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这个冷漠异常的妹妹,凰墨书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忌惮与恐惧。

    尽管这件事听上去多少有些荒谬,但若是站在凰墨书的立场上对此重新思考,便会发现其中所饱含的诸多酸楚。

    作为先帝凰樱在位时由后妃为其诞下的第一位子嗣、同时也是第一位皇女,凰墨书的出生无疑是幸运的,也是极其不幸的。

    彼时的先帝尚未完全走上致使国家衰亡的道路,自先代凤君因难产去世后或许唯一能让她偶尔展露笑颜便只有凰墨书的存在,哪怕凰墨书根本就没能继承她的白发与赤凰血脉。

    殊不知,这竟成为了凰墨书往后一切不幸的起源。

    凰墨书的父君出身低微,就算诞下皇嗣也只是被草草地封了一个侍衣的身份,而在凰墨书渐渐失去了先帝施舍的宠爱之后,这对父女便一直生活在炎州赵氏贵君的阴影之下。——那人的野心和目标十分明确。他想要成为凤君、并且还是先帝的唯一伴侣,在恩爱相伴厮守的同时再诞下一个一出生就被册立为皇储的、拥有白发与赤凰血脉特质的女儿,而身为皇室长公主的凰墨书自然便成为了对方最想除掉的人。

    加之自凰墨书出生后,后宫里又迟迟没有新的子嗣诞生,这使得赵氏贵君的恨意愈发深切。每月克扣用度、毫无理由的体罚与责骂、对主子百般刁难的下人......年幼的凰墨书受尽苦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先帝唯独绝不容忍有人对自己的子嗣下手,故而即便赵氏贵君恨不得能趁着夜色将凰墨书溺杀于池塘之中,却也只能绞紧手帕放任其平安长大。

    一直到镇西军三品将军赵云澜自愿放弃仕途选择进宫的那一年,凰墨书的日子才总算好过了一些。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两位赵姓的贵君亦是如此。在后宫中围绕着两位“赵贵君们”所展开的激烈斗争在当时甚至一度牵扯到了前朝官员,并最终以炎州赵氏贵君被下令处死为结局,而五岁的凰墨书和她的父君则靠着以往毫无存在感的特点勉强躲过了这场风波。

    只可惜,还没等她们为此松一口气,凰凌世便出生了。

    与仅仅只是占据了时间优势而生的自己凰墨书,完美地继承了源自先帝的白发与赤凰血脉的凰凌世简直就是天之娇女最理想的模样。——她聪慧敏锐、冷静自持,小小年纪便已成为了练武的好手,与其父赵云澜在演武场上以长枪对决的模样简直威风凛凛,看得人心神澎湃、忍不住颇为向往;不仅如此,凰凌世在课业学识上的水平更是远远超出其她同龄人,平日里吟诗作对自是不在话下,但为人谦逊不喜炫耀,加之其松柏之姿、俊秀挺拔,举手投足间总是不自觉地散发着身为皇室的骄傲与矜持,每每现身于宴会之时总是会看得各家小郎君羞红了脸。

    如此优秀、这般卓越,在当凰凌世的存在令凰墨书倍感羡慕的同时,她的心里也存了一丝隐秘的嫉妒与不甘——明明同样作为先帝的后代、同样都是赤凰王朝的皇女,为何凰凌世就能幸运地得到她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得到的一切?为何凰凌世就能理所当然地站在太阳底下迎接光辉灿烂的未来?

    被衬托得一无是处的凰墨书的确十分嫉妒凰凌世,但她却并不怨恨凰凌世。

    因为凰墨书知道,真正使得自己的人生变得不幸的人并不是凰凌世,而是那位自己曾经孺慕过的母亲。

    ——凰樱。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凰墨书甚至有些可怜自己这位过分优秀的妹妹。

    在那双如万年寒冰般坚固的蔚蓝色眼瞳中,凰墨书看不见凰凌世的半点生气。——她就像是一尊没有自我、也没有感情的石像般,永远冷漠地旁观着这个荒诞的世界,看着丑陋的人们如何聚在她的面前摇摇尾乞怜,而唯一能让这样的她有所动容的、便只有【帝王】二字。

    每当这个时候,躲在暗处的凰墨书便会在心里悄悄地祈祷着自己能快点长大,然后带着父君逃离这座可怕囚牢,就算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没有关系,反正她又不是自愿生在帝王家的。

    她相信自己的妹妹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千古歌颂的好皇帝,也相信自己的妹妹一定能带领这个国家走上强盛的道路,还一度为此十分喜悦着,因为这样凰凌世就绝对不可能将自己视作敌人而杀死。

    直到——她亲眼目睹了对方杀/人的场景。

    提剑悄无声息地跟在宫人的身后,在其发出求救之前便已一剑了结了对方的性命。——那是凰墨书一生的噩梦,每每回想起与浑身染血的怪物对视的那一幕就止不住地浑身发抖。而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凰墨书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凰凌世时常出现的地方,也不敢再躲在暗处悄悄观察对方,甚至害怕听见凰凌世的名字。

    直至凰墨书的父君病重,二人的命运才又重新交织在了一起。

    无法得到帝王垂怜的低位侍君、与手中没有任何实权的落魄皇女,本该属于这二人的宫殿早就被见风使舵的宫人们搬空了所有值钱的物件,就连唯一稍好的偏房破败得就连床沿上都可以看见白蚁腐蚀的痕迹。——凰墨书的父君在先帝的后宫中熬了一年又一年,期盼着能再见一次那朝思暮想的人,却终究还是败给了凤义十五年的冬天。

    这一年,凰墨书十一岁。

    “书儿。”

    “爹这一生,对不起你。”

    私底下的时候,凰墨书和她的父君总是以寻常百姓家的方式称呼彼此,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自身所处的困境般,只是作为一对普通的父女相互依靠而活着。

    可现在,梦终究还是破碎了。

    就在凰墨书的眼前。

    她哭泣着、却又不敢用力握着父君的手,既害怕自己略一用力便会折断这只手臂、又害怕自己没能抓住对方便会彻底失去自己的父君,头一次为了自己的怯懦与逃避感到后悔。

    因过度的思念与悲哀而日益枯瘦的身体早已不是一般的药材能够滋养回从前的,而以凰墨书的能力又完全无法拿到昂贵的补药,所以曾经她求过、偷过,也拜过,甚至穿上自己最干净的衣服跑到傲雪殿外磕过,可这偌大皇宫就是无人愿意救她。

    就像是小时候那样,被赵氏贵君的人从父君的怀中粗/暴地拖了出来,在一声声凄厉地哭喊声中亲眼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如何受苦,最后踩断满身傲骨祈求对方的宽宏大量。

    被赵氏贵君欺辱、被宫中的侍卫们欺负,明明身为赤凰王朝的长公主、却活得比路边的野狗还要极尽卑微,直到走投无路的她只能选择向凰凌世求助为止。

    “求您大发慈悲,二皇女殿下——!!”

    在那最后如孤注一掷的下跪中,凰墨书的记忆只剩下一片残酷的白。

    在凰墨书小的时候,她曾经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白色,因为那是先帝的发色。后来当她长大了一些后,白色便成为了凰墨书最讨厌的颜色。

    而在凤义十五年的冬天里,在御花园那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偏僻小路,四处都遍布着这样的白。

    可也正是这最残酷的白,回应了她的祈求。

    “...我知道了,”

    抬头看去,白发的皇女面容依旧漠然,冰冷的眼中丝毫没有倒映出凰墨书的身影,就仿佛她是路边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带我去吧。”

    在凰墨书看来,凰凌世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冷漠、残酷,将人命视作如草芥般可以被随意掠夺,甚至就连凰凌世的父君也偶尔会对这份不同寻常而感到警惕与防备,在后来将凰墨书接至傲雪殿时还特地交代过:

    “墨书,你且记得,若是往后凌世有在夜间前来找你,切不可打开房门允其入内。”

    彼时的凰墨书其实隐隐约约能够明白赵云澜的意思,但同时她的心里又有些不太愿意相信。可回忆起月夜下那如噩梦般惊悚的记忆时,凰墨书还是答应了下来。

    因此在当现在凰墨书听见凰凌世所说的那句话时,她一下便愣在了原地。

    “...快逃吧,墨书。”

    这似乎还是两人间第一次以如此亲昵的语气说话,不再刻意冷着一张脸的凰凌世此刻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少年气的柔软,那双本该如寒冰般坚固的蔚蓝色眼瞳仿佛是被揉碎了一般、稀碎的星星点点印了凰墨书的眼中。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这一瞬间,凰墨书仿佛被看穿了所有。

    无论是过去她对凰凌世那些复杂的嫉妒与羡慕,还是一次次被回应了祈求的喜悦与感激,包括察觉到凰凌世对自己微妙的杀意后的忌惮与恐惧,在当凰凌世说出这句包含了无数种意义的话时,凰墨书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可她又有些不敢确认——因为凰凌世在说话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被背叛后的暴怒与杀气,反而还十分地坦然,就好像是她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决意迎接自己最后的结局。

    于是凰墨书这才忽然迟钝地想到——她与凰凌世之间,其实只相差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而也正是这五年的时间,使得这对本该亲密的姐妹变得面目全非,但其实她们都同样是受害者。

    真正应该被怨恨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凰樱一人才对。

    是她造就了如今的所有不幸。

    是她毁了凰墨书,也毁了凰凌世。

    藏在身后的拳头寸寸缩紧,凰墨书跪坐在地上,她咬紧了牙关,绞劲力气地试图与曾经总是怯懦的自己划清关系,却再一次被凰凌世打断。

    “没关系的,墨书。”

    凰凌世说,“我知道,你身上并没有传国玉玺,对吧。”

    凰凌世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让凰墨书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方才好不容易才做好的心理建设顿时坍塌一片。——此刻她的脑中满是空白一片,完全想不到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露的馅,然而还未等她结结巴巴地开始解释,凰凌世便自顾自地将自己的匕首塞到了凰墨书的手里。

    大抵是因为伤势实在太重的缘故,凰凌世的动作有些缓慢,仿佛光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就已令她感到了疲惫,但她还是强打精神继续道:

    “我知道,你只是为了活下来才这么说的,但现在你不必担心这些——记住,待会若是你被赵氏抓住,便说玉玺被埋在了南望城外。...只要能坚持到镇西军南下之时,那么往后你便都安全了。”

    相比于往常的冷淡,重伤下的凰凌世说话时明显温和了许多,令本还在因欺骗而揣揣不安的凰墨书有些无措,甚至还察觉到了对方话中所潜藏的另一层不好的含义。

    “...小世?”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凰凌世,可对方却没有应答。

    凰凌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那张稚嫩而又历经风霜异常成熟的脸上渐渐展露了几分笑意,抬起的手似乎是想要为凰墨书擦一擦脸上的泪痕,却又最终重重地放了下去。

    于是凰墨书便知道,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面临生离死别的立场上。

    就像是曾经在面对病重中无意识叫着“陛下”的父君,此刻的凰墨书整个人几乎都被莫大的恐慌和无助所笼罩——她想要哭、又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引来追兵,可若是不哭、那些积攒良久的委屈与害怕又该从何宣泄?

    凰墨书试着鼓起勇气,与过去软弱无能的自己彻底划清界限,拖起凰凌世打算将她背在背上一起逃走,可她也已经在看不见的终点的逃亡中没有了力气——而正当凰墨书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做什么的时候,凰凌世忽然笑了。

    她的笑声很低、也很短促,就像是看到了某种有趣的东西而被深深愉悦一般,令凰墨书无端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听凰凌世问凰墨书,道:“墨书,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尽管不知道凰凌世指的是什么意思,但出于信任、凰墨书还是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信,但是.......”

    凰墨书想说自己的确相信凰凌世、但并不想丢下她一个人逃走,可凰凌世却像是眨眼间变了个人似的,态度变得异常强/硬,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那就逃吧,墨书。”

    “你若相信我,从现在开始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北面逃走。...若是能带着那边的侍卫回头找我,那便最好了。”

    凰墨书一愣,“...北面?”

    凰凌世重新了一遍,“北面。”

    “你怎知是在北面?”

    “我所制定的计划,自然就在北面。”

    “可是...”

    “没有可是,”凰凌世冷下了脸色,如今她的耐心已快被腰腹部以及右腿的疼痛消磨干净,更何况身后还有随时都可能追上来的赵氏追兵,实在不想再继续浪费口舌下去,便威胁凰墨书道:“你若是还想再见到我,现在就最好听我的话。——这样,往后我们就还是姐妹,明白吗?”

    凰墨书张了张嘴,此时的她冥冥中感觉自己应该是要说些什么的,可偏偏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片刻的沉默后,她用力擦了擦眼眶,咬紧牙关猫着腰小心地站了起来,临走前又将先前凰凌世塞给自己的匕首又重新塞回了对方的手里,刚一张嘴就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小世、皇妹。”

    “......嗯,”

    “你一定要活着。”

    “好。”

    “将来也一定要成为皇帝。”

    “...当然。”

    “这天下,唯有你才是最适合坐上那个位置的,我一直都只相信你。”

    不知为何,凰凌世的表情有些微妙,而后移开视线催促道:“我知道。...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这句话可不是在吓唬凰墨书,而确实是两人都听见了从山林的深处传来的赵氏追兵的声音,这说明留给她们逃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于是凰墨书只能丢下凰凌世、按照对方所指的方向独自逃离,路上还尽可能避免发出动静防止为其带去不必要的麻烦,而一直到目送着凰墨书的身影隐没不见,留在原地的凰凌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她究竟在想什么、亦或者是在思考些什么,蔚蓝色的眼中空洞一片,在黑夜中显得尤为阴森。

    用不怎么熟悉的右手握住了刀柄,凰凌世将其放进了胸前,而后为了能使昏沉的意识从大脑深处苏醒,她甚至不惜用力摁压了腰腹处胡乱包扎着的伤口,在短暂的清明站起身来,凭借过去的经验选择朝着另一边的山林深处而去。

    夜晚的山林极易使人迷路、稍有不慎还有可能跌落山崖,但凰凌世目的并不是为了走出这里之类的,而是为了寻找附近可能存在的河流、打算通过水路逃过赵氏的追击。

    之所以会选择如此冒险的方法,是因为凰凌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已到达了最后的极限,若是任由凰墨书拉拽着前往接应地点,只怕两人在半路上就会被抓住。

    所以就像是当初在难民队伍中所做出的决定那样,凰凌世同样放开了凰墨书的时候,在将生的希望交付给对方的同时,也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无论如何,至少凰凌世的未来绝不应该断绝于此。

    受限于受伤的身体,移动的过程中难免会发出声响,从身后渐近的马蹄与人声已能大概判断出敌我双方的距离,所幸河流已近在咫尺,只需要踏出最后的一步就能从这绝境中脱身,不曾想在这关键的时刻竟再一次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

    “——。”

    短暂的清醒就像是人生最后的回光返照,在前路即将被火光照耀的最后一刻,被箭矢贯穿左肩的我骤然跌入了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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