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偏偏把这么重要的事忘记了呢?

    “姑父,南纪今日好像又惹祸了。”

    熟悉的称呼、夹杂着几分油嘴滑舌的刻意腔调,在那双蔚蓝如冰山般永恒沉寂的眼中已看不见半点骇人的杀意,却宛如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般、叫嵇承愈发地坐立难安。

    自后脊节节攀附的寒意是那么的熟悉,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噩梦降临的那一天,偏偏身旁的另外两人还都对此一无所觉、只留下嵇承正独自一人承受这份战栗进骨髓的恐惧。

    ——关于在那位后来以嗜杀和纵/欲而著称的帝王年轻时也曾经表现得非常安静、仿佛对周遭的一切事物不感兴趣的这件事。

    安逸许久的大脑在骤然受到杀意冲击的刹那变得空白一片,横跨在两人间气势上的巨大差距甚至一度压制了嵇承作为人的求生本能,只得在这短暂而又漫长得令人想要逃避的间隙中如是想到。

    明明在最初在看见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时就已经提醒过自己绝不可以掉以轻心,并且在那封由罗允亲笔写下的信件中也反复强调了绝不可以自持年龄便擅自看轻凰凌世,然而或许是接连来的相处与试探让嵇承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了凰凌世、又或许是对方偶尔不自觉展露出的独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稚/气让他放松了警惕......总之,嵇承犯下了大错。

    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年幼稚/嫩,但帝王始终都是帝王,她的魂与骨永远也不可能受肉/体的制约而发生半点改变,更不可能因为顾及旁人的看法而延缓自我选择征讨敌人的步伐——

    ——凰凌世是凰樱的女儿。

    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无妨,”

    这是一对极为相似的母女,就连曾经选择的道路也熟悉得令人怀念。——身处于当今明面上最大也是最危险的敌人腹地深处,与之同行的还有立场不明的可疑人物与负责监视己方动向的眼线,视线中那张年轻的面容似乎渐渐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可如今的嵇承却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小子。

    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再不会被如此轻易地吓到。于是在短暂地惊慌过后,嵇承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再一次向凰凌世表达了立场:

    “不过就是一不听话的下人罢了,回头老夫与赵刺史说一说便是。”

    这其实是一句非常隐晦的示好,听上去似乎只是长辈对于自家蛮横无礼的小辈的纵容,但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向来都不止浮于表象、故弄玄虚才是他们一向惯用的手段,而作为曾经短暂交锋过的对手,凰凌世当即便察觉到了嵇承话中潜藏的另一层含义。

    嵇承实在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人,并且他的狡猾并不体现在他的性格、而是体现在他对各个事物模棱两可的说法,就好比早前他与凰凌世秘密谈话时达成的共识,其口中所言“那看来姑父往后可要多加关注南纪才行了。”的含义并非是要投靠对方,而是指他会在未来继续观察凰凌世、其立场仅仅只是中立偏向,至于往后是否会选择凰凌世为主一事,嵇承则从未正面回应过。

    而现在,嵇承的立场却变得十分地明确、甚至隐隐有些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嵇承在短时间内突然转变了自己的态度,但这显然并不妨碍凰凌世对于这个结果感到满意。

    刹时间,她眉眼处残余的寒意终于彻底消散,朝着嵇承微微行了一礼:

    “那就有劳姑父了。”

    得此回复,嵇承便知道自己这下终于安全了,于是他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再看向席间至今仍不在状态中的赵夫人时,竟微妙地有些怜悯起对方来。

    前王朝...不对,应该说赤凰王朝二皇女凰凌世与赵氏——尤其是与赵氏星言不对付早已是公开的事实,民间百姓亦时常多有耳闻,但现在宦竹作为赵星言的夫人却主动卷入了这二人的争锋之中、甚至还为凰凌世递上了刀什么的...

    ...实在是、太惨了。

    关于凰凌世那位穷奢极侈的生母已不必多说,重点在于她那位曾经在颢州享有赫赫威名的前镇西军三品将军的父君——赵云澜,武/将出身的他会以怎样的粗/暴的方式对付敌人这点就算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再联系起凰凌世作为唯一继承了赤凰血脉的皇女所接受的各式各样的教育......然而无论此刻嵇承这边内心如何作想,但对于一直远离权/谋/争/锋的赵夫人来说,刚刚好像只是有一股寒风吹过、让他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像穿得有点少了......。’

    沿海的南方地带固然温暖宜人,但每当寒冬到来之际、湿润的海气便会夹杂在冷风中把人吹得瑟瑟发抖,并且这股冷意还会一直延续到来年春末,乍暖还寒间令人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因此眼下赵夫人并未察觉到有何不妥,甚至还在想要不要命人去拿一件保暖的衣裳给凰凌世披上。

    倒也不是赵夫人蠢笨,只是他久居后院、又一直被赵星言看管得很好,对于这些明里暗里的争斗不甚了解,自然也就无法察觉到这股翻涌于方亭间的暗潮。——而正当他努力地鼓起勇气想要实施自己的想法时,方亭内的局势便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若说方才嵇承所说的那句话对凰凌世而言可以被理解是一种变相的投诚,那么对于那名仆从而言则是一次重重地警告。——他本就是被赵星言安排在赵夫人身边侍奉的人,若是让嵇承将今日发生的事捅到了赵星言的面前,恐怕就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意识到了自己闯下了大祸,那侍从终于不敢再继续傲气,忙跪在地上向在场众人请罪,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碍于嵇承的权/势所迫,显得一旁的赵夫人才更像是那个来别人家里做客的客人似的。

    看着发生在自己眼前这荒诞无比的一幕,嵇承隐隐皱起了眉,可这一次的他却并不打算自作主张,而是将决定走向的权力交给了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凰凌世,打算听从对方的指示进行行动。

    他真的不想再体验一次忤逆凰凌世意志的后果了。——那样的压迫感,仿佛置身于寒冰之中被冻结了血液的体验,对嵇承而言此生仅这一次便已足矣。

    臣子实在不该妄图左右君主。

    再说回凰凌世。——收敛了所有戾气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那份遗传自先帝的美/艳五官在她的脸上却无端组出了英气的效果,本应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却又因为过高的城府而看上去有些深沉,——只见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脚下不断磕着头哀求的侍从、却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对方一样,在与嵇承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才转过头来对着赵夫人道:

    “既然是赵夫人的下人,自然也应由赵夫人处置,只是不知赵夫人打算怎么做?”

    “我...,”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发问,赵夫人显得有些诧异,他张了张嘴、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凰凌世的眼睛,似乎正做着某种极为激/烈的心理斗争。

    可在场的几人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赵夫人此刻的心情、更无法知道致使赵夫人这般懦弱的真相。——在一阵倍感压抑的沉默过后,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强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道:“......由南纪决定就好。”

    凰凌世没有回应。

    她向来极少插手旁人的想法,对待所有事物的态度也都仅仅只是询问一遍便不再多管,更别提赵夫人的反应还又如此地可疑。——因此在得到了答复后,凰凌世便没有再过多地推断赵夫人如此行动的意义,而是径直给仍跪在地上的侍从下达了宣判:

    “既然这样,那下去吧。...该做什么,你心里清楚。”

    “是、是,谢谢小姐,谢谢夫人,谢谢嵇刺史。”

    那侍从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起身就是一阵道谢——这次他总算没有忽略了赵夫人——随后迅速收拾好了席间的狼藉,揣着空盘与茶壶小跑着离开了。

    而直至目送着那侍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庭院的尽头,凰凌世才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自己视线,重新看向从一开始就明显揣着某种目的的赵夫人,问他道:“赵夫人不必担心,现在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若是有事不妨直说便是。”

    赵夫人闻言狠狠一惊,“你、你怎么知道我...?”

    时间紧迫,对待这种几乎将自己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我已不再想浪费口舌同赵夫人解释什么,因此眼下也只是又催促了一遍、示意他赶紧道:“赵夫人,一会儿那侍从回来可就来不及了。”

    听见了我话里刻意加重的‘侍从’和‘来不及’这两个词,赵夫人果然乱了阵脚,匆忙地扫视了一圈四周似乎是在确认还有没有别人,而后颤抖着声音对着我和嵇承道:“你们不能待在这里,得赶快离开才行——赵氏...我的夫人,她打算杀了你们!”

    ...

    ......

    ——赵夫人实在是一个很可疑的人。

    在与嵇承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在心中如是评价道。

    他清楚赵星言的野心、也知道赵星言的计划,其二人身为夫妇又利益相通,按理来说应该是彼此间最牢靠不过的盟友,却偏偏在这时选择了背叛,而究其原因竟然仅仅只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不正确】的。...甚至在面对我旁敲侧击的“听闻赵刺史府上有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姐”的询问时,赵夫人非但没有表露出我半点想象中的猜/忌或是警觉,反而还十分坦然地承认了这明显是被赵星言刻意隐藏起来了的存在:

    “南纪是在说欢欢?你已经见过她了吗?...啊、抱歉,欢欢的性格被宠得有些...如若她对南纪有所冒犯之处,那就由我在这里赔个不是,还望南纪能够原谅她的不对。”

    ——赵欢欢。

    于是就这样,我顺利地知道了赵星言女儿的名字。

    赵夫人似乎对我并不设防,又或者应该说对我充满了好感,可那好感却又并非来源于我自身,而更像是某个与我极为相似的‘人’。

    关于这副容貌与谁相似我心里当然有数,关于答案也只不过是一个含于齿间迟迟无法吐出的名字,却也因此让人愈发感到费解。

    当然,我相信赵夫人的心中多少怀有一定的善念、也相信至少他在向我与嵇承坦诚自己的来意时所说的话是真实的,但对于支撑他如此行动的目的以及背后的原因......说实话,我还是决定再观望一阵。

    自来到炎州刺史府后,我处处行事谨慎,每日该吃吃该喝喝、在确保环境足够安全之前坚决不做半点与收集情报有关的事宜,因此有着绝对的自信可以保证自己从未露出过马脚。......可就在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进行行动的次日、同时也是打算与嵇承正式商讨计划的当天,一直从未出现在人前的赵夫人却突然主动找上门来,并且还向我们透露了有关赵星言的阴/谋,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催促着要我尽快做出行动。

    ——是赵星言。

    几乎是在长久以来的对决中形成的条件反射一般,在察觉到赵夫人身上那处令人倍感奇怪的地方的来源的同时,我便立刻将这笔帐记在了赵星言的头上,毕竟那厮确实是个做得出来将赵夫人作为棋子引我入局的这种事的烂/人。

    不过话虽如此,但其中也不排除她已经猜到了我会怀疑赵夫人而设下连环计的可能——通过利用赵夫人的可疑使我投鼠忌器暂时延缓行动的进度,这样她就可以腾出时间专心对付其他的敌人,并以逐个击破的方式彻底粉碎我们的计划;亦或者赵星言提前预判了我对她的预判,反向推动着将我推入到她的陷阱之中、连带着凰墨书也一同被她收割......总之,不论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但至少赵星言有一件目的已经达成了。

    ——现在的我,的确不敢再轻举妄动。

    原本在赵夫人出现之前,我以为自己在炎州的这场计划中唯一缺少的只有适合行动的时机而已;然而在赵夫人出现之后,受限于方方面面的因素以及顾虑,向来果断的我这一次反倒陷入了瞻前顾后的窘迫境地之中、还隐隐有些落入下风的意思。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无论是对我、对嵇承,还是任何一个站在我这一方的人而言,若就这么继续放/纵问题不管,恐怕接下来我们的失败便将会成为定局。

    于是我选择了忍耐。——就像是曾经千百万次在面对一时难以捋清的局势时所做的决定那般,此时此刻的我再一次回归了沉寂。

    “暂且先再坚持一阵,若仍无法突破现状、便按计划鼓动王崔两氏参与其中。”

    “好。”嵇承应道。

    所谓的按照计划鼓动王崔两氏,是我与嵇承为以防万一而特地预设的一条后路,具体指的是在将朱州刺史郑钜拉下水的前提下若赵氏不幸识破了我们的目的或是干脆将我们囚/禁了起来之类的,便让留守于颢州坐镇后方的颢州刺史夫人屈山带着我、嵇承和罗允总计三人的亲笔信南下前往朱州煽动朱州刺史夫人崔氏洛神,使她相信赵氏将要杀害其夫人郑钜,进而通过向其母王百花以及其父崔子长求助的方式间接为同样被困于炎州的我和嵇承造势。

    虽然一口气直接将朱州刺史夫妇都算计了进来这件事多少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但比起那时我所即将面临的艰难处境而言,这点愧疚也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活着。——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眼下最大的目标。

    回首望了一眼已然被甩在身后不见其踪迹的庭院,树影婆娑间悠长的长廊仿佛看不见前路般,显得黄昏暮色下的炎州刺史府就像是民间志怪杂谈中总是会有过往路人丧命的凶宅。而在那遥远的另一端,致使一切灾祸降临的罪魁祸首正站在视线的尽头。

    她说——

    ‘找到你了,凰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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