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溺

    章行芝做好晚饭端出来的时候,周司屹已经走了。

    章行芝做的是四人份,但最后吃的只有两个人。

    这是种常态,周正临每天都忙,周司屹从来没在这吃过饭。

    他讨厌这个所谓的“家”,包括她,章行芝,周正临,这里的一切。

    所以那天那句散漫的“讨厌我爸是件很奇怪的事吗”,并不是随口一说。

    孟盈夹了块番茄炒蛋放在碗里,章行芝看了她两眼,问:“考得怎么样?”

    “还好。”

    “嗯,晚上把分估了,可以开始填志愿了,你周叔叔临走的时候还说,有不懂的可以多跟司屹聊聊,他已经大三了。对了,你跟司屹最近相处得怎么样?”

    “也还好。”

    的确是还好,尽管根本不在一个世界,未来的轨道也不会有所交集,三个小时前,两人刚在门外进行了肌肤相贴的拥抱。

    而且这只是个不算开始的开始。

    孟盈抬起头:“妈妈,爸爸的忌日快到了,出分后我想回趟海宁,可以吗?”

    “回海宁干什么?”章行芝平静地说,“那边的房产都处理了,你爸的骨灰被孟家人领走了。过去的事该忘了就忘了吧。”

    “那是我爸爸,而且那场车祸不明不白…”

    “有什么不明不白?”章行芝的语气陡然变得生硬,“难道不是他自己酒驾,撞上栏杆翻了车?”

    “不可能的,爸爸很少喝酒。”

    孟盈垂下眼睫,握着筷子的手指青白,“而且那晚爸爸是去看我的舞蹈比赛,不可能喝酒。”

    四年过去,她已经快要记不清那个夜晚的混乱。

    她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孟宗海被推进抢救室。

    那天之后,正当壮年的杰出航空航天工程师声名扫地,撒手人寰。

    万众瞩目的天才芭蕾少女再也没登上过舞台。

    这些对孟盈来说都没有那么记忆深刻,对于那个湿潮夏夜,孟盈唯一清晰的印象是———

    她没有爸爸了。

    ———

    对峙压抑得让人喘息不上来,孟盈放下筷子:“我去扔个垃圾,妈妈。”

    在楼下站了半个多小时,她才从坏情绪中缓过来一点。

    孟盈转身敲了对面的门,三下长,一下短。

    这是她跟谢凛的暗号。

    谢凛是她转学来B市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两人的老家都是海宁,同学四年,又碰巧做了三年邻居。

    门很快被拉开,少年卫衣灰裤,眉眼间有桀骜痞气。

    孟盈低头看他的手背。

    上面果然有个口子,她晚上看到的的确是谢凛。

    她皱眉,感同身受地吸了口气,从兜里翻出个创可贴:“疼不疼?”

    谢凛不是那种好学生。

    他抽烟,打架,翘课,骑着摩托穿行在市井,抱着贝斯站在酒吧的聚光灯下,引起全场尖叫喝彩。

    野蛮,桀骜,自由。

    他的名声在四中是响的,几乎所有家长都要嘱咐一句,别跟谢凛鬼混在一起。

    这个几乎所有的范围里自然不包括章行芝。

    所以说,能成为朋友总是有原因的。

    孟盈跟谢凛能成为朋友的原因是——他们都没有人管。

    孟盈从来不问谢凛为什么打架,但习惯在书包里装一盒创可贴,谢凛从来不问她为什么哭,但每次她哭的时候,谢凛都能从冰箱里拿出盒蛋糕。

    贴完伤口,孟盈找垃圾桶扔创可贴,客厅收拾得干净,没有这个年纪的男生那些脏乱差的通病,墙角堆着一把贝斯和几个篮球,垃圾桶里有截烟头,还很长,新掐灭的。

    回来的时候,谢凛懒洋洋靠着门边,手里拎着个蛋糕盒子。

    孟盈揉揉手指,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哭过?”

    谢凛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青葱少年粗粝莽撞的锋芒跟懒散坏劲儿都毫不掩饰。

    “笨蛋才躲在单元门口哭鼻子。”

    孟盈气得扭头不看他。

    谢凛把蛋糕盒子挂在她手臂上,她的手腕细白,他没碰她的手。

    孟盈一低头,就看到粉色奶油上铺着的一层草莓。

    “你这儿怎么老有草莓蛋糕?”

    “兼职的蛋糕店剩的。”

    “每天都剩吗?”

    “昨天就没剩。”

    孟盈弯弯眼睛:“那我运气真好。”

    “是啊。”谢凛切着电视的台,语气漫不经心。

    今天有场球赛,校园群里的男生们三天前就在讨论,谢凛应该是要看赛的,孟盈往屏幕上看一眼,谢凛正出神地盯着一个鬼片看。

    那个鬼的脑袋都要探出屏幕了。

    她轻啊了一声,谢凛回过神,切了个台。

    惨白的鬼脸还在眼前晃啊晃,孟盈捂着眼睛,边抱着蛋糕往外跑边扭头:“谢谢谢凛同学。”

    ————

    进家门的时候章行芝已经睡了,孟盈轻手轻脚回了屋,打开小夜灯,钻进被子里。

    床头的小熊玩偶也被她拉进被子里,搬来B市后,她习惯抱着点什么东西睡觉。

    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手臂被小熊身上的软毛捂得热烘烘的,她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下午时候,狭窄僻静楼道里的那个拥抱。

    男生的骨骼是硌人的坚硬,跟怀里的小熊截然不同。

    放松的呼吸渐渐僵住,思绪轻微空白。

    周司屹那句随口的好心提醒慢悠悠浮在脑海里。

    想好下次干点什么坏事了吗?

    她僵硬地抱着小熊,半宿没能睡着。

    好在接下来几天,周正临都没有再来。

    孟盈开始了暑假兼职,每天都忙得不行,暂时忘记了那个恶劣的复仇游戏。

    周三的补课地点在淮海路。

    淮海路在整个B市最贵的地段,寸土寸金,补课对象是个十岁的小男孩,叫周星培。

    明显是个小少爷的人设,但家教跟性格都很好,一上午的相处格外轻松,小学的知识简单,说是家教,更多的应该是父母没时间管,找人陪陪孩子。

    课程结束的时候,周星培抱着她的胳膊:“小孟老师,你陪我玩一会儿好不好?”

    孟盈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半天里,除了周星培和一个安静少言的钟点工阿姨,她没碰到过其他人。

    她蹲下来,摸了摸周星培的头:“平时都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不是,这是我表哥家,爸爸妈妈去国外谈生意,把我放在这儿的。”

    周星培显然是他表哥的死忠粉:“我表哥超级腻害!超级有钱!”

    孟盈被逗笑,陪着他重复:“超级腻害!”

    最后一个音还没落下,后院的门被拉开,一个高挺冷淡的身影走进来。

    一张熟悉的脸。

    !!!

    所以周星培口中超级腻害的表哥

    居然是

    周司屹

    !!!

    孟盈被这个噩耗震惊得呆住了。

    周司屹刚游完泳,只穿了条沙滩裤,脖子上挂了条毛巾,随意抓两把头发,几粒水珠沿着脖颈一路淌过清薄劲瘦的腹股沟。

    那张脸还是一贯帅得有冲击力。

    画面实在有点少儿不宜,孟盈的耳根一下红透,下意识遮住了周培星的眼睛。

    周星培转头问:“为什么要捂我的眼睛,小孟老师?”

    孟盈松开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对不起,捂错了。

    半分钟后,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司屹已经套了件黑T,在两人这段毫无养分的对话里,面无表情睨过来一眼,目光里写着简洁明了的一个字——

    猪。

    他的攻击一向无差别,孟盈已经习惯了,弯腰跟周星培说:“既然你…表哥来了,我就先走了。”

    “可是你说要陪我吃完午饭!”周星培立刻抗议。

    “好吧。”孟盈叹口气。

    欺骗小孩子是不道德的。

    “太棒了,我要把最喜欢的巧克力分给你吃,是我哥前段时间去澳洲冲浪带回来的,特别好吃,我跟赵阿姨家的弟弟都很喜欢。”

    赵阿姨是早上碰到的钟点工。

    周司屹居然会认真给每一个人准备礼物。

    周星培语气里的期待让人没法拒绝,孟盈笑着说谢谢,往厨房里走。

    周司屹也在厨房。

    他刚从冰箱里拿完冰镇的气泡水,靠在流理台边回消息,孟盈拉开冰箱门,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周星培口中的巧克力。

    身后咔哒一声,应该是周司屹把手机扔回了兜里。

    觉出他的视线落在身后,孟盈转过头,发尾因为这一动作扫过他的臂弯,在暑热的空气中黏缠,悄无声息地勾挠在一起。

    周司屹抱着胳膊:“踮脚。”

    那些超级不好的回忆因为这两个字重新被勾起来。

    孟盈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从冰箱最上层找到了周星培说的巧克力,拿完的时候,周司屹已经越过她,转身回了客厅。

    客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的那档栏目的标题是——十大未解悬案。

    画面血腥,周司屹拎着毛巾擦两下头发,靠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夹着肉干喂乌龟。

    隐秘的刺激感一寸寸侵吞大脑,孟盈的心神散着,手臂突然被拉了一下。

    “你是被吓到了吗,小孟老师?”周星培关切地问。

    孟盈摇摇头。

    “没关系,我哥是个变态,人很坏的变态,” 周星培暖心地安慰她,“但习惯就好。”

    “而且他也有优点。”

    “他的脸很好看。”

    “手指也很好看。”

    “对吧,小孟老师?”

    孟盈赞同地说:“对的。”

    主要赞同前面两句。

    周司屹表情寡淡坐在沙发上,半边手肘松松垮垮撑在膝上,从孟盈的角度,正好清晰地看到他后颈骨的棘突。

    左手掌心仿佛被烫了一下。

    她想了想,从列表里翻出周司屹的对话框。

    除了前几天那几条惜字如金的消息,她跟周司屹的聊天框几乎是空白的,她抿抿唇,组织了会儿语言,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上去。

    【咱们的约定,别让别人知道】

    发出去后,觉得语气太生硬,又斟酌着加了两个字。

    【行吗?】

    不远处,周司屹的手机连震了两下,他还在侧着身喂乌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这条消息。

    孟盈胆战心惊地等了一会儿,周司屹夹起了第五片肉干,一条腿曲着,姿态散淡,他的手机就搁在桌面,屏幕还亮着。

    实在难以判断是懒得读还是已读不回。

    孟盈检查了遍这两条消息,实在没读出什么问题,眼见周司屹的手机屏幕暗下来,她抿抿唇,又憋出一条新消息。

    【哥哥】

    暗掉的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来。

    好在周司屹终于喂完了乌龟,随手拎起震动不断的手机,解了锁。

    他的手指的确很好看,骨节匀实,也很长。

    关注点有点奇怪了,孟盈收回视线,垂头盯着手机屏幕。

    周司屹的消息很快发进来。

    【Z:en】

    连字都不耐烦打。

    这应该是同意的意思吧?

    紧绷的一口气轻轻松开,孟盈的眼睛都亮了一点。

    三秒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消息。

    【Z:[表情]】

    是系统自带的一颗蛋。

    孟盈愣了一会儿,没想出这是什么意思。

    她尝试问周星培:“你知不知道一个蛋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是我哥唯一用过的表情,”周星培边打游戏边说,“可能是笨蛋的意思吧。”

    半个多小时后,那档节目终于结束。

    周司屹随意地按了下遥控,频道切到了一个动画片。

    孟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

    两只狮子正在拥抱,满屏的粉色泡泡。

    她捂了捂眼睛,又慢慢松开手,想看看下一步应该是什么。

    屏幕上多了两只小狮子。

    孟盈:?

    屏幕上还在翻涌粉色泡泡,孟盈看了一会儿,耳根红了,尴尬问:“不换台吗?”

    周司屹低头拆着罐气泡水,单手勾着拉环,骨节凸起,咔哒一声,湿黏的气泡争先恐后翻涌出来。

    “挺适合你。”他头也没抬。

    在孟盈试图反驳前,周司屹已经拎着那罐汽水站起身,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侧了侧头。

    “提醒一下,还有三天。”

    “我们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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