西树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又岂会放任自己无所作为?”

    我原以为自己在对西树的立场上是绝对公平正义的一方,是因为我曾站在赤凰的土地上亲眼确认了西树犯下的累累罪行,而我身为皇女、为自己的臣民“讨回公道”自然再理直气壮不过,可风长明的话却打破了我长久以来的认知。

    那就是——赤凰王朝并不是正义的一方。

    至少、它并不是完全的正义。

    而对西树联盟而言、对我的敌人而言,我亦同样如此。

    ——我并非绝对的正义。

    犹豫良久,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接过那把我朝思暮想的戒尺。因为我知道仅凭我现在的能力根本不足以背负起这份重责。并且无论是作为帝王、还是作为皇女,甚至哪怕仅仅只是镇西军营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兵卒,我都远远没有资格引导别人前进,于是便推拒道:

    “...此次战争,凌世实际上并未出太多力,勘测情报方面大多都依托于席稚廉的功劳,实在难以担此重任。因此还望都督能再给凌世一点时间,待凌世成长到可以问心无愧地从都督手中接过这份责任的程度时、再将此戒尺交付予凌世,可好?——至于奖赏方面...若都督当真有意,那可否答应凌世将那些收缴而来的多余物资按人口均发给边境百姓,以助其熬到来年春耕之际?”

    罗允微微睁大了眼。

    再之后的事也就没有必要多浪费口舌详细交代了,因为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闲聊和零零散散的情报。比如公良平因为擅自带我重返战场而受了罚、比如席稚廉待箭伤痊愈过后就将正式成为我的贴身侍卫、比如西树联盟东西两方战线均被摧毁......如此云云,总之少见的充满了耐心,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般对不省心的小辈的念叨,甚至就连我试探性地提出想要免去公良平所受的责罚时,他只是略一思量了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了。

    作为回报,对于罗允这念叨中偶尔夹杂的诸如“情/色/误/国”和“妖/妃/惑/主”之类的私货,我也就自觉当做没有听见,点点头糊弄了过去。

    不过也正是因为罗允这过分慎重的提醒,使我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起我与宁光逢之间的关系来。——虽说我自认问心无愧、彼此双方都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但却实在架不住旁人的再三误解,以至于连我自己都不禁对产生了一丝怀疑。

    .....难道我真的喜欢宁光逢?

    不、应该不是吧?毕竟我连这小子初见时错将我当成是皇子的事都还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他在宋贤面前编排我脾气臭和幼稚的账也没来得及算,怎么可能是喜欢他?再者我若当真的心悦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的感受?

    至于宁光逢对我,那就更没有可能了。——他连男女大防都搞不明白,又从何谈起对另一个的喜欢?况且这厮每天尽瞎琢磨着如何才能将我摁在地上胖揍一顿......怎么想都不像是对我有那方面的想法的表现。

    思来想去,问题的根源应当还是出在旁人的身上。若不是他们眼瘸误将我看宁光逢的眼神视作那般含义,我和宁光逢又怎么可能会惹上这么多的麻烦?属实是无妄之灾了。

    不过话虽如此,但往后我也的确该注意一些了。毕竟我身为女子,名声什么的自然是无所谓的;可宁光逢身为男子,若是就这么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打上了属于我的标签,那往后即便身居高位恐怕也将引来众多诽议,而这正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见的。

    鉴于上一次试图和宁光逢保持距离却反被教训了一顿的经历,我顿了顿、决定还是往后还是按行自抑,想来只要我保持好一定的边界,那些谣言也都将事实面前不攻自破。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因为就在罗允走后不久,神色微妙的宋贤连同先前遁逃的军医一并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刚刚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我。

    我不疑有他,接过药碗试探着温度刚要喝下,就听见了一旁宋贤忽地来了一句:

    “我刚刚在门口听说...你、向宁光逢求婚了?”

    我当场喷出一口药汤。

    ...

    ......

    送走了宋贤和军医,我坐在榻上,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无可名状的迷茫之中。

    ......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对宁光逢情根深种的样子吗?怎么感觉周围的所有人对我俩的关系有一种谜之错觉,并且还十分笃定事实就应是如此,气得人我都要麻了。

    这种所有人都以为你们是一对但实际上真的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的诡异感觉让我浑身都不自在,像是有蚂蚁在身上爬一样,想想就算是三天前那个夜晚被一群人摁住四肢拔箭的时候都没现在让我觉得这么难受。

    我合理怀疑现在就算是我和宁光逢又打起来了、他们也只会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情/趣,不仅不会插手管教,还会冲着我们指指点点。

    虽然离谱,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些诡异合理。仔细想想,当初我和宁光逢关系还不是很好的时候,公良平就曾经因为误会而提醒过一次我,但彼时的我只记住了要保住宁光逢的名声、而并未将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谣言少说也已经流传了至少四个月的时间。

    我:.......

    坏了。

    我默默捂住了脸,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我还想着等我这腿能下地走路后就去看一眼宁光逢,现在嘛......还是等公良平来以后再托他替我办事比较好。

    不过说到公良平,就不得不提一嘴席稚廉了。——公良平他们作为宫中暗卫,既然被分调给了我,自然也是要承担起侍卫的工作的,而我原以为这项工作应当是由公良平在明面上负责,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席稚廉,直接被罗允委派成我的贴身侍卫。

    这么说倒也不是在怀疑罗允的用心,毕竟那厮的本质已经被我看穿、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只是席稚廉对我的忠诚来得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实在很难不让人想要深究。

    我本想直接问一问罗允,却被他一通操作下来直接忘了这茬。就连后来明摆着知道谍人存在的宋贤,也因被她那句“我听说你求婚了”打岔、只记得拼命解释起两人的关系,哪里还顾得上询问席稚廉的过往?

    要命,真的太要命了,怎么偏偏就是我摊上这种事啊......讲道理,我对宁光逢真的没有那种心思。我的确是喜欢他,但这份喜欢仅仅不过是针对友谊方面的喜欢,并且还夹杂着对他个性的羡慕,除此之外并无半点旖旎之意,怎么所有人都在认为我心悦于他啊......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难道我看人的眼神真的有什么问题?但也不应该啊,我看人的眼神不一直都是一个样吗?况且以往在宫中的时候父君也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所以源头不该出在我身上才对。

    所以问题果然还是出在旁人的身上。擅自将我和宁光逢的关系曲解成那般意思,着实是无聊至极。

    想到这里,我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一阵烦闷迟迟不得疏解,最后只能将脾气全都发在自己身上,闷头躺在榻上思考还有多久才能重新走路。

    结果就是这一躺,生生躺了半个月。

    也不知那风长明是不是偷偷在箭头上抹了什么毒/药,这半个月来我的箭伤一直反反复复的无法痊愈,以至于连宁光逢都已经能够下地蹦跶了,我却还被困在榻上终日只能与汤药为伴,每天就靠着看罗允留下来的兵书古籍解闷。

    在期间内,镇西军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人前来探望。比如宋贤和宗政杏,她们偶尔会同我说一些外面的消息、甚至包括镇西军以外的情报,就连宁光逢和魏绘也会时不时抽空来看看我,但却唯独冷许始终不曾露面、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我曾经问过宋贤她们,但其因为职位较低的缘故并不清楚具体情况,而席稚廉则自伤口痊愈后便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同样也不知道冷许的下落。至于罗允,那就更没有办法了,听说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的,根本没有时间来找我,自然也就无从问起。

    思来想去,我便只好将希望寄托于魏绘身上,毕竟他是我在镇西军营中为数不多能接触到的中层,或许在他的身上我能得到冷许的消息。

    不过这么做倒也不是在怀疑冷许不愿见我,毕竟他对我的好意有目共睹,只是我有些怀疑他的‘失踪’或许与镇西军以外的局势有关,因此难免有些想要探究的意思。

    于是趁着魏绘的又一次来访,我第一次主动叫住了他,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魏都尉,您知道冷将军最近在忙什么吗?”

    这话就问得有些直白了,但对于魏绘,我个人并不想弄那些多余的弯弯绕绕隔阂在我们之间。

    意料之中的,魏绘虽然对我主动提及此事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同我解释道:“那些被西树掳走的孩子有一些失踪了,冷将军正奉都督之命追查此事,想来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消息了。不过殿下若是想要知道详细一些的经过的话,可能需要经过都督的同意,还请殿下见谅。”

    我心中微叹,这罗允的领导力果真非同一般。魏绘此话看似是在向我透露了冷许的消息,实则却是在将真正有用的情报瞒得滴水不漏,并且还用了【可能需要】这样委婉而又温和的词汇,既暗示我了这是镇西军的机密、又避免了我因自觉被人掌控而记恨上罗允,实在是狡猾又聪明的做法。

    只是唯一不足的,就是我原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这么疏远的。

    毕竟是镇西军里第一个向我释放善意的人,平日又对我多有照拂...虽然我知道其中必然有罗允或者冷许的授意,但我还是对魏绘的善意十分感激。可现在其对我的这份淡淡的防备,即便清楚魏绘不过是职责与忠诚所在,却也还是无可避免的感到了一丝受伤。

    原来我在他的心中,就真的有那么不堪么?

    本以为魏都尉与我或许已经成了朋友,现在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个认知让我有些难过,偏偏又因为面对的是魏绘、导致我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恼怒的念头,只能略一点了点头、向魏绘示意自己知道了。后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太妥当,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颇为幼稚,便撑着对魏绘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帐内一时无言,一种似而非的尴尬在我与魏绘之间弥漫开来,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又像是错觉一般,叫人抓不住也摸不透,最后是以魏绘主动开口提及烤鱼一事,才总算打破了僵局。

    “说起来,绘曾听宁光逢说过,殿下答应了要给宁光逢烤鱼,是这样吗?”

    提到宁光逢,我的心情放松了几分,几乎能想象到他提起这件事脸上骄傲而又嚣张的表情,那必然是非常有趣的一幕,不禁有些失笑:“是,我在西树时曾答应过他,往后都要给他烤鱼。...说来此事也真是抱歉,没有经过您的同意便擅自许诺,还请魏都尉见谅。”

    魏绘笑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问题,道:“殿下不必道歉,绘并不是来问罪的。只是宁光逢那小子贯来油嘴滑舌,绘担心殿下是被他诓骗了去,才特意找您求证一番。不过如今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绘也就可以放心了...至于烤鱼,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方,都是些从别人那里经验罢了。殿下想学,绘自然也没有藏着的道理,不过在此之前还请殿下养好身体,待伤势痊愈之后,绘自当毫无保留。”

    说完,我和魏绘都愣了愣,二人对视片刻、竟都没能忍住同时笑了出来,先前那点尴尬与隔阂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魏绘还是那个魏绘,即便不是他所忠诚的对象并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依然只会是我。

    正想着,帐内突然又闯进一人,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不是宁光逢还能是谁?在西树的那段经历并没有使他如我期望的那般成长多少,反而让他厚脸皮的功力愈发深重,一点也不见外地搬来一把椅子坐下,嬉皮笑脸道:“魏哥!我在外面都听见啦,你俩刚刚是不是在说烤鱼的事呢?...嘿嘿,我就说吧,这可是凰凌世亲口答应我的,可一点也没骗你,对吧?”

    “没大没小,待会儿就罚你再加练一个时辰。”魏绘失笑,抬手在宁光逢脑门上作势虚弹了一个脑瓜崩,而宁光逢也十分配合、还没等魏绘碰着他就自觉捂住脑门开始哀嚎喊疼,一边嚎还不忘将我也扯进战局之中、要我给他做主。

    我原本正看得开心,冷不丁地听见这话察觉不对,看向魏绘时果然发现对方的眼神有些诡异,忙抬手敲了宁光逢一下:“瞎说什么,最近是不是又偷看话本了?”

    宁光逢:“?你怎么知、不是,凰凌世你可别冤枉好人!宁小爷我一天到晚都在训练,怎么可能有空看那些东西!”

    说宁光逢‘偷看话本’本就是我为了解围而随口胡诌的一句话,却没想到竟意外激出这么一个惊喜。我眯了眯眼睛,再看向魏绘时后者已然沉下脸色,显然他也同样并不知情。

    那日与罗允的误会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至少在宁光逢痊愈之后罗允便将他收为了半个弟子。每天除却镇西军的常规训练外,宁光逢还要在罗允或是其他将领的监督下扎上至少半个时辰的马步,更别提其他的基础训练和武艺传授,显然已经被赋予了重大的期望,自然不该偷看话本。

    ......尤其是,这种台词听起来就不是很正经的话本。

    我默了默,决定顺水推舟一番,趁着宁光逢看不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与魏绘完成了眼神交流。

    ‘臣告罪。’

    ‘去吧。’

    天真的宁光逢还不知危险已经悄悄降临,此刻正掰着手指头计划着要我以后每天至少给他上供三条烤鱼,俨然已经将我视作了自己的小弟使唤。而也正是这个空档,他的脑袋上突然多出了一只手,

    宁光逢大骇,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听见了魏绘似如地狱催命使者般森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话本——?”

    我:。

    别说,怪吓人的。

    这魏都尉虽然平时脾气好,但生起气来是真的要命,连我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见着宁光逢在这威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看着我的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求救,我默默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谁能想到,来的时候是高高兴兴的来,现在却连板凳都没坐暖和就被我坑得又要挨罚,那副惨兮兮的样子真是闻者发笑...不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真希望人没事。

    相比较我这厢的努力憋笑,一旁席稚廉的反应就平淡了许多。他像是察觉不到周遭发生的变化一般,只默默地替我捡起掉落的兵书、又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

    而席稚廉的行动就像是某种信号一般,让魏绘提着宁光逢再一次向我告了罪,随后便在我的应允下自觉退出了营帐,将时间留给我好好休养身体。

    我自然应下。直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彻底离去,才从席稚廉的手中的接过了那本兵书。

    “下次,别做多余的事。”

    “......是,殿下。”

    或许是上位者们的通病,我虽自认不是独/裁/专/断之人、对部下也算不上苛刻,但若有人胆敢越俎代庖擅自替我主张做事、哪怕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我也绝对不会容忍对方。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不是席稚廉的确忠心、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早就.......啧。

    想到这里,我愈发烦躁。一方面是对于自己过分冷酷的不满、一方面又是对这种思维上的分裂的不适,连带着手中的兵书觉得碍眼起来,而席稚廉也自知犯下过错,此刻正跪在我的面前等待发落。

    .....真是,更让人火大了。

    我捏了捏眉心,好不容易才终于压下那股没由来的火气,将兵书重新递给了席稚廉,叫他先代为收着、等有空再还给罗允。

    席稚廉自然应下。即便是平白受了一通气,也丝毫不见半点不满与委屈,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点被冒犯的不满都只是我一人的错觉而已。

    但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感到怀疑。

    我不认为身为镇西军安插在西树联盟的谍人的席稚廉会无缘无故的忠诚于我,甚至这份忠诚还完全不比身为暗卫的公良平三人差上多少、又或者应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其中必然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而如今席稚廉既然作为我的贴身侍卫,秘密恰恰就是最大的忌/讳。

    或许是这段时间来席稚廉的陪伴让我暂时熟悉了这个人,使我刚刚明明有机会直接问魏绘或是宋贤有关席稚廉的过往,却偏偏只记得冷许的下落......。不过反正现在魏绘和宁光逢都已经被席稚廉赶了出去、营帐内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个人,那我还不如直接开口询问当事人。

    毕竟.......若席稚廉当真只忠诚于我,那他应该不会对我有所隐瞒才对。

    但如果有——

    我顿了顿、摁下心中翻涌的那点杀意,朝着席稚廉开口道:“...和我说一说吧,你的过去。”

    于是席稚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别的表情。

    他是个相当沉默的男人,就是那种在经历过许多磨难后终于对人世间失去希望后的沉默、却又并未因此显得沧桑忧郁,而更像是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强行与世界分隔开来,仿佛只要这么做就不会再受到伤害一般。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席稚廉的过去的确充满了磨难。

    那是一个说不上漫长、甚至有些枯燥,又充满了偶然与必然造就的悲剧的过去,并且还牵扯到了我的父君。——出身贫寒的少年因为饥荒失去家人、又不幸被人/贩/子盯上,辗转流离间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正惶恐于自己的未来时却被巡逻的镇西将士救下,而这个人正是我父君昔日的好友、也是收养了少年的兄长,那位冷许曾经提过一次的将军——

    ——前镇西军三品将军,席景和。

    那一年,席稚廉刚满十岁。

    彼时年号还不叫凤义、而是清花,并且就连罗允都还不是镇西军的大都督、而冷许也仅仅不过是一名刚刚在颢州站稳脚跟的琴师。席景和与我的父君刚刚升任七品校尉不久,两人的关系虽然在明面上看并不算好、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但作为被席景和收养的弟弟,席稚廉却知道只有他们这两人才算是真正的朋友。

    至少在他的心中,【狼与虎】本该指的是席景和与我的父君。

    “狼与虎并不仅仅只是敌人,也同样可以指朋友。——兄长行事向来谨慎、做事又充满了狠劲,而云澜哥...也就是殿下的父君,一身浩然正气令人敬畏,【狼与虎】这样的称谓用来指代他们两人简直再合适不过,而不该是风长明那个混账东西与殿下的父君。”

    对于席稚廉而言,似乎在镇西军营里的那段日子就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以至于就算是在多年后再度提及旧事、那张肃杀冷漠的脸上也会情不自禁的展露出几分笑意。

    “兄长性格直爽、有时说话总是不过大脑,常常惹得云澜哥生气,两个人就这么当着众多士兵的面动起手来。...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很害怕、担心他们彼此都是真心恼怒对方,但后来渐渐发现这恰恰是兄长和云澜哥关系好的一种表现,若哪天这两人见面时并未动手,那才是真的闹了别扭。”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毕竟在我的印象之中,父君向来成熟稳重,即便偶尔发脾气也都是因为那些世家的缘故,和人当街打起来什么的...总感觉,不太像是他的作风。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席稚廉微微抬起了头,疑问道:“臣十六岁便去了西树当镇西军谍人,往后的事便都不太清楚...云澜哥、殿下的父君,在宫中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我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这种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就好像父君是因为我才被生生撕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那般,但还是回答了席稚廉的问题,委婉道:“....父君,端庄自持、谈吐有礼,宫中无人能比。”

    “......是吗。”席稚廉淡淡道,脸上既没有失望、也没有遗憾,只是很平淡地这么说了一句,随后便主动掠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讲述自己的过去。

    我莫名松了口气。

    席稚廉最初其实并不叫席稚廉,他的名字是在被席景和收养后由对方“随便”取的。据说这样听起来比较有档次、起码乍一看不像是普通的武夫,而是个有文化的书生,又或者就像席景和的父母对他所期望的那样、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官。而一向总和席景和作对的父君对席稚廉的新名字也表示十分同意,因为在父君看来,【稚廉】这个名字虽然烂大街了点,但起码比原本的【小花】好听得多。

    “当然最重要的是,兄长和云澜哥都不会取名字。”席稚廉说,“事实上,这还是他们偷了军营里另一位不对盘的都尉的名字。因为这样他们在叫我弟弟的时候就像是在叫那位都尉一样,让兄长和云澜哥当时都很得意。”

    我木。

    再后来席稚廉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像是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那般,都是些我不曾了解的、只属于席稚廉与席景和还有父君之间的过往。——他在镇西军营里长大,从小便是镇西军的人,因此自然愿意在十六岁的时候为了镇西军的计划而成为安插在西树联盟的谍人,以为这样就能报答镇西军对他救命的恩情,却不知道正是这个决定让自己后悔至今。

    ——席景和死了。

    当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席稚廉正化名为贺光易,已经在西树联盟潜伏了近两年,并且还成为了风长明手下的一名小小将士。他记得那天的天气并不算好,因为是在冬季发动的战争,所以天气阴沉沉的,还很冷,但这份冷意远远不及当他知道是自己潜伏的目标亲手砍下自己兄长的头颅时还要冷,

    席稚廉永远都记得、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忘记那天的风长明是如何提着自己的兄长头颅大笑着回到营地,嘴里还洋洋得意地吹嘘着自己勇猛。他看见自己的兄长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像是不要的馒头一样,鲜血糊了满脸都是,而自己就站在一旁,却连一滴眼泪也不敢流。

    若他暴露了,那又有谁能替他的兄长报仇呢?

    那一年,席景和与我的父君同样刚刚升任三品将军。他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不仅同年同岁、更是连升职的日期也都相差无几,而那时风长明毁掉了他们的友谊,自然就遭到了活着的那个人的疯狂报复。

    风长明砍下了他挚友的头,于是父君便砍下了他父亲的头。

    赵将军携八百精兵冲入万军阵中斩下敌将首领的事迹由此而来。

    席稚廉说:“那一天本来该死的人其实是风长明,但他却因为擅自行动绕到了战场的后方准备突袭镇西军,却没想到竟会被云澜哥先行一步杀了风充节.....再之后的事,殿下应该也知道了。”

    主帅被杀、军心大乱,西树联盟的军队犹如一盘失去了控制的散沙,在镇西军面前毫无招架之力,风长明的计划自然也只能以失败告终。

    而当我问起他这场战役之后为何没有返回镇西军时,席稚廉沉默了许久,只说自己原以为留在西树联盟可以为父君和镇西军提供更多的帮助,余下的却什么也不肯透露。却唯独一双眼睛,少见的满是哀伤。

    “殿下,殿下。”

    席稚廉跪在地上,深深地佝偻着腰,将头抵在我的床沿,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在祈求,不断有眼泪从他的眼中滴落砸在地上、又很快被泥土吞噬殆尽,只余下些许的痕迹证明它的存在,一如席稚廉本身。

    “我只剩下您了。”

    “请不要丢下我。”

    我叹了一口气。

    席稚廉对我的忠诚来源于他的这些过往,是在接受承受了失去至亲至爱后崩溃的转移——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忠诚于我,而是忠诚于那些过往已经死去的两人。这份对待我的感情并不真挚、甚至还有些不公,因为如果我不是父君...不,应该说如果我不是赵云澜的女儿,那么席稚廉今日所宣誓的目标就不会是我。

    换而言之,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父君与那位席景和将军的基础之上,而我...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恰巧占着一点血缘关系的无关路人罢了。

    我可以容忍部下不忠、也可以忍受他们适当的野心,甚至当其能力抵达一定程度时也能暂时忽略他们身上那些令人不快的缺点,却唯独无法容忍这样的忠诚。

    我不是在接受席稚廉的效忠,而是踩在父君与席将军的过去上、擅自抹去他们存在的痕迹。

    “......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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