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楔子

    范无救从睁眼的那刻起,只有一把刀陪着她。

    那是把钝刀,第一刀抹到胳膊上甚至出不了血印,只能留下极似血痕的锈迹。那刀有些年头,又重得很,她第一次握住粗抹布裹着的刀柄时,甚至抬了几下都没能举起来。

    这着实不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能举起来的东西,但又是她必须带着的东西。她是乞儿,没什么人带,和那些看着就不好惹的同路人一起呆在废弃的庙宇里面,总算有个好遮风挡雨的地方。

    范无救是年幼的女童,但带着刀,平日里强迫自己一言不发地蹲坐在角落,倒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但她往往有些迷茫,她总觉得自己理应窝在名为沙发的座椅上啃着薯片,却又在一次次醒来后看着昏暗无色的阴天,抱紧生锈的刀,往没有取暖作用的杂草堆里面挤挤,免得她冻死。

    别人穿越都是皇胄贵族,怎么到她就这么惨了呢?她啃着馒头的时候还在想,说不定她明天还能等到个什么世子王爷来找她,说什么她是遗落在外的私生女,要接回去跟人宫斗的——毕竟她不甘于突然间获得的第二生以如此惨淡的方式收场。

    可她没能等来想象中的人,只候来了一场饥荒。

    她看着满地的死人与暴露的人性,挣扎而又恐惧,几次险些饿死在路边。

    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别人救了,些许是因为觉得一位十来岁的姑娘抱着把刀在路边死去,有些诡异而让人不舍吧。

    她在半睡半醒间被人猛地喂了一口水,未作出反应的身体因刺激而咳嗽起来,她饿得很,几乎不情愿睁开眼,只是眯着缝,紧紧地握着手里面的刀。

    他说:“你为什么要搂着这把刀?”

    她回答:“我想活下去。”

    那男人沉默了半响:“殿下命我来救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回答反问:“问人名字前,应该先自报家门吧。”她强撑着精神作出防备的态度,实际上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上辈子的名字有些模糊,这辈子她总是被疯丫头疯丫头的叫着。

    男人顿了顿,“谢必安。”

    她也一顿:“谢必安……?”她呢喃了两声总觉得耳熟,下意思地带出了另外一个名字,“范无救……”她也没有注意这一点,坚持着继续问:“是谁让你救我?殿下又是谁?”

    “殿下之名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他是当朝二皇子便可。”

    ……

    后来范无救有很多把刀,她一身轻装站在那金贵之人的前面,与名义上的义兄并排而站,归属于二皇子门下。

    她的兄长是八品的剑客,她是七品的刀客,贯称双绝,以傲天下。

    但她始终带着那把生锈的刀。

    第2章范无救

    谢必安是最晚知道这个消息的——

    范无救意图回京都,且已在路上了。

    他是看小厮送信给二皇子时,才碰巧知道的,一时半响没反应过来,表情卡在一个微妙的程度,抬眼看向二皇子时,对方正捏着那封信朝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谢必安愣神,“殿下,舍妹她——”

    李承泽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无救早些日子就来信了,托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又亲自跑去江州把她绑在那里。”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轻巧,却惹得谢必安有些难堪。

    范无救是他名义上的妹妹,虽是无血缘亲情,但也相处了近十年,却总是让谢必安觉得他找错了人。看着冷漠无情,实则只是被逼着套上的假象,往骨子里面深挖,居然还着些天真的浪漫与稍许文气,放纵肆意,学了套恃武而傲的脾性,在江州总算是安分守己地呆了半年,却自谋着跑回了京都。

    范无救身体不好,年幼时受了饥荒,体弱多病,却偏偏在习武上极具天赋,只习得几年,便一跃为七品,在京都中名气颇盛。她随身带着一把钝刀——谢必安至今还记得二皇子问起时,范无救毫无城府的笑容,她说,钝刀子杀人疼啊。

    他是一剑破光阴的快剑。

    范无救是不求生死的狼刀,狠厉而果决,每一下都带着非你死即我亡的暴戾。

    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归顺于二皇子门下,又一身本领,在江州这等偏远地方自然可以横着走,谢必安自是不担心她,甚至惊异于对方的安宁,如今消息一通,谢必安心领神会了。

    这小丫头这般安分,只是求早日回京。

    她求早日回京,只是为了一个人。

    谢必安只要一想起那小丫头喝醉了撒酒疯的场景就胃疼,那只是次被特许的生宴,她红这张脸有恃无恐,凑到二皇子的面前笑得有些犯花痴。

    她说,你怎么这般好看?

    还说,我想要二皇妃的位置。

    语气轻佻,动作倒是规矩了些,喝得双眼迷离,活脱脱像是调笑姑娘家的公子哥儿,她甩音上扬,满脸期待,似乎是等着李承泽许她一个好身份。

    李承泽也知她,晃着酒盏,说,无救是把好刀。

    迟了片刻,正欲补上句也是个好姑娘,就看到谢必安一掌劈在范无救后颈上,那姑娘呼吸一滞,昏厥过去,被谢必安捞到了一边去。其实谢必安想把她扔河里面。

    李承泽眨了下眼,我还没说完呢。

    谢必安稍作思考,我把她再弄醒?

    “她信上说了些什么?”

    “去澹州走两圈,晚些回来。”

    澹州二字一出,凉亭内的气氛就凝重了几分,谢必安心一惊,便听到李承泽缓缓慢道,“说是去杀人。”

    “必安,你说,这世间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

    这几日,范闲被跟踪了。

    他自己稍有察觉,只是几日下来都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未曾寻到正主,一日就差一步逮到人,竟是被对方晃了过去,反而刁难了一位年轻姑娘,好在姑娘算得上好脾气,没徒街直喊非礼,饶了他一次。

    此外,近些日子郊区庙宇里面常出现尸体,都是些乞儿,年长的人多,死状极惨,几乎没有一刀毙命的,都是短顿而粗糙的伤口,被折磨完扔在原地,失血而亡的。范闲去瞧过两次,细细看了几遍,对于澹州传闻的杀手出没一世略有不同看法。

    五竹叔告诫他谨慎,那人若真的朝着他而来,刀法凌厉,是他现在不可匹敌的。

    近日事发众多,来杀他的些许不止一路人,却比前一拨人更磨蹭而谨慎些。今日,范闲特地换了路线,走了条偏路回府,途经的巷子长而人迹罕见,的确是为非作歹下手的好地方。

    昨日在街市上卖鱼肉的大叔特地调笑过他,说他救人一命,获得红颜相报,近些日子一直打探他的消息,令人钦羡。范闲不多说,只是笑着糊弄了过去。

    果不其然,他只是走了不出十米,就听闻身后出现了动静。

    对方些许也是知道他的想法,刻意顺着他的路线而来,便是想现在对他下手。

    他疾走身后便疾走,他停下步子,身后的动静仍未停下步子,他定然是做足了准备的,此刻正准备转身,只侧了半步,就瞧见一道白光扑向他的脖颈。

    这是他躲不过的——

    范闲一惊,后撤地半步反应及时,短匕抽出挥手抵上,却在与那利器接触的一瞬间断成两截,这是他躲不开、也无法躲的一刀,几乎要在下一秒取了他的性命。

    但——

    但这把刀就停在了他喉结的前三寸,向前丝毫就可以斩下他的头颅,这刻意地停顿给了范闲反应的时间,他屈膝退后,步法直出,与来者拉开了距离。

    “果然是你。”范闲看清了来者。

    那是一个姑娘家。

    那姑娘身形瘦弱,容貌姣好,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面荡着些光,却露出彻骨明显的杀意,着一身红衣,着实惹人注目。她右手握着把刀,那刀看起来沉重而年老,并不锋利,丝毫不像是刚刚给如此他窒息感的利器。

    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气场薄弱,颇有些那家的病秧子大小姐出走习武的感觉,只是第一眼,就会让人放松警惕。

    “你早看出来了?”姑娘微微一愣,但并没有很出意料。

    “那日街上相遇早有察觉,你身上的衣物布料昂贵,系于腰间的玉佩……若我没猜错,是皇家的事物。”纵使交谈,范闲也丝毫没有放下警惕,这姑娘的实力远超他所想,若真如五竹叔所言直逼八品,不是他可以抵挡的,但如今局面微妙,他要启程回京,定多的是人不希望他迈入那权利场,“你是故意让我知晓的。”

    姑娘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生死临头,范闲仍问:“你是……京中哪家的人?”

    “嚯,”那姑娘看着有些失了兴趣,瞬得去了势,收了刀,站得有些不守规矩,“我不是来杀你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实际证明,却偏让范闲觉得此人真的不是来取他性命之人。

    “小范公子。”姑娘突然朝他行了一辑,“范无救,九品,二皇子门下,未来的……”她言辞一顿,又重复了最后三个字,“未来的二皇子妃吧。”

    范闲:“……”

    范闲:“哈?”

    这反应倒是在范无救的预期之内,她眉眼的笑意还没保持多久,便急忙撤去,换上一副冷眉冷眼,看着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范闲的身体猛地紧绷,提声呵了句话——

    “小范公子,若是曹雪芹先生在世,你这般欺世盗名,取他人才气于己,定能活活气死他吧?”

    范闲遭遇了获得新生以来的第一次滑铁卢,那姑娘言辞灼灼,一语中的,直接叫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还真是个没法解释的难堪事情,范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看着范无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带了点星光,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狐狸,“我自当不是什么伟人,他乡遇故友,不请我喝一杯?”

    如若说是遇到刺杀事情倒真不会给范闲什么意外之感,只是范无救的出现直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姑娘似乎对他多有了解,连他的底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又直白不掩,三两下,叫他一场仗势输了个彻底。

    不适感大于迷惑感,范闲还是露出个不怎么顺心的笑容,“姑娘有何打算?”

    范无救酒量不行,典型的一杯倒,对大家酒楼也没什么兴趣,随便挑了处茶馆坐下,那把用黑色布条裹着的道具往桌面上一拍,大有来砸场子的感觉。

    正欲上前的店小二被她的架势一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范闲看着她无言,笑容有了点营业感,招呼着店家随便上点东西。

    范无救假装没察觉,推辞了饮酒的邀请,右手举着茶盏,毫不客气,“你是不是要回京都?”

    范闲:“……姑娘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他开门见山,“此次姑娘来找我,是为了拉拢我到二皇子门下?”

    范无救也开门见山:“这倒不是,殿下喜欢你的《红楼》甚过我这把刀,我吃味,极是不愿意你与他走太近。”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这次你回京,我以个人的身份随行,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诚意。”

    “我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是想跟范公子结交个好友……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但你应该在我手下撑不过三招。”

    范闲许久没跟这般直白而袒露的人讲过话了,他从小经历过不少次数的暗杀,在范府为了自保又为了保住家人,大多演着过日子,身边的人深谙规则,说这一套表面一套,倒也让他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范无救就短短两句话,跟他一般直来直去,偏偏弄乱了他的布局。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走位的走位是最强的走位。

    范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岔开话题,“那些乞丐,都是你杀的?”

    范无救没动作,拿着茶盏的手晃了晃,似乎在回忆,半响后,才淡淡开口:

    “我年幼时逃荒,途径澹州,有阿婆看我可怜便带着我一起走,那日我出门寻物,回来时阿婆便已经被打死了,死前仍紧紧地抱着给我留的馒头。”

    范无救说得平淡,甚至没什么语气的浮动,范闲看这姑娘轻描淡写的模样,内心竟是一悸。

    “后来,我险些饿死,是范老太太施舍的一碗粥,此次回来我除了杀人,便是和那些人一起护送你回京。”

    范闲问道:“你是来报恩的?”

    这话说得姑娘有些不适,皱了下眉:“她救我,我道谢了,若是此恩要报,我身上还有这更大的恩要偿还,我便无法提出要求,这样子我不乐意。”

    这话她说得有底气极了,带了两分不客道,偏偏让范闲笑了出来。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还是希望小范公子知道,我是来与你做笔交易的。”

    第3章入京

    范无救的确姓范。

    但从表面来看,和京都的范家更是没有关系,是那种族谱往上走几十代都搭不上半点关系的那种无缘。她大抵也不名无救,至于名什么她不记得了,也没人告诉过她,只是被她脑子里面的本能记忆歪打正着了罢了,稀里糊涂地套上了个范无救的名号。

    在二皇子门下,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被接纳的,甚至与谢必安相处起来有些互看不顺眼,范无救思来想去,归于他们可能是情敌这一点上面。

    她被救下的第一年,吃饱喝暖练武功,帮李承泽做好了第一件差事,换了一把新刀;第二年与淑贵妃相处恰当,在贵妃娘娘那里换取了一件甚喜的女装,第三年……第四年她杀了三十四人,险些断了一条腿,为李承泽开辟了一条路,换来了谢家义女的身份,合情合理地登上大雅之堂……

    李承泽是她的救命恩人,有再造之恩,但其实在李承泽之前,她这条命几次在悬崖边摇摇欲坠,都被人拉了回来。

    范无救从不谈恩情之事,把救命之恩往心里面塞得死死的,她也会表达效忠,要用命来换二皇子妃的地位。

    她有底气做这些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有资本,品级而论,她早已达到九品,却卡着迟迟不破,宗师之位瞧着这辈子都难以达到,但实战只露七成,倒是件简单的事情。

    她不向李承泽坦白,却主动告诉了范闲,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当场就喊了姐姐。

    这是她的底牌。

    谢必安履也行过一次兄长的职责,和她彻夜攀谈,最终被范无救安上了头号情敌的诡异身份。

    范无救是用这句话终结话题的:你的主语太明确,三句不离殿下,我觉得你像是正妻来辱骂小妖精离他丈夫远一点的那种人。

    谢必安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终半天憋出来一句没什么用的问题,你到底中意殿下什么?

    范无救不假思索:我馋他身子啊。

    那时谢必安只想拔剑与她决一死战,好斗出个有她无他。

    说到底会调查自己的身世,只不过是范无救有种生于俱来的寻根感,大抵是莫名其妙获得的新一世,她在庆幸之余总不希望自己活得糊涂。

    当然,她也不想日后突然间说她是什么什么的后代,要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毫无准备,毕竟她心头上的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良人,随便从路边捡个乞儿就能带回去培养的。

    范无救曾经对着谢必安胡说八道:殿下是不是看上我的美貌才救我的?

    谢必安被她这不要脸的话给震惊了。

    根据她闲着没事地多方探查,她家似乎是武将出生,不出世的,留给她的只是一把钝刀。

    刀是真的钝的,没有特点,路边卖得都比她一直傍身的质量好,但不出世这点范无救是一点都不信的。

    一点都不,甚至觉得背后满是隐情。

    范闲本来是打算以红颜知己的身份带范无救回京,毕竟这是更妥当的安排,身处澹州的不受宠的小少爷突然间有个相好的,除了多惹几句八卦之外,也没什么值得人怀疑的。

    而且对于范闲而言,这还有利于处理婚约,双赢局面。

    毕竟范无救虽然一身好武功,隐藏自己的能力却极差,甚至还不会跟踪,她身形算不得娇小,有着一张格外嫩的脸,女扮男装也恐怕会被人一眼戳穿。

    但范无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范闲的提议。

    她半开玩笑地提了句,你不能这么污我清白,我介意,才正经了一些。

    “你这是多此一举,”范无救跟着二皇子久了,本身就不是规矩的人,此刻更是没个正经样,单腿一抬,踩在长椅上,“我就跟着你,什么都不用准备,说我是范家的人也行,打发掉你的随从便可。”

    范闲:“你就这么果断?”

    范无救龇牙就笑了:“我来澹州寻你的事儿不出几日就会传到京都那儿,你与我街头相谈,到了有心人的耳中就会是你与二皇子提前合谋,你若给我特地安排身份,岂不是做贼心虚?”

    “我就跟着罢了。”

    —

    范无救这一路上就坐在范闲的马车内,正大光明到范闲总觉得她的确是想谋害他,好让所有人都认为他与她达成协议,想让他还没到京都就被判入二皇子门下。可转念一想,若是故意遮掩,等事情真的被他人知晓,他这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

    赶也赶不走,说也说不下去,虽然并没有在条件上达成一致,但范闲还是不得不接受他回京的路上多出来了一个人。

    范无救随身有个包,里面塞了些零嘴瓜果什么的,嗑了一路,睡了半路,一觉醒来,就只剩一个人在马车内了。

    她下了马车活动了一下筋骨,远远地就看见范闲走了过来。

    范无救问:“见到人了?”

    “你知道我去见谁了?”

    范无救不详细解答:“京内的事情我都知道。”

    范闲:“言冰云的事情你也了解?”

    范无救摸了摸系在腰间的零食包,没摸出来什么东西,有些不死心地翻了几遍,撇嘴嘟囔道,“晓得一点,他暗恋你老婆。”

    范闲一愣:“啊?”

    范无救摸了摸鼻子,自说自话地继续下去:“也没啥子,反正就那点事情,宫里面八卦挺多的,你要是想听,我还可以多说点,你只默写红楼无聊不?以你小范公子的名义,写什么书都可以赚钱的吧。”

    “你前几日不是还说我欺世盗名?”

    “欺世盗名是事实,但有名也是真的,殿下捧着《红楼》手不释卷……我要是能背,当场默出一篇西游记来,我看他是看红楼还是看我……”范无救直言,毫不掩饰一点酸气,这话惹得范闲一愣,迟疑了两秒,看着范无救直接就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直白,能背得出什么?”

    范无救思考了一下:“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那种。”

    “初中生?”

    范无救被这句话激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体育生,谢谢。国家级运动员。”

    范闲十分没有诚意地对国家级运动员这几个字表达了赞叹。

    “那你怎么就跟了老二了?你求什么?”敷衍完,他问了一个这几日都想问的问题,单以武力值而言,范无救超出他甚多,甚至给他的感觉直逼五竹叔,却偏偏三句不理当今二皇子,像极了情根深种的傻子。

    “不求什么,”范无救猛地站直身子,打了个哈欠,对着范闲抿了唇,这句解释顺口得像是刻到了心里面——

    “我就是馋他的身子啊。”

    这回京的一路上并不太平,真的论到要范无救解决的事情微少,离京只差一天路程的时候,范无救总共杀了一人,伤了两人,干完事还颇有些提心吊胆的。她倒不是怕刺客,是怕谢必安真的突然间窜出来要和她大打出手,为了避免她瞎搞,把她遣送回江州,毕竟在明面上,她是打不过谢必安的。

    几日的行程里面她与范闲同车同行,那些刺客到底是来杀她的还是来杀范闲的就不那么清晰可辩了,面对这些人,如非必要,她不会轻易杀人,等到了必要,杀人埋尸立坟就有点累了——唯一一个死在她刀下的人只能说有些不自量力。

    她没给人善后的习惯——但范无救两年没杀过人了,安稳日子过多了,竟是有些心悸,除去被扔到江州的大半年,她顶多就是和谢必安过两招,自打年满十六之后,李承泽就不再给她安排手染鲜血的事情了。

    搞得她当时以为谢必安宅斗胜利了。

    那晚等她处理完尸体累得腰疼时,扭头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范闲。

    范无救摸摸脖子:“你也想躺着试试?”

    范闲靠着树双手环胸:“你杀人还管埋?”

    范闲刚睡醒,睡得腰酸背痛想出来走走,恰巧从一开始就遇上了范无救杀人的场景,那姑娘只用一刀便斩了敌人,她挥刀时满身戾气,杀完人,似乎还有些迷惑地看了两眼,看完两眼后顿了顿又看了两眼,右手摸了摸下巴,左右走了两步,出人意料地喊了句——卧槽你咋这么容易就死了?

    范无救手有点抖,她自觉是春寒冻的,看了一眼范闲,“我帮小范公子收拾刺客,您不感谢我还在那说风凉话?”

    范闲不吃她这套:“唉,这可别了,我哪有天地一刀来得名气大……”

    范闲讲出这个称呼的时间,范无救还花了些时间思考,反应过来这个略有些中二的称号的确是她的。

    京都人在武力方面好夸大,给人取称呼这方面更是夸大得多,谢必安虐菜只需一剑,被叫做一件破光阴,她砍菜一刀,被称作天地一刀,吹得天花乱坠仿佛取敌只需要一招,实际上,在范无救真的打不过谢必安但是能挨打的时候,她经常被揍得满院子跑喊殿下救命。

    范无救哦了一声,“费介给你说的?”

    范闲不回答:“你认识老师?”

    范无救摸摸鼻子,一直听着格外无情的语调似乎总算出了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啊我刺杀过他——啊不过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我当时认错人了,小范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啊……”

    “当时不才,中了毒,全身麻痹,又不想舔着脸求解药,躺了三天才下床。”

    还被谢必安这人冷着一张脸嘲笑了三天。

    第4章李承泽

    范无救在入城的时候就和范闲分道而走,走之前特地等着马车驶出去一段距离,当着守城的将领的面儿大声道谢,“多谢小范公子送在下回京,我家殿下甚喜《红楼》,还希望小范公子有空可与殿下交流一二。”

    “可说好了啊。”她还鸡贼地补了句。

    这事纯属她无中生有,就是想给范闲搞点麻烦,太子本就对他处于个微妙的态度,她这席话一出来,短期内是判了死刑了。

    说罢,还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独留着探出头来的范闲一脸‘你阴我’的震惊表情远去。

    范无救远远地朝她眨眼,露出个这一路来范闲都没有见过的轻松笑容,她没有兴趣好好观察范闲的震惊愤懑,刚转身,想起来自己身上没有余钱了——这也是她为什么非要蹭范闲这马车的原因之一。

    她有些苦恼,心里叹着又要身负外债了,左右看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刚跟她接触上视线就瑟瑟发抖的军官。这军官和她熟,熟到不知道借了她多少钱,而她又换了多少。

    现在那军官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大字‘这阎王爷怎么回来了?’

    范无救:……得了。

    她打了个响指,自觉露出和善的微笑,像是自动把这半年江州生活的空白期给撇了,刚上去两步,“赵侍卫——好久——”

    不见两个字没出来,赵侍卫见她如鬼神,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范无救被他这态度搞得有些尴尬,清咳了两声,琢磨着自己好歹是个黄花大姑娘,长得又不磕碜,他这反应,好像她这一趟去完江州,就从京都三秀——通俗点就是比美大赛——中落选了。她收拾好心情,没说话的话直接就扔了,放缓了音调,“我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你夸过我这玉佩好看……今日我给你机会……”

    赵侍卫仍旧没有给她说完话的机会,那架势,看起来是范无救继续说下去他就能给人跪下去了,“范姐姐,姐,我叫你姐行了吧,”范无救年芳十八,赵侍卫不过比他长了三年,这么一叫,听得范无救眉毛一抬,“谢大人已经通知过了,殿下不准你拿那块玉佩进行任何的交换,你可饶了我吧……”

    范无救一顿,半天不知道回什么。

    这事……她还真没想过,她平身除了练武和给李承泽当护卫,其余时间都是对市井吃喝感兴趣的,偶尔投个壶摸两把,见好就收——也没让敢让她不收——纯粹当怡情的,唯一的大问题是,她穷,穷得如果不是有谢必安要管着不能让她饿死,她早就饿死了。

    这块玉佩范闲识得出是官家的,其他人能看出个好质地,实际上是范无救十六岁的生辰礼,她强迫谢必安送了她一把匕首,却意外收到了李承泽的礼物。

    翠玉红绳,透亮昂贵,看得范无救就差当场认为这是他们的订婚物了。

    她是极为珍视这个玉佩的,以至于随身带着,典当这事……多有着想让别人瞧瞧二皇子送她的东西,炫耀之意。天地一刀的名声在外,没人敢真的收她的东西。

    范无救好言相劝。

    赵侍卫拼死不从。

    范无救武力相逼。

    赵侍卫痛哭流涕。

    范无救直接打劫了赵侍卫,思前想后,本着契约精神,把她腰间那个零食袋放在了赵侍卫的手上。

    赵侍卫表情刚刚好转,就听到范无救缓缓道:“淑贵妃娘娘赐的,你可千万不要弄脏了嗷。”还拍了拍他的肩,以资鼓励。

    赵侍卫:“那您还是给我玉佩吧。”

    范无救吃喝嫖赌样样都碰,碰一个了解,主要务实于吃喝,紧跟自家主子的习性,大有只要路上走,就不会没吃的傍身。

    她在京都最大的酒馆吃了一顿正常的,嗦着面条的时候记起从江州跑到一半没钱,实在没办法就顺着想法折去澹州的事情。她虽然常年做不见光的差事,但是不能吃苦,主要是被李承泽养舒服了,能受伤能挨打,就是不能挨饿。

    左逛右逛,花完了新借的钱,范无救算准了时间,准备重操旧业。

    天色已暗,天气干凉,她轻功不行,差得翻墙只能用爬,再磨蹭一下,估计就赶不上了。范无救摸了摸鼻子,开始思考怎么把谢必安迷晕了。

    —

    范无救现在正大光明走正门口进入二皇子的府邸是没有人会拦她的。

    就算是谢必安也拦不住。

    但是她不,她偏偏要翻墙,她踩好点确定了地点,望着那面墙内心还有点深沉。

    这墙她眼熟,眼熟得很,之前她没被扔到江州的那段时间天天见,导致甚至有几晚谢必安就在墙下面等她。

    李承泽晚上喜欢泡浴,一泡就是半个时辰,就一个人,没有侍女也不需要人伺候,旁边摆上两盘葡萄,带本书,门口就谢必安一个人守着。

    范无救自觉爬墙合情合理,理由是——你都不进去看怎么知道殿下会不会出事?!你根本不是真心对他,走开,让我去保护殿下——然后都被谢必安挡着,两个名义上的兄妹在浴屋门口大打出手,主要是言语间的斗争。

    谢必安不善言辞,范无救不敢乱说,两个降到小鸡互啄的人在浴屋门口低着声音互相戳老底——

    你上次醉酒就已经冒犯殿下了!范无救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草我哪里冒犯了要是殿下觉得我有问题早就把我扔出去了好吗!

    范无救压低声音的话语让谢必安沉默了一下,他看起来想说点什么又没能说。

    范无救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敢说我是工具人我现在就让你没工具了。

    谢必安又震惊了。

    他觉得范无救简直就不是个女人。

    今日范无救格外顺利,顺利到她甚至以为谢必安没收到她今日已经抵达京都的消息,没有做好来挡她的准备,亏她还在路上特地向范闲讨要了点迷药,准备武不行走策略。

    范无救没在墙上做太多的伤春惜花,毕竟她想的是人又不是墙角,她吭哧吭哧地爬了墙,找准精确落地点避免自己崴了脚,她也没兴趣走大门和谢必安一对一,走后门翻床,小心翼翼地合上,熟门熟路地拐进去,刚迈进正堂,恰好就看见一个背影,藏在袅袅白眼里面看不真切,但主要的是——的确没穿衣服。

    在洗浴。

    第一次被胜利冲昏了头的范无救在这种关头仍在思考问题:她不在京都半年,殿下已经放心到连帘子都不拉的地步了吗?

    范无救极度后悔没有早点跑回来。

    特后悔。

    她这边正不适宜地游神天外,那边的李承泽就已经出声了。

    “出去。”

    些许是泡久了嗓子有些干,李承泽开口的声音低沉了一个度,略显沙哑的声音听得范无救心一跳,觉得不太真实。

    耳朵还有些热。

    她就差一句“你看这芙蓉帐暖,不如生米直接煮成熟饭吧”脱口而出,到底是忍着了。

    这谢必安……是死了呢还是死了呢还是死了呢?

    那肯定是死了吧,不然现在自己早就和他打嘴仗了。

    她毫无良心的为自己的义兄送上三根香。

    李承泽只说了两个字却没有下文,但让范无救出去她是肯定不会出去的,好不容易进来了,阔别半年她都没能看到殿下,别说,真的挺想的。

    范无救玩心大起,小碎步左右走了走,捏着嗓子,“殿下,奴婢是新来的,您——”

    她这声音把自己恶心了一下,当然,听的人看起来更不适,都没给她说完的机会,便短促地喊了一声,“无救。”

    范无救直接就垮台了,她试图向前走两步,就走了两步始终没胆子继续下去,刚归刚,命还是要的。范无救撇嘴,“您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来了?”

    李承泽没有起来的打算,甚至还舒展了一下身体,声音里面藏了点笑,“除了你,又有谁敢晚上爬我的屋子……”

    “嗨,老谢不是一直说我隐蔽能力差到不如幼童,我这不是特地和他过两招,你看,他今天就没能发现我。”临幸一步,范无救开始犯怂了。

    老实说平日里面谢必安这挡那拦,就怕她当街非礼当朝二皇子,现在突然间毫无阻碍了,范无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啥。

    那句话果然说得对……得不到的永远都在……

    “是我让他没有守在门口的。”李承泽这时才侧了侧脸。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骚动他妈的。

    范无救卡断了自己的思想,她没能忍住对于李承泽这句话深度解析,“殿下的意思是——”

    “无救,过来。”李承泽敲了敲一侧的地面,示意范无救坐过去。

    “来咯。”范无救笑得开朗,三步并两步,走过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在阔别半年后为自己的主子表演一个何为平地摔。

    这还挺丢人的,“咳,”她企图为自己的行径做个解释,“这地面还挺滑的……”她一边说一边看向李承泽,还没来得及坐下,从上往下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话语咯噔一下,视线没忍住顺着一路下滑——

    这水真白……啊不这皮肤真烫。

    “鼻血。”李承泽的声音低哑而无奈。

    第5章诗会(上)

    这大概是范无救这辈子丢得最大的脸了,十四岁那年跟谢必安打架被他一剑砍倒在地的时候她都没有觉得这么丢人过。

    她胡乱地抹了两下鼻子,有些傻兮兮地解释道,“天热,上火。”

    李承泽哑然失笑,挑了眉,直接用还带了点水珠的手指戳了一下范无救的额间,对方盘腿坐在地上,靠着浴池近,只要翻个身就能跌下来,做了个假的动作正欲起身,看见他的小护卫瞪大了双眼,如遇鬼神般往后愣是蹭了半步,忽得就转身坐着。

    范无救严肃发言:“我可是婚前无性/行为主张者。”

    李承泽就当她又开始说胡话了,倒也是对这平日里胆大包天,到了这时候反而拘束得脊梁僵直的小姑娘有些发笑,“母后说想你了,她得知你回京,前些日子还念叨着让我放行你,好和你谈谈心。”

    小姑娘依旧直着背:“我也想念贵妃娘娘,随时都可以入宫去。”

    李承泽看着她的背影更是觉得好笑,“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近日里还有些其他事情要你去做……些许有些麻烦。”

    范无救问:“什么事?”

    李承泽也不急,“等一下让必安跟你说,他自会告诉你全部的事情,”那背影在提及某个人的姓名时突然间就垮下来了,“还有,江州的事情办得不错。”

    范无救被扔去江州,这事对外理由特别简单,她喝酒冲撞了李承泽,惹了主子的不快,被扔到穷乡僻野去吃吃苦,实际上是有任务在身,她在那些地方也没闲着,见到了接头人的时候自然就明了了李承泽的用意。

    草,她一开始还真以为是惹自家殿下不开心了,逮着谢必安问了半响地自己酒醉后到底说了什么。谢必安当时冷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就一个劲让她听从殿下的安排,气得她当场想拔出刀与他决一死战。

    一听到李承泽夸她,范无救就起劲了,她整个人为之一振,张口便问:“那我可有奖励?我这次可想好了,我想向贵妃娘娘……”

    李承泽淡淡地打断了她:“不赏。”

    范无救一愣:“唉——?”她全部的语调上了一层委屈感,“殿下你知道江州是什么鬼地方吗,吃不好喝不好还不能打架,我连奖励都摸不到吗?”

    回应的话也很简单,“私闯屋宅,功过相抵,奖励自然是没有的。”

    范无救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句话,觉得不对劲,“可真不是您放我进来的吗!”这年头还带执法钓鱼的?范无救被李承泽这突如其来的路数直接给弄懵了。她鼓着嘴,企图为自己再做一份挣扎,正欲转身,忽得就听到水花撞击后的哗啦声,给她吓得直接又扭了回去,盯着地板眼神乱转。

    “姜太公钓鱼——”范无救感受到肩膀上搭了一双手,李承泽似乎凑近了她,身上还带着水温热的蒸汽,把范无救整个人都烫了一个激灵,她听到李承泽轻声道,“自然是愿者上钩。”

    “上钩上钩,嗯嗯嗯,殿下你要换衣服吗?我帮你穿。”范无救感受着肩膀上的温度,脸都可以涨成一只西红柿,疯狂胡言乱语。她平日里口嗨惯了,李承泽也放纵她,甚至偶尔还会回应。

    有件事她印象深刻——

    一开始她总觉得李承泽在养她的鱼,没事干的时候李承泽捧着本《红楼》来回读,她也没事做,就委屈巴巴地蹲在池塘边用柳树条逗鱼,瞎念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李承泽冷不丁就提声来了句:“我知道。”

    记得这么清这不仅是因为李承泽回了句我知道,还是因为她当时一个激灵直接就跌到池塘里面去了,她不会游泳,后来是谢必安亲自把她捞上来的。

    “好啊。”李承泽答应得让范无救怀疑自己的耳朵聋了。

    “不不不不不,我就是说说浑话,我哪敢冒犯殿下!”范无救背着李承泽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她按住自己内心的确很想转头的想法,总觉得鼻子痒痒的。要是再流下来那大概就尴尬透顶了。

    范无救残念地想着。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无救,你倒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嘴上说得嚣张,到了具体情况下就开始犯怂呗。

    范无救的确是被激到了,她之前倒是因为这个被李承泽笑过几回,对方在针对她这点上面还挺驾轻就熟的,范无救猛地挺直腰杆,“谁说我没变的!”她不给李承泽任何反应的时间,猛地一转身,却没有顾及到两个人现在的位置环境,直勾勾地砸入李承泽的怀中,倒有点投怀送抱的意思。

    如果——

    如果他们没有掉下水里面的话。

    范无救纯属旱鸭子,还有点怕水,两个人直接砸在水面上往下坠,她根本没来得及换气,就喝了一肚子水。

    今天是丢人丢到家了。

    这辈子她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范无救在闭眼前思考了一问题:李承泽穿着裤子到底是怎么泡澡的?

    —

    因为怕水而昏倒在浴屋这件事范无救死都不会承认的。

    特别是面对谢必安。

    如果不是范无救装了一副哭着喊着的模样一口一个老谢,谢必安这次还是不大想理范无救的神经质。

    他言简意赅地讲了一下事情的发生结果,李承泽把她抱出来的,然后他把她提着领子拖回来的。范无救在思考到底应该雀跃于前者,还是应该找后者寻仇这一点上犹豫了片刻——她说她后脑勺怎么这么疼!

    面对她的控诉,谢必安连个白眼都不想给她,他也不考虑范无救现在是否脑子进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着一张脸和他对视的范无救,把李承泽交代的事情全说了。

    听着听着,范无救觉得脑容量不会太够了。

    “等会儿等会儿——我脑子转不过来了……”范无救及时打断,她一个鲤鱼打挺做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今年的诗会全交给我来做?”

    诗会的事情交给范无救来办,谢必安没想到,范无救自己也没想到,毕竟往年诗会办得隆重,都是交给李弘成的,她在旁边看得昏昏欲睡,还没送三首诗到李承泽这里,她就靠着柱子睡着了。

    今年的交给她办,还特意不让世子帮忙,范无救总有种这是惩罚而不是任务的感觉。

    范无救犹豫再三,企图拒绝。

    谢必安早早洞察了她的想法,平静地堵住了她的回答,“你若办好了,下次宫中宴席,殿下便亲自带你去。”

    范无救不假思索:“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事后记得给五星好评哦亲。”

    谢必安并不想理她的胡言乱语。

    虽然嘴上答应得快乐,但事情办起来并不那么轻松,铺天盖地的诗文堆在范无救的面前,她要一一朗读从而决定到底要特别邀请哪一些人,她宛若一个惹怒了老师的坏学生,被李承泽安排了一个小桌子坐在他的旁边,他在那里读书吃水果,惬意至极,偶尔发现范无救读睡着了,还会亲自走过去把人叫醒。

    范无救心里内流满面:这到底是人间地狱呢?还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幸福?

    范无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这些诗文枯燥无味,想要站起来大声朗诵一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以缓解气氛,但肯定又会被谢必安打的吧,她这般想着,连叹息声都多了不少。

    李弘成与她关系不错,知道她回京特地来过一回瞧她,却在看到她的黑眼圈与憔悴后略显惊异,正打算帮忙拯救一下可怜人,被李承泽拦下来了。

    “让她自己准备。”啃着葡萄的主子丝毫不思考小护卫的痛苦。

    生活不如意,无救叹叹气。

    她两天只读了三十来篇的诗文。

    京都第一才女范若若,请。

    林婉儿请。

    张家的才女张彩霞,请。

    范闲……让李弘成请去,这几日虽然她再无见过范闲,却也觉得自己去送,对方十有八九不会答应。

    她一路看着名帖下来,对应着诗词勾勾画画,在看到郭保坤三个字的时候,实在是没有忍住,又是一声叹气。

    有些人,真的是无论如何都是反派作风。

    这会李承泽倒是没有无视她的悲痛了,侧了首,看她的眼神里面有了几分好奇,“你这一声为了什么叹气?”

    范无救老实回答:“看到了不想请的人,被那人欺辱过。”

    郭保坤作为初级boss,用来衬托主人公的丑角,招惹范无救是必不可能缺少的,她一开始在那群京都纨绔里面丝毫不受尊重,第一次谢必安扔在路口历练的时候,还险些被人非礼了,她礼尚往来,揍了一顿回去后,也被人知晓了身份,虽无人敢再欺负她,却总是被叫做“二皇子养的小侍卫”,像极了童养媳这个称呼。

    后来,她见到郭保坤一次就打一次,打得对方见到她就犯怵,却始终要占点口头的便宜,实在是让范无救忽视这个人的存在都做不到。

    “哦?”李承泽语气里面带了点玩笑似的不相信,“还有人敢欺辱无救?”他虽然是在笑,眼中却没什么笑意,“那就打断他的腿,挑断他的经脉,送到你面前任你处理怎么样?”

    范无救并没有被李承泽这段接近宠杀的话改变一点点的心情,甚至觉得有一丝尴尬,忍不住干咳了几声。这句话是几年前雪夜效忠时告诉李承泽的,那时她说:若有人与殿下为敌,我必绑他身躯,斩他双手,挑他筋脉,送到殿下面前任殿下处理。

    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中二到让人觉得羞耻。

    范无救不打算对这种人做什么,摇了摇头,“殿下抬爱了,就是看着不爽,说到欺负——其实也算不上吧。”

    第6章诗会(中)

    范无救这几日过得并不痛快,主要是因为诗会的原因,又因为李承泽的态度又暧昧不清了一个度。

    最初相遇的都尚年幼,那时候她不喜他,而他也只是把她当工具人,两个人没多少交集,后来皇子逐渐长开了,身形挺拔,姿容俊貌,争的事情也多,范无救就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对方混天然的略显沙哑的嗓音总让范无救忍不住多看几眼,都说一顾周郎终生误,范无救在无数次的多看几眼中总忍不住发散深思。

    那几年重要的任务都是谢必安去做的,直到后来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

    那个雪夜总归是一个好的雪夜,范无救觉得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至于李承泽,她说不准。

    感情问题与工作任务混在一起,她实在头疼到无法自拔的时候,这个人往地上一趟,哀嚎几声只能引起李弘成的注意力,有的时候实在是听得脑子疼,就滚个两圈滚到李承泽的桌子旁,这个时候,李承泽会瞧她两眼,像是喂鱼一样扔个葡萄给她,哄孩子似的把人给又弄回去看诗文。

    李弘成实在看不过,过来提点两句,没多说,就被李承泽叫走了。

    她忙忙碌碌弄了好几天,本来要准备几个月的诗会到她这里就十日,最后实在是李承泽看不过自家小护卫顶着个黑眼圈游神天外,才让李弘成搭了把手。

    被拯救出来的那一刻,范无救眼泪汪汪,脑子丝毫不清楚的时候就想抱住李弘成的大腿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刚出口个“世子大人——”就听到李承泽毫不做作的一声咳嗽。

    范无救一时间求生欲望浓烈,刚摸到李弘成裤腿的一脚,翻身转了两圈,她这两天多数都处于这种状态,躺在凉亭里面这滚滚那滚滚,把自己弄得乱糟糟的,现在她拽了把李承泽的裤脚,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谢谢殿下——!”她这一声感情浓厚,听得李承泽眉毛一跳。

    李承泽放下书籍,不缓不慢道:“既然感谢,剩下的尾就交给弘成吧,明早随我入宫。”

    范无救的笑容僵在嘴角。

    她眨眨眼,语气生硬:“我觉得吧我还是继续准备我的诗会比较好。”

    李承泽低头看她,似笑非笑,“母妃想你,你不想见她吗?”

    范无救觉得横竖都是死,两件事都不是简单能够解决的。

    她一咕噜挺身而起,看见李承泽伸手挡了一下她的额前,避免她磕到案桌角,深思熟虑了两秒,果断回答:“想见!”

    —

    与淑贵妃相处是十分麻烦的——相处得甚至麻烦,却不代表着厌烦。只是近些日子诗会的事情把范无救折磨透了,一时半会儿不太情愿分出精神去陪其他人,特别是当一个人和体育生谈经书诗文,大谈特谈风花雪月的时候。

    但李承泽都已经开口,范无救也没什么办法。

    她一大早被谢必安提起来,由侍女打扮,换衣服带头钗,交代一下必须的理解,随后便跟谢必安同车随着李承泽进宫,她本来就是想爬上李承泽那辆的,却被谢必安面无表情地拽着领子拉了回去。

    进入宫中,相熟的侍女带路,范无救还没反应过来,李承泽与谢必安便早早没了人影。她视线聚焦在脚前几寸的地方,总觉得自己这次空手有些不合适。

    淑贵妃是个妙人儿。

    范无救非常了解这一点,她不是什么文化人,整天舞刀弄枪,杀人越活,最多就是挥挥剑舞,也算是陶冶情操了,所以面对真正的文化人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对于淑贵妃,毕竟是未来丈母娘,范无救大多就是投其所好,送书送话本,越高雅的东西越给她搬过去,又因为救过李承泽一命,总归地位有所不同。

    《红楼》第一次出现在京都,也算得上范无救借花献佛,送到淑贵妃手中的。她虽口头上喊着小范公子,也不计较他到底在不在意,一句一个欺世盗名,但到底还是羡慕的,她若是真的背得出如同范闲那般多的东西,在淑贵妃这里那无疑是直接通关了。

    可惜,淑贵妃可是不把她当儿媳妇看的,甚至还企图跟她做姐妹。

    范无救每次都是打着哈哈过去的。

    但淑贵妃总归是直言的,她看着不像是在后宫里面争斗过的性子,垂眉淡目翻着书本,与范无救轻声道,多年相处下来,承泽待你不同,你可察觉到了?

    范无救当时一愣,没有回答。

    于是淑贵妃更加直言:他性子深沉,你别被他骗了。

    范无救也没说什么更多的,只是笑笑。似乎是她瞒着他的事情更多来着?

    今日与淑贵妃会面与前几次并无区别,谈话吃饭,又翻了几本书籍,帮忙淑贵妃娘娘整理书柜,又谈了两句范闲,但总离不开《红楼》一书,全都属于范无救不擅长的部分,她强撑着没有让自己睡着的时候,李承泽才姗姗来迟,准备带她回府。谢必安并没有随他进来。

    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也不知道是去找了谁的麻烦,还找成功了。

    李承泽向淑贵妃行了礼,直言便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带无救回府了。”

    淑贵妃点点头,并未说话。

    范无救起身——说实在的,她这身衣服着实繁琐,布条绸带,又带了些配饰,脱去肃杀之气后反而有些大家闺秀的意味,她向淑贵妃又行了一礼,正欲随着李承泽离开,便听到淑贵妃忽得开口。

    “承泽。”

    李承泽转身,“母妃。”

    淑贵妃神色平常:“你若有心,便早些向陛下说,无救年纪不轻了。”

    范无救:……

    嗯,如果以她的脑回路没有出任何问题的话,贵妃娘娘的意思……大抵就是,催婚了。范无救脚下一踉跄,又被衣物绊了一下,整个人摇摇晃晃来不及控制身体,被李承泽及时一把扶住。

    范无救没说话,也没道谢,她觉得现在这个场景不适合她说半句话。

    其实说来,范无救的真实身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李承泽他们是否知道,也从不过问,只是以谢家义女的身份出现在淑贵妃面前时,并救下了二皇子的性命时,她的真实身份对于淑贵妃而言就不那么重要了。

    李承泽顿了一下,拱手而笑,“自然听母妃教导。”

    她虽着李承泽一路走着,两个人在路上都没有出声,直到在门外瞧见了谢必安,才有了几句交谈。范无救只觉得气氛怪怪的,李承泽在和她独处的那片刻散了入屋时的轻松感,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快活的事情,眉目并不放松。

    直到——

    “过来。”

    李承泽出声的时候,范无救正打算收敛自我一次跟着谢必安上车,却瞧见李承泽朝她招了招手,把她叫了过去。

    范无救看了一眼谢必安,但不是询问的眼神,她挑了一下眉,满脸写着‘终究还是你错付了’,也不管谢必安是否真的想要理她,提着衣摆一路小跑赶到李承泽面前,灿烂一笑,像是被李承泽的声音消去了烦躁,连着声音都轻松了不少,“殿下找我什么事?”

    李承泽稍微抬了一下下巴:“上车,与我同行。”

    范无救微微一愣,“好嘞。”

    —

    和心上人同一辆马车是什么感觉?

    范无救觉得如果现在这个世界有知乎,她可以写个上千字洋洋洒洒成为当今京都少女宝典,和范闲争一争文人之名。天尚亮堂,下午的温度暖和,车内也算得上明亮,李承泽没看书也做些其他的事情,上了车,靠着木板便开始闭目养神了起来。

    范无救见她不说话,便一直只盯着他。

    她半年前离京的时候,还闹了场不小的笑话。

    如今的李承泽,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变了一些地方,些许是季节换了,她的主子换了新衣服,又略显不同了。

    要说范无救是颜值动物,还真不是,但她对于李承泽那么点小心思还真的都是因为对方的脸起来的,她往往唾弃于作为视觉动物的本能,却又在相处之中突然间获得了李承泽的回应。

    她只是这般看着,李承泽睁开了眼。

    那双眼清明,淡薄,在与她接触在一起的时候路出些笑意,李承泽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范无救不假思索:“殿下好看啊。”

    李承泽习惯了她的话,瞧着她便笑了,随后忽得敛去了三分笑意,缓慢开口:“陛下跟我说,邓家的公子想向我讨要你。”

    范无救被他这话说懵了片刻,一是措手不及,二是对这李家毫无印象。她以为李承泽还有后续要说的话,正襟危坐地等了一会儿,发现的确是没有下文了,这刻她看不透李承泽想要什么回答,只能糊弄了一下,“这邓家公子恐怕是不懂事儿的,哪有找殿下讨要……贴身护卫这个说法?”

    她话说到一半隐约想起来了什么,言语磕巴了一下,整个人忍不住怂了一刻。

    她救过一位姓邓的公子,在青楼里面,那人当时被郭保坤带着其他纨绔一同调笑着,范无救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见到了就想打一顿郭保坤,便莫名其妙背了个恩情。

    “他说是要娶你的。”李承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旧全然没有了笑意,他始终看着范无救的双眼。

    范无救反问:“那殿下是怎么回答的呢?”

    李承泽答非所问,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范无救放在膝盖上的手,似是想握住,半途却放弃了,只是又将嘴角弯了个度,“我不会辜负你。”

    范无救眨眨眼,觉得用什么回答都不恰当,这半年间似乎是让李承泽的心思又深了些,让她实在是揣摩不透了,那句话说得是真的好,男人心海底针,特别是宫里面的男人,于是她也跟着李承泽笑,却道:“殿下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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