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药味在房内凝聚。火盆在地上滋啦作响，在墙上晕出橙黄的亮来。
周骊坐在乞丐床头，搅和药碗。
阿爹将乞丐背回房间，转身去忙药铺事宜，后续之事全托给他照料。
乞丐身子早已擦洗，片刻功夫不到，脓水又开始渗出，发出异味。
细疮在胳膊与胸前密布，需用药泥在上厚敷。待干透在用湿帕子擦净，如此循环三次，疮口可在三日后渐渐愈合。
周骊瞧向乞丐，仿佛是知道自己被救，极其平静。
药泥即将用尽，他刮着碗里最后一点余料，抹在了乞丐小腿上。拽紧布条，一圈圈缠绕捆绑。
待一切收拾妥当，周骊不敢耽误，起身走出屋外，闭紧房门后，仰望着此时的天。
天是黯淡的蓝，月色未至。
周骊来到药铺，瞥见一妇人离去的背影，不甚在意，转身想继续磨完药粉，却被阿爹叫住，“小骊，去把这个药给李婶，她落这了。”
“嗯。”
巷子的路依然难走，他开口喊着李婶，可妇人并未听见，噔噔朝着巷口前进，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周骊三步并两步，小跑着到拐角处，大喊声，“李婶。”
妇人方才回头，怀里还抱着七八岁左右的男孩，露出一颗颗洁亮的牙齿，冲他笑着。
“小骊？”
“药。”周骊手撑在胯骨上，微佝偻着身子，喘气说道：“药，忘拿了。”
“哦！”妇人腾出一只手来，“看我这记性，麻烦你跑一趟出来，下次婶子给你拿自家种的菜。”
周骊摆摆手，上次李婶拿来的菜还没吃完，怎么好一直要呢？
“客气什么。”李婶抱孩子的手往上一荡，“一点菜罢了。”
倏尔神色微凝，往前探脑袋，低声嘱托周骊：
“不过你也该找个媳妇了，十六七不小了，家里有个女人日子也好过些，省的一天冷锅冷灶没点人气，到时候再生个孩子，人多热闹，多好啊。”
说着，那怀里的孩子又露出八颗齿来，灿烂笑着。
周骊含糊嗯了一声，满是尴尬。
“行，你不爱听算了。”李婶识趣得很，一拍周骊肩膀：“快回去吧。”
周骊点头折回，刚进巷口，又听见李婶与那孩子逗趣。
“回家想吃什么？”
“娘，我想吃肉。”孩子语气稚嫩。
“还没过年呢。”李婶耐心哄着，“不过今天可以给你吃点油渣，吃完得乖乖喝药。”
小孩咯咯笑着，“吃油渣喽!”
周骊静静看着。
他许久没有和阿爹这般亲近了，也许久没有和旁人交谈过。除了药铺一些必要言谈，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沉默着。
像是自己把自己锁进一个黑屋子里。
窗外无亮，屋内无人。
目光收敛，周骊转身欲走，身后又传来李婶的话。
“但你以后可别和周骊学啊。”
“为什么呀？”小孩童里童气问道。
“那么大岁数，不成婚也没个正经手艺，有什么出息？也就他爹现在年轻，等以后呢？他能把那药铺撑起来？”
小孩听不懂，却也顺从着“哦”一声。
周骊身子僵直，动容的眼神变得平静又麻木。
刚早走一步就好了，就不会这般尴尬……
“哎你这人真有意思。”
背后传来男声。
周骊蹙眉，这声音，怎么听着耳熟？
“宋微？什么有意思？”李婶拉高嗓子发问。
“你说什么有意思？”宋微打趣，“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有意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意思，背后嘴巴碎得有意思。”
宋微冷哼一笑，“有意思得很。”
李婶被逼得说不出话，高喝一句，“你有病啊。”
“有啊。”宋微不以为耻，“我看你也不是身子病了，是嘴病了，得了不说闲话就会死的病。”
“滚滚滚！晦气东西。”
女人的唾骂声渐离渐远。
周骊抬起脚，踢开脚下一块碎石。
“你闲的没事在这儿踢石头？”
宋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脸嫌弃的看着他。
周骊没说话，沉默着往前走去。
宋微跟上，反手指向街道，“不是，那女的背后说你你听见了？听见了你不出去骂他？”
周骊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唉唉唉，你慢点，这都是泥。”宋微碎语，过会儿又嗤笑一声挖苦道：“读书人嘛，自然是骂不出口的，只能被别人骂，躲背后听还不敢让人知道。”
“心里苦吧，难过吧，想哭吗？”
周骊顿住脚，凝视着宋微，从心底升出燥气。
“烦不烦。”
燥气顿时消散，他微微一怔。
“哟，会发脾气了？”宋微嬉笑着，“这好事，下次再有人说你，你也这样冲他说。”
他特意学着周骊的语气，矫揉造作：“烦不烦。”
“行了，不逗你了。”宋微赔笑，拉过周骊肩膀，“说真的，大老爷们，下回可别这么窝囊。你又不比别人差---”
周骊怔怔看向宋微，没想到，宋微还会如此妥帖的安慰人。他刚才是不是太过分？
他略微羞愧，耳色染红。
“不比别人差点什么，有胳膊有腿，一根不缺。”宋微欠嗖嗖说全话。
周骊身子一僵，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直直往前冲。
“哎，走这么快干嘛？生气啊，还会生气就是好事！”
宋微跟上他，不管他走快走慢，都挤在他身边。突然，他正经开口道：“周骊。”
周骊看向他，见他凝视着自己，似乎要说什么重要事情，放慢了脚步。
“逃有什么用？”宋微无奈叹口气。
周骊像被戳中心事，怔了一怔，却仍垂眸逞强道：“你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宋微挑破他的伪装：“我以为你不知道，没想到是在躲避。装作没听见，就可以当这一切都不发生？躲，又能躲了几时呢？”
说着，大步离去，留下背影。
周骊瞧见他洒脱身影，眼神暗沉。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日子就可以一如既往的过下去。要是挑破了，日后，如何自处？
药铺内。
“周大夫！”宋微直奔周玉安身边，“几天没见，我都想您了。”
周玉安拉过宋微的手，把着脉搏，温和笑笑：“小滑头。”
周骊见两人亲亲热热，也没打招呼，直接往后院走。
周玉安看周骊似乎有些郁闷，生出疑惑，“小骊怎么了？”
宋微嗐了一声，“那李婶说小话被周骊听见了。”
“小话？”周玉安神色懵懂。
“老样子罢了。”
宋微不以为意，别说周骊了，他都在背后听过不少这样的闲话，只是抬眼见周大夫脸上异，像是头回知道。
“老样子？”周玉安松开宋微手腕，仍然懵懂：“什么老样子？”
宋微端详周玉安神情，“周大夫你真不知道？”
见周玉安摇头，宋微耸耸肩：
“您不知道也正常，谁会不长眼在您面前说这些。”
“说什么？”周玉安预感不对，神色微凝。
“嗯……”宋微皱了皱鼻子，声音低了些，含糊道：“大概就是什么没用草包，败家子什么的。”
“什么？”周玉安不可置信，“他们……他们怎么会呢？”
宋微见气氛不对，怕周玉安着急生气，打着哈哈，“私底下闲聊罢了，不用当真。”
周玉安脖侧青筋鼓动，竭力保持冷静：“我去找一下李婶。”还没迈脚，宋微便伸手挡在面前，“周大夫，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周玉安反问，眼含悲痛。
宋微心头一沉，看来周大夫是真不知情。那刚好，他就逼周骊一把。
“因为，来过药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么说的。”
“每一个？”周玉安呆怔在地。
那岂不是，整个城东？上百人？
他一直只当小骊内向安静，却从未想过是外在环境让孩子太过痛苦。
宋微不忍周大夫悲伤，补一句：“不一定，但一半人是有了。”
“一半人……”周玉安喃语出声，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人影。人影重重叠叠，宛如一座黑山，压在心头。
愧疚与无力在此刻将他吞噬。
“确实……没用。”他失神着，像是在说流言蜚语，也像是在说他自己。
他这个没用的爹。
“小骊呢？什么反应？”周玉安勉强支着身子问道。
“就......”宋微思考着合适的措辞，摇了摇头，他想不到，只好如实回答，“不说话。”
如同他平时一样。
沉默着，以为能避开所有。
周玉安懊恼：“我只当他性子孤僻，不爱出门，却没多想一层。我……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充满哀伤，在药铺弥漫。
宋微站直身子，真诚劝慰，“周骊也是不想让您担心。”
周玉安摸着宋微的头，宽慰道：“别难过，我看着你长大，你爹娘兄长瞧见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得有多开心。”
宋微挣开周大夫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干什么，现在能帮他的，只有您了。”
周骊坐在乞丐床头，搅和药碗。
阿爹将乞丐背回房间，转身去忙药铺事宜，后续之事全托给他照料。
乞丐身子早已擦洗，片刻功夫不到，脓水又开始渗出，发出异味。
细疮在胳膊与胸前密布，需用药泥在上厚敷。待干透在用湿帕子擦净，如此循环三次，疮口可在三日后渐渐愈合。
周骊瞧向乞丐，仿佛是知道自己被救，极其平静。
药泥即将用尽，他刮着碗里最后一点余料，抹在了乞丐小腿上。拽紧布条，一圈圈缠绕捆绑。
待一切收拾妥当，周骊不敢耽误，起身走出屋外，闭紧房门后，仰望着此时的天。
天是黯淡的蓝，月色未至。
周骊来到药铺，瞥见一妇人离去的背影，不甚在意，转身想继续磨完药粉，却被阿爹叫住，“小骊，去把这个药给李婶，她落这了。”
“嗯。”
巷子的路依然难走，他开口喊着李婶，可妇人并未听见，噔噔朝着巷口前进，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周骊三步并两步，小跑着到拐角处，大喊声，“李婶。”
妇人方才回头，怀里还抱着七八岁左右的男孩，露出一颗颗洁亮的牙齿，冲他笑着。
“小骊？”
“药。”周骊手撑在胯骨上，微佝偻着身子，喘气说道：“药，忘拿了。”
“哦！”妇人腾出一只手来，“看我这记性，麻烦你跑一趟出来，下次婶子给你拿自家种的菜。”
周骊摆摆手，上次李婶拿来的菜还没吃完，怎么好一直要呢？
“客气什么。”李婶抱孩子的手往上一荡，“一点菜罢了。”
倏尔神色微凝，往前探脑袋，低声嘱托周骊：
“不过你也该找个媳妇了，十六七不小了，家里有个女人日子也好过些，省的一天冷锅冷灶没点人气，到时候再生个孩子，人多热闹，多好啊。”
说着，那怀里的孩子又露出八颗齿来，灿烂笑着。
周骊含糊嗯了一声，满是尴尬。
“行，你不爱听算了。”李婶识趣得很，一拍周骊肩膀：“快回去吧。”
周骊点头折回，刚进巷口，又听见李婶与那孩子逗趣。
“回家想吃什么？”
“娘，我想吃肉。”孩子语气稚嫩。
“还没过年呢。”李婶耐心哄着，“不过今天可以给你吃点油渣，吃完得乖乖喝药。”
小孩咯咯笑着，“吃油渣喽!”
周骊静静看着。
他许久没有和阿爹这般亲近了，也许久没有和旁人交谈过。除了药铺一些必要言谈，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沉默着。
像是自己把自己锁进一个黑屋子里。
窗外无亮，屋内无人。
目光收敛，周骊转身欲走，身后又传来李婶的话。
“但你以后可别和周骊学啊。”
“为什么呀？”小孩童里童气问道。
“那么大岁数，不成婚也没个正经手艺，有什么出息？也就他爹现在年轻，等以后呢？他能把那药铺撑起来？”
小孩听不懂，却也顺从着“哦”一声。
周骊身子僵直，动容的眼神变得平静又麻木。
刚早走一步就好了，就不会这般尴尬……
“哎你这人真有意思。”
背后传来男声。
周骊蹙眉，这声音，怎么听着耳熟？
“宋微？什么有意思？”李婶拉高嗓子发问。
“你说什么有意思？”宋微打趣，“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有意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意思，背后嘴巴碎得有意思。”
宋微冷哼一笑，“有意思得很。”
李婶被逼得说不出话，高喝一句，“你有病啊。”
“有啊。”宋微不以为耻，“我看你也不是身子病了，是嘴病了，得了不说闲话就会死的病。”
“滚滚滚！晦气东西。”
女人的唾骂声渐离渐远。
周骊抬起脚，踢开脚下一块碎石。
“你闲的没事在这儿踢石头？”
宋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脸嫌弃的看着他。
周骊没说话，沉默着往前走去。
宋微跟上，反手指向街道，“不是，那女的背后说你你听见了？听见了你不出去骂他？”
周骊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唉唉唉，你慢点，这都是泥。”宋微碎语，过会儿又嗤笑一声挖苦道：“读书人嘛，自然是骂不出口的，只能被别人骂，躲背后听还不敢让人知道。”
“心里苦吧，难过吧，想哭吗？”
周骊顿住脚，凝视着宋微，从心底升出燥气。
“烦不烦。”
燥气顿时消散，他微微一怔。
“哟，会发脾气了？”宋微嬉笑着，“这好事，下次再有人说你，你也这样冲他说。”
他特意学着周骊的语气，矫揉造作：“烦不烦。”
“行了，不逗你了。”宋微赔笑，拉过周骊肩膀，“说真的，大老爷们，下回可别这么窝囊。你又不比别人差---”
周骊怔怔看向宋微，没想到，宋微还会如此妥帖的安慰人。他刚才是不是太过分？
他略微羞愧，耳色染红。
“不比别人差点什么，有胳膊有腿，一根不缺。”宋微欠嗖嗖说全话。
周骊身子一僵，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直直往前冲。
“哎，走这么快干嘛？生气啊，还会生气就是好事！”
宋微跟上他，不管他走快走慢，都挤在他身边。突然，他正经开口道：“周骊。”
周骊看向他，见他凝视着自己，似乎要说什么重要事情，放慢了脚步。
“逃有什么用？”宋微无奈叹口气。
周骊像被戳中心事，怔了一怔，却仍垂眸逞强道：“你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宋微挑破他的伪装：“我以为你不知道，没想到是在躲避。装作没听见，就可以当这一切都不发生？躲，又能躲了几时呢？”
说着，大步离去，留下背影。
周骊瞧见他洒脱身影，眼神暗沉。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日子就可以一如既往的过下去。要是挑破了，日后，如何自处？
药铺内。
“周大夫！”宋微直奔周玉安身边，“几天没见，我都想您了。”
周玉安拉过宋微的手，把着脉搏，温和笑笑：“小滑头。”
周骊见两人亲亲热热，也没打招呼，直接往后院走。
周玉安看周骊似乎有些郁闷，生出疑惑，“小骊怎么了？”
宋微嗐了一声，“那李婶说小话被周骊听见了。”
“小话？”周玉安神色懵懂。
“老样子罢了。”
宋微不以为意，别说周骊了，他都在背后听过不少这样的闲话，只是抬眼见周大夫脸上异，像是头回知道。
“老样子？”周玉安松开宋微手腕，仍然懵懂：“什么老样子？”
宋微端详周玉安神情，“周大夫你真不知道？”
见周玉安摇头，宋微耸耸肩：
“您不知道也正常，谁会不长眼在您面前说这些。”
“说什么？”周玉安预感不对，神色微凝。
“嗯……”宋微皱了皱鼻子，声音低了些，含糊道：“大概就是什么没用草包，败家子什么的。”
“什么？”周玉安不可置信，“他们……他们怎么会呢？”
宋微见气氛不对，怕周玉安着急生气，打着哈哈，“私底下闲聊罢了，不用当真。”
周玉安脖侧青筋鼓动，竭力保持冷静：“我去找一下李婶。”还没迈脚，宋微便伸手挡在面前，“周大夫，没用的。”
“怎么会没用？”周玉安反问，眼含悲痛。
宋微心头一沉，看来周大夫是真不知情。那刚好，他就逼周骊一把。
“因为，来过药铺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么说的。”
“每一个？”周玉安呆怔在地。
那岂不是，整个城东？上百人？
他一直只当小骊内向安静，却从未想过是外在环境让孩子太过痛苦。
宋微不忍周大夫悲伤，补一句：“不一定，但一半人是有了。”
“一半人……”周玉安喃语出声，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人影。人影重重叠叠，宛如一座黑山，压在心头。
愧疚与无力在此刻将他吞噬。
“确实……没用。”他失神着，像是在说流言蜚语，也像是在说他自己。
他这个没用的爹。
“小骊呢？什么反应？”周玉安勉强支着身子问道。
“就......”宋微思考着合适的措辞，摇了摇头，他想不到，只好如实回答，“不说话。”
如同他平时一样。
沉默着，以为能避开所有。
周玉安懊恼：“我只当他性子孤僻，不爱出门，却没多想一层。我……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充满哀伤，在药铺弥漫。
宋微站直身子，真诚劝慰，“周骊也是不想让您担心。”
周玉安摸着宋微的头，宽慰道：“别难过，我看着你长大，你爹娘兄长瞧见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得有多开心。”
宋微挣开周大夫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干什么，现在能帮他的，只有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