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雁岛公园人影渐稀。

    两岸树林里虫子的嘶鸣声,让本就闷热的天气更加烦躁。

    晏明希指导完最后一个练习心肺复苏的行人,浅灰色的工作服已经被汗水洇湿。

    她拉过旁边的小储物箱,从里面拿出湿巾和酒精喷瓶。

    抽出一片湿巾,擦去复苏人身上的汗渍和灰尘。

    “太累了,太累了……”旁边传来实习生小姜沙哑的声音。

    见晏明希动作利落地给复苏人喷上一层酒精,小姜好奇:“晏老师,您不觉得‘急救地摊’工作量很大吗?来一个人,就要重新讲一遍、操作一遍。”

    “习惯就好。”女声清冷明亮。

    她把湿巾和酒精瓶放回原处,正想和小姜复盘今晚的工作,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晏明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她的顶头上司,于朗。

    “结束了?”

    “在收拾教具。”

    “蜜县车站癫痫案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和我们猜测的一样,毛巾堵住口腔,导致分泌物无法排出,最终窒息死亡”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片刻,继续补充:“半个小时前车站那边打电话过来,希望后天上午能给他们上一节急救课程。”

    “这个月课程排满了,让他们找当地医院上吧。”

    晏明希的意思很明显,应急救护组的同事都已经出差在外上课或学习,驻守在雁州的只有她一个。

    他们抽不出人,来上这个突然排进来,又需要出差的课程。

    漫长的沉默后,电话对面终于出声:“我已经应下了,现在的舆论对我们很不利,这个课必须上。”

    两人都清楚,“癫痫案”舆论高涨,且两极分化吵得不可开交的根本原因,就是网友扒出蜜县车站一年前邀请了没有应急救护教学资质的队伍,去开展急救培训。

    一年后,车站工作人员用学到的早就已经淘汰的知识给癫痫发作的旅客施救,最终造成死亡。

    而承担雁州应急救护培训工作的救援救护服务中心,也不可避免地被卷进舆论旋涡里。

    “怎么安排?”晏明希皱眉。

    “你去一趟,明天就出发。市里的课,我先顶着。”

    晏明希质疑道:“一节课要站两个小时,你顶得住吗?”

    “顶不住我就把义肢拆了,坐轮椅上课,他们总不能要求我这个只有一条腿的人,站在上课。”

    “行,小姜我就不带出去了,留给你做跑腿。”

    挂断电话,晏明希对小姜讲:“我明天出差,你跟于主任几天。”

    “我想跟您出差,跟着您能学到很多。”小姜不接受这个安排。

    “不行。”晏明希侧身正对小姜。

    一只脚刚迈入社会的男孩,眼神清澈稚嫩,做事更多只凭喜好。

    “我们单位情况很特殊,驻留在单位的同事,没几个是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你得留下帮忙。”

    小姜疑惑:“我周一入职看到几个年轻人,挺正常的呀!”

    “那是医院的实习生,利用轮休时间来做志愿者,赚取生活补贴费。”

    晏明希抬手,手表指针指向十点零六分。

    “时间不早了,还完教具送你回家。”

    小姜蹲下,把消毒好的复苏人装进袋子,眼睛余光偷偷看向晏明希,嘴里小声嘀咕着想跟去学习。

    晏明希瞥了眼他,把刚装进袋子的复苏人搬出来。

    “这是我出差要讲的内容——癫痫发作的现场处置。”

    她拿出几片干净的纱布,塞到复苏人嘴里,模拟癫痫发作过程中口腔的分泌物。

    “接下来,我讲,你操作。”

    小姜站起来,双手紧贴裤缝,规规矩矩站在晏明希面前,跃跃欲试的目光似要跳出来,扑到复苏人身上。

    “发现有人癫痫发作,在确保环境安全,做好个人保护的前提下,让患者平躺在地面上。”

    小姜蹲下,看到已经躺在地上的假患者,伸手扯对方的衣领,做出扶人躺在地上的假动作。

    “把头偏向一侧,垫上衬垫。”

    小姜把“患者”的头掰向一侧,塞在嘴里的纱布,因为位置的改变,掉落在地上。他又拿出练习心肺复苏专用的跪垫,垫在“患者”头部。

    “松开衣物,移开周围硬物和锐器。”

    小姜解开“患者”的衣领,又把“硬物”——装复苏人的袋子移到一边。

    “好了,等他自己抽搐吧。”

    “这就完了?”小姜一脸不解,几步就搞定了?

    晏明希道:“这是最简单的处置方法。等他抽搐停止,就清理口腔里的分泌物,如果没醒,就检查生命体征。有生命体征,就等120过来,没有生命体征,就一边做心肺复苏,一边等120。”

    公园两岸的霓虹灯相继关闭,一眼望去不见行人。

    晏明希把复苏人装好,叠放在推车上。

    车轮碾压在青砖铺成的人行道上,咕噜声与两岸的虫鸣声相互交叠,昏暗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

    路过一处拐弯,车轮碾过掉落在地上的粗壮枯枝,车身不稳。

    “噗。”

    最上面的复苏人摔落在地。

    涟漪的水声在空气里弥散。

    晏明希垂眸看地上的复苏人:“你听到了吗?”

    小姜喉咙滚动,声音颤抖:“听……听到了,是什么东西?”

    “是重物掉到水里的声音,位置应该是……”晏明希回想片刻:“应该在前面观景台,我们去看一下。”

    赶到观景台,一个黑色的影子一跃而下。

    声音再次响起,黑影击起的水花在岸边灯光的折射下发出微弱的光,最后又被漆黑的江面吞噬。

    四周的虫子此起彼伏叫唤。

    与之前听到的几乎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在远处,声音小;一个近在眼前,声音极大。

    两岸昏黄的路灯投在水面上,在江岸形成一道道摇曳的光柱。

    借着这些光线,晏明希看到水中两个模糊的人影。

    她抬手,指针指向十点二十一分,给小姜留下报警两字,匆忙转身。

    留在原地的小姜呆愣看她远去的背影,双手胡乱在身上摸,终于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地按下号码。

    晏明希从储物箱里翻出强光手电筒,快速返回岸边。

    一束狭长的白光打在岸边,今年雨季迟迟未到,水位低浅。常年被江水浸泡的斜坡上长满绿植。

    她扭动手电筒上的变焦环,光束瞬间扩散,在无边的黑夜里,造出一个小小的白天。

    水面一览无余。

    是一个穿黑衣的男人和一个穿校服的男学生。

    男学生身体失去平衡,不断拍打水面。

    一米外,黑衣男人游向学生,两人面对面。

    这是水中救援的大忌。

    晏明希眼看情况不对,想关掉手电筒阻拦男学生的视线时,男学生伸出手,抓住男人的衣服。

    如同蛇一般将男人紧紧盘住。

    水花四溅,光斑跃动。

    晏明希只看到男孩趴在水面上的身体,和一只伸出水面上,艰难划动的手。

    她吩咐小姜:“你去下游最近的救生用具安置点,拿救生圈和救生绳过来。”

    却见小姜并未出发,反而拉起衣服下摆,要下水。

    她拽住小姜的手臂,语调抬高:“你干什么?”

    小姜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手指向岸边裸露的石头:“水不深,下水救人”

    晏明希深吸一口气:“我昨天让你记的溺水救援原则,你忘了?”她松开小姜的手,语气变柔,“雁江没你想得那么浅,赶紧去下游把东西拿过来。路上要是看到有人,一起叫过来帮忙。”

    小姜松开抓住衣摆的手,按晏明希的指令行动。

    漂浮在水面的落叶被旋涡卷入深处,两岸虫鸣一浪高过一浪。

    水里,两人不断挣扎。

    一个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让自己暂时摆脱溺水的困境;一个努力让自己的面部浮出水面,伺机寻找救援的机会。

    晏明希握手电筒的手逐渐失去血色,掌心添了一道又一道的压痕。

    水域环境、救援距离、溺水者状态,都会影响救援的最终结果。

    秒针“嗒嗒嗒”跑圈,她不断地计算救援方案。

    去年参加应急救援队的防溺水救援演练,晏明希抛救生圈最好的成绩是九米。但现在,即使她能抛出九米也没用。

    雁江水面宽广,她和溺水者的距离,隔了将近三个九米。

    水中情况不断变化,两人慢慢漂向下游。

    晏明希一路紧随。

    直到与赶来的小姜汇合。

    她用双平结把救生绳的一端系在岸边的石墩护栏上:“我下水,你留在岸上做准备,把我们拉上岸。”

    “不行。”小姜语气着急,连忙拒绝:“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女生下水呢?”

    晏明希把另一端绳子抽出,绑在救生圈上。

    “我参加过救援队的训练,有救援经验。”

    把绳索整理好,一手揽救生绳一手提救生圈,翻过石墩和铁索围成的护栏。

    穿过斜坡上茂密的绿丛,晏明希做了几个简单的伸拉,预防下水后抽筋。

    脱掉鞋子,一只脚试探性地探入水中,江水冰冷。

    她回头,正对着小姜的目光,郑重其事道:“如果你在岸上看到我有异常,或者看到我高举右手,就立刻把我拉上岸。”

    “好。”小姜似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应下后,看了水里的两人,又问:“那他们呢?”

    晏明希扫了眼小姜,抱着救生圈迈入水中:“入职第一课。”

    小姜站直身体,看向水里的人,脸色逐渐发白。

    入职第一课——《救人不舍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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