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漠园医馆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得,一切都在朝符合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

    漠园的医堂只每日卯时至辰时开放,林杉每日午前挽袖查药材,算账,写药方。到了午后,楚难天会丢给她一些医书来读,有些是当世名医编纂,有些则是融合了西域的金刀术,也就是现代的外科,林杉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文言文的部分最让她头疼,但好在林杉的一大优点就是脸皮厚,纵是楚难天既是楚家主,又是楚神医,还是西域最大的药材商,最后是自己师父的身份,也完全没在林杉心里造成半点畏惧来,于是陶谦总能惊奇地发现,每日下午,林姑娘都会叩响漠园楚难天院落的门来请教。

    林杉也算是将军府长大的千金小姐,在现世也逛过不少古时候的王府,高门大户里的亭台楼阁见惯了,但漠园的建筑和摆设仍是处处透着雅致和温馨。

    她随陶谦穿过几折长廊,过了一个拱门,是一片青绿竹林,竹林后面是一方天井院落,院子中央栽着一株银杏树,正值初春,有些枝桠已开始抽了新叶。

    树下摆着一张石桌,石桌上已摆好了茶具。楚难天坐在桌前,姿态满眼的幽雅自得。初春的风吹过,晃过沙沙作响的竹林,带下寥寥几片树叶落下,飘过楚难天的面前,像是在林杉的眼中加了一层滤镜。

    楚难天抬头看见林杉,起身相迎,笑道:“你来了!”

    林杉也开心地笑起来:“神医!师父!”

    楚难天忍俊不禁:“这么多名号,我可要受累了。”

    林杉笑问:“那楚公子想要我怎么称呼你?”

    楚难天想了想道:“神医之名,不敢当。你是自由身,我们并无师徒名分,你也无需叫我师父。”

    林杉心中莫名悸动,赧然一笑,轻声道:“那我就随陶谦,唤你家主罢。”

    陶谦行了一礼退下,楚难天笑着给林杉斟茶道:“这是我从西域带来的茶,和中原口味自有不同,你尝尝。”

    林杉拿起茶杯,看茶色透明微红,又不似普洱红浓明亮,问:“的确不像中原品种,这是什么茶?”

    楚难天微笑道:“这是金丝茶,又叫红雪茶,是雪山上长的。”

    林杉吓得乍舌:“那一定很名贵了,我可要好好尝一尝!”

    楚难天开心地笑起来:“你多喝一些!”

    林杉双手捧着茶杯,抬眼偷偷看他,发现他正笑看着自己,心里一慌,赶紧仰头用茶杯遮住自己的目光,却也不得不一口把茶喝完。林杉稍感尴尬,楚难天却毫不介意,又笑着给她斟上一杯。

    “今日又有什么疑问?” 楚难天问。

    “咳咳,这个,” 林杉把书拿给楚难天,指着一处问:“我觉得,这里讲解的受孕知识不对。”

    楚难天接过医书,翻看了一下页首,才对林杉道:“这是佛国世尊弟子交木百年前所撰,的确有误处。然而现世的大夫为保留对世尊的敬仰,手抄时仍会保留误处,但会另作注释或修订,并口传自己弟子。”

    “人命关天,怎么明知医书有误,还为了所谓的尊崇而将错就错呢!” 林杉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正是。” 楚难天面有愧色,放下手中书,缓缓道:“惭愧,我对于妇人孕育产子之科并不擅长,虽知此书中记载事例有疑点,却不足以教佛国世尊坛改正过来。我另写了一本注释,许是我忘了拿给你。”

    说着,楚难天便要起身,林杉条件反射般按住他的手,楚难天身形一僵。

    而林杉还未意识到什么异样,只是紧蹙眉头,看着楚难天郑重其事道:“若是原书有误,写多少本注释也只是饮鸩止渴一般的道理。我想我找到目标了,我要成为那个能让世尊弟子修订医书错误的人。”

    林杉的眼神是那么明亮坚定,看在楚难天眼里,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

    不知不觉在漠园医堂过了两个月,林杉对于自己的忙碌很满意。

    今日是休沐日的夜市,阅州各处热闹的集市都摆起了夜摊,自阅州西北角起一条河穿城而过,在城中弯弯绕绕,被称作登加河。

    登加河在最热闹的长街马道街旁顺街市而过,最终流向东南。马道街沿河两侧有九曲十八街,各路商家聚集,其中以绣坊街,鬼市街最为有名。

    绣坊街顾名思义,城里最大的绣坊主门面都在这条街上。鬼市街却是餐饮一条龙的地方,无论有无休沐宵禁,鬼市街一到夜晚就热闹起来,天南海北的商客,城中权贵富户,或是寻常百姓偶尔出来饱饱口福,鬼市街都能找到合适的馆子。

    林杉来到绣坊街和鬼市街口的桥上,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快要满月。桥下有船家载着恋爱中的男女顺河而下,四处挂的灯笼映得船上的姑娘千娇百媚。

    林杉喜欢这样的时刻,人间烟火,岁月如歌。桥头有卖枣糕,卖糖人的,也有杂耍,舞火的,好不热闹。林杉来到枣糕摊前,卖枣糕的大叔热情招呼她,林杉指指其中一块道:“来一两。” “好嘞!” 大叔麻利地切下一块三角,用竹签扎了递给林杉。

    林杉摸摸钱袋,突然神色不好,卖年糕的大叔看林杉呆住,神情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姑娘若是忘带钱了,不妨事的,下回补上即可!”

    “不必了,拿着。” 一只手从旁伸过来,递了几块铜板过去,卖年糕的大叔赶紧笑纳。

    林杉转头,正迎上一张熟悉的脸,他笑意盈盈,星目在华灯的衬托下炯炯有神,看着林杉的眼神中充满了喜悦。

    “是你?” 林杉想起那晚自己救了这人,今日居然能再次遇上。

    他毫不掩饰满脸的喜悦,把枣糕接过来递给林杉,仍是笑意盈盈看着林杉问:“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还能再遇见你,想着想着,就从仙品居走出来,想来桥头吹吹风,结果就让我遇见了你。”

    林杉笑了一下,心中突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春天的夜,热闹的晚市,有什么在心中动了一下。林杉扬了扬手中的枣糕道:“谢了。” 转身便要走。

    他人快她一步赶上来站在林杉面前伸手拦住林杉,望着她道:“那日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林杉啃了一口枣糕,想了想道:“我救了你?我还以为你不需我做那些。”

    那人爽朗地笑起来:“我当日只是心筋疲累,加上旧伤吐了一口淤血,静养片刻便可好转的,的确不需你做那些。诶,你别走!……你,你毕竟好心救了我,我该知道你的名字。”

    林杉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只是边走边啃枣糕,看那人在身边契而不舍地跟着,便道:“你叫我小林就好了,你若是想谢我,我还饿着肚子,你再请我吃碗面吧!”

    “好!” 那人很是高兴,又道:“我叫萧九。”

    萧九执意要让林杉选鬼市街最豪华的馆子,林杉摆摆手表示不用,她也不是清风亮节一心给萧九省钱,只是她有些想家了,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路口处有一家孤零零的面摊开张,寥寥几桌却几乎坐满了。林杉带着萧九来到面摊前,面摊铁架上架着一口大锅,沸水滚起的热气蒸腾,伴着招呼声,教林杉感到阵阵暖意。

    “老板,两碗面!” 林杉对摊主道。

    林杉引着萧九坐在最远的一张桌子,从巷尾盯着远远长街一隅的灯火和热闹看了半天,像是想起了什么。萧九问:“你想看杂耍?我们等下可以去。”

    林杉回过神,笑着摇摇头:“只是想起了小时候住的地方,也是这般热闹的。”

    萧九笑问:“你小时候可是住在皇城?全皓景朝,像阅州这般休沐开夜市,又热闹如此的,只有皇城了。”

    林杉匆匆看了他一眼,岔开话题:“你可是阅州本地人?”

    萧九答:“不是。”

    “哦。”林杉点点头,对方看似不愿多聊,林杉也不打算刨根问底。

    长街一隅时不时传来看杂耍的人群的惊呼,萧九叹道:“如今边疆战事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可阅州也好,皇城也罢,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繁华景象。”

    林杉想到被冤死的将军金赤,也算是疼爱过自己的父亲,心头一紧,冷笑一声道:“朝中本有能征惯战的将军,可惜被冤死了,再无人能像他那般领兵打仗。”

    萧九抬眼,略带玩味地看着林杉道:“你说的,是金赤将军?”

    林杉突觉失言,很想马上给自己一个巴掌。

    还不知面前的人什么来头,连他的名字都不确定真假,怎么能暴露自己!

    林杉赶紧换上一副嬉笑模样,拿起桌上的暖壶,给萧九斟上一杯水,道:“我听茶馆里说书的说的,我一届农家女子,哪知道那么多。萧公子听听算了,莫要往心里去。”

    萧九看她落落大方给自己奉茶,心中受用,柔声道:“我看你不像农家女儿,倒像是医堂女儿,身上还有草药味。你家中可有人是大夫?”

    林杉抬头笑着看他:“好吧,瞒不过你,我确是医堂的学徒,你又是做什么的?”

    萧九笑道:“我在皇城出生,却打小随父亲去南方洞庭府生活。我伯父在皇城做官,要我去皇城找他,好给我谋个一官半职。”

    “你真的要做官,为皓景的皇帝做事?” 林杉抬眼看他。

    萧九不语,盯着林杉的眼神多出了一些探究和玩味,片刻,缓缓道:“自是只有帮了皇帝做事,才能有力量叫百姓平定,安居乐业。”

    林杉不屑地看了一眼萧九,道:“你可真天真。自古皇帝都只听自己的,若是真的能要百姓安居乐业,咱们的皇帝也不会……” 林杉硬生生顿住,在找下一个合适的词。

    萧九道:“也不会听了奸臣的话,杀了金赤将军,是吗?”

    林杉迅速把头撇到一边,整顿自己的眼神,又回转起满不在乎的轻笑:“我们还是不要聊政治了,你我萍水相逢,这个话题可是有点危险。”

    萧九若有所思地浅笑,盯着杯中水道:“我从边界而来,目睹过两国交战,百姓流离,倒是很希望天下不分什么西域,皓景,四海联通,人物皆得以往来,安居乐业,不再受颠沛之苦。”

    林杉莞尔,也有所思地看了看萧九,他面容刚毅,神色悲喜不辨,言语间倒是有着几分诚挚,于是接话道:“我倒是觉得,四海联通,也许几百年后就可以实现,但天下统一,却没有那么容易。不过朝代更迭乃历史注定,我等小民既无力改变,也无可逃避,想那么多也没用,来趁热吃面。”

    摊主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林杉觉得自己应该吃不完,但粮食来之不易,又不愿浪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萧九。

    萧九注意到林杉的犹豫,问:“怎么了?”

    林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引导地问:“你够吃吗?不如我先分给你些?我还没有动筷。”

    萧九一愣,林杉隐约觉得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可灯光昏暗也许是自己看错了,赶紧解释:“是我刚吃了块枣糕,没那么饿了。我吃不完,又不愿浪费,想着你万一又要和人打架需要力气呢。”

    萧九突然爽朗笑起来:“你说的对,我的确少不了和人打架。” 说着,也不等林杉反应,就从林杉的碗里径直抄起一筷子面到自己碗里,自顾吃起来。

    林杉看他吃得香,也被感染了,觉得自己碗里的面无比美味。

    萧九放下筷子,坐正看着林杉道:“林姑娘家住哪里?父母可还健在?”

    林杉觉得奇怪,但也放下手中筷子,想了想道:“我父母已经不在了,我是医馆的学徒,住在医馆。”

    萧九神色赧然,道了声抱歉,又清了清嗓子道:“我今年二十三,尚未婚配。我家在洞庭府有良田千亩,骏马无数,仆役过百。就是在皇城,也有家底的。”

    “哦?你很有钱啊,可你不该随随便便就跟人炫耀露富。阅州你人生地不熟的,也该多雇些护卫才是,尽量不要招惹是非,不然保不齐又像那天一样被人刺伤。” 林杉看出来了,原来萧九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忍不住提醒他。

    没想到萧九却毫不领情,横眉看着林杉道:“我怎的随随便便炫耀了?”

    林杉一脸无辜:“你我这才第二次见面,你就告诉我你家很大很有钱,你没想过,万一我是歹人,想要骗你钱呢?”

    萧九颇带玩味地歪头看着她问:“你是歹人?你今年多大?”

    林杉不假思索地答:“我今年才二十呢,可是我心智已经很成熟了,和二十八岁一样!骗男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萧九被林杉气笑了,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你若是成心要骗我,我可能仍会当真。”

    林杉嘴上占了便宜,见好就收,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好!” 萧九也爽快地站起,付了钱,问林杉:“你还想做什么?”

    林杉摇摇头:“今天很累,我该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

    那碗面让林杉的胃暖暖的,萧九陪着林杉顺着小巷往长街走去,林杉觉得萧九人长得帅气,本质也不坏,没什么心眼,长夜中伴在自己身边有种莫名的安心感,便没有拒绝。

    “这次可别再认错门了。”

    “就算认错了,门后又出现一个你这样的人的机会不多吧?”

    “我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力气很大的人。”

    “我长得不好么?”

    “长相还说得过去吧,就是有些没礼貌。”

    “没礼貌?”

    “呃,不说这个了,前头拐个弯就到了。” 林杉远远来到能看到漠园的路口,觉得是时候道别了。

    林杉拱手道:“多谢了。萧九公子,人生境遇,一期一会,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就此别过吧!”

    黑暗中,萧九神色莫辨,默默看着林杉从偏门开门进入,直到听见门后落锁的声音才转身走开。

章节目录

落梦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朱雀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雀峦并收藏落梦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