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好一次性医用手套,晏明希伸手解开陈鹤生的衣服。

    衣服剥离伤口,陈鹤生扯断脚边的杂草,发出阵阵抽气声。

    腥甜味扑面而来,晏明希瞳孔扩大,手上的动作也顿住。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眼前的情景,还是超出她的承受范围。

    胸腔快速震动,密集的鼓点在耳边敲起。

    她心悸了。

    目光触及的地方,新伤叠压在旧伤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外周的伤口被江水泡得发白,黑色的缝合线残留在皮肉里。往中间的部位,伤口被撕裂,血液从新鲜的孔洞里流出来。

    晏明希侧头,不忍去看。

    她想起在水里时,陈鹤生被抱着压住,无法动弹。也想起自己为了让他摆脱困境,伸手去用力掰开男学生的手。

    那些新鲜的孔洞,是手指印。

    救护车的声音依旧在响,声音遥远不见移动。

    她夹起棉球,用碘伏蘸湿,再三犹豫还是给陈鹤生消毒。

    “小姜,你打电话给120,问救护车还有多久到?”

    晏明希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们这里是溺水现场,除了叫救护车外,他们还喊了消防和警方。

    但现在,三方都不见人。

    消完毒,晏明希拆开医用棉垫的包装。

    “先做简单的止血,可能会有些痛。”晏明希提醒他。

    陈鹤生应下。

    晏明希拿起厚厚的棉垫,一手扶住对方的肩膀,一手把棉垫放在伤口上,施加压力进行止血。

    垂眸看到陈鹤生额颞青筋暴起,冷汗滚落,砸到她手臂上。

    “晏老师,他们说来的桥上发生交通事故,路全被堵住过不来。不过已经在清理路障,想办法过来接我们了。”小姜挂断电话,立即向晏明希报告消息:“我刚看了新闻,说是渣土车和归雁集团的通勤大巴相撞,蛮严重的。”

    雁州依江划分成东西两个区,而雁岛公园是近几年才开发的江中岛,通往雁东区的桥被堵,通往雁西的桥正在建设中。

    岛上拉了两个投资项目,为了赶工,一直在加班加点工作。

    如果情况属实,那么全市相关的医疗资源都会紧缺。

    “那就等他们过来。”晏明希习惯性看向手腕,打着防水广告的手表,指针停在十点二十八分,不见走动。

    低头见陈鹤生神情依旧痛苦,晏明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对方稳了稳呼吸,他想起回来时,摸到门把手积的一层薄薄的灰尘,猜想是有人定期给他家清理门口。转身看对面的晏家,门把手也是一层厚度相差不大的灰尘。

    是许久没人入住的模样。

    “你家搬走了?”

    “工作忙,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方便休息。”

    “难怪。”他曾抱侥幸心理,每天去敲一回门,但每回都没动静。

    陈家和晏家住对门,陈鹤生和晏明希从小就认识。那时晏父工作忙,没空照顾女儿,晏明希经常被寄养在陈家。

    初中时,陈鹤生父母去世,他被孤寡的亲戚领养带走。在这期间,晏父一直远程关注他的学习和生活,他也从电话里面偶尔得知晏明希的近况。

    成年后,领养他的亲戚去世,他又变成一个人。

    后来他考取了警校,再后来他出国执行任务,从此和国内的关系断联。

    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应该只剩三个。晏明希和她父亲就占了两个名额。

    “你爸还好吗?”想起这位儒雅长辈,陈鹤生有些愧疚。

    “走了。”

    晏明希视线开始模糊,她低头,语气哽咽:“工作时出现意外,走得快,没痛苦。你有空可以去公墓看一下他,你消失后,他找过你。”

    亲近的人又少一个,比他更难受的是作为亲生女儿的晏明希,他岔开话题:“你现在在哪家医院上班?”

    “没在医院。”她侧头,不想提起与医院相关的话题,开始沉默。

    余光看向陈鹤生的背部,崎岖狰狞的旧伤疤被新伤口盖住。

    五年前,晏明希和表姐闹矛盾,最后一个人赌气跑去东南地区,进行毕业旅行。

    回程前走错地方,被人贩盯上。在和平国度长大的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得不知所措。

    是正好在当地执行任务的陈鹤生发现了她。

    晏明希只记得陈鹤生揽着受惊过度的自己,一路躲避后面携带武器的追兵。

    两人一路狂奔闯进闹市,对方才收敛起来。

    为保护她,陈鹤生受了伤。

    事后,因为陈鹤生的身份不便去医院,晏明希跑了几家药店,才凑齐药品和材料给他处理伤口。

    她是班里缝合技术最好的学生,平日练习时穿针走线,缝得又快又好。

    可那天,她给陈鹤生缝合,紧张、害怕、内疚的情绪萦绕在身上,拿针的手一直在抖。

    第二天,她就被送回国。

    “你后来是怎么拆的线?”

    陈鹤生知道晏明希问的是什么,他垂眸沉默:“我兄弟帮拆的。”

    晏明希又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

    七年卧底生涯,每天过得如履薄冰。明明是个人,却要套在一个鬼壳里,混进鬼群里生活。

    他每天起床后、入睡前,都要告诉自己一遍——他是人。

    活生生的人。

    这次任务终于结束,他要留在雁州,直至老死。

    晏明希最终等来救护车,被堵住的桥已经紧急疏通。

    车上位置有限,小姜开着她的车跟在后面。车辆一路疾驰,车外异常安静。

    衣服被体温沤得半干,散发出的潮味,逐渐被满车厢的消毒水味盖过。

    她看跟车的护士在给男学生开通静脉通路,自己也闲得无事,拿起电子血压计给陈鹤生量血压。

    血压偏低,但好在还没有达到休克的状态,晏明希解开血压计袖带,把结果拿给跟车的医生看。

    “小晏,你别急!这么帅的小伙子,钟哥保证把他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钟医生是晏明希堂哥的同事,因为工作性质,经常跟晏明希的单位有来往。难得见她与异性亲密,他不免开口打趣她。

    给陈鹤生打上了点滴,晏明希才放心下来。

    又过一个红绿灯,两边路灯全部亮起,再往前,就上桥了。

    晏明希透过车窗,看到路中间成排的反光锥筒。

    紧接着,车开进辅道,桥头的绿化带堆满被锯成小段的树干。

    主干道内,一辆重型渣土车与大巴车相撞。大巴车侧翻在地,一半的车身被渣土掩埋。

    消防在破拆,医护在抢救,警察在勘查。

    晏明希收回视线,看向同样倚靠在车身上,脸朝窗外的陈鹤生。

    “全市的救护车都过来了,真是造孽!”钟医生见她不是外人,兀自感叹。

    “可不是呢!”护士接过话:“一车的打工人,为了赶工程,拖到这个点下班已经够辛苦了,又碰上这档子事,够倒霉了!”

    “小晏,发生这么大的事故,我们院内现在是累得够呛,过后,估计就轮到你们院外累了。”

    护士:“那些单位哪年不是这样,没发生的时候不重视,发生后就紧急补救。”

    “也是。”钟医生点头,他们科室也有急救培训任务,除了安全生产月要检查,叫他们去培训。剩下的,基本是出了事后,紧急联系他们去上课。

    警钟,应该常记于心,而不是用生命作为代价去敲响。

    晏明希想起往年出现与安全相关的事件,服务中心总会忙成一团。

    她掏出手机,想要查询今晚相关的新闻,手却摸了空。

    今晚,她损耗了一只手表和一部手机。

    或许是因为突发事故,城里的车大多都选择避开从雁岛到各医院的路,救护车一路畅行入院。

    有保安过来帮忙抬走昏迷的男学生,晏明希右手举着陈鹤生的输液瓶,左手撑在车门,看到急诊科三个发光的血红色大字,一股寒意渗入骨髓。

    她慌忙低下头,在犹豫,是下车进急诊,还是直接开自己的车回公寓。

    “怎么了?”陈鹤生见她站在车门边,情绪不太对劲。

    见晏明希还在犹豫,他把手伸过去。

    手掌一直悬在半空,直到晏明希把手搭上去。

    掌心恢复温热,布满厚茧和细小的疤痕。

    她下车,踩在地板上。

    再次走进医院,好像也没当初那么难受。

    小姜和赶来的民警,陪男学生走绿色通道。晏明希一手高举着输液瓶,一手扶着陈鹤生。

    急诊大厅内一片混乱,人员密集走动,扬起地板上残留的消毒水味。

    有家长抱着嚎啕大哭的小孩来回哄,有刚刚从车祸现场送过来穿着工作服的个人,还有电视台过来采访的工作人员。

    晏明希看到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里有熟悉的面孔,她拉着陈鹤生躲在护士后面。

    她请护士帮忙拿输液瓶,自己抬起空出来的手,虚环在陈鹤生的背部,防止有人不小心撞上来。

    可她再躲,记着还是看到了她。

    “晏老师。”女记者伸出话筒递到晏明希面前:“您今晚是在车祸现场吗?是参与了救援吗?”

    陈鹤生见晏明希侧身回避话筒,抬脚把人护到身后。

    高大的阴影投射在她身上,她骤然想起,陈鹤生身份特殊,或许不适合暴露在公众视野里。

    抬手捂向镜头,语气严肃:“张记者,这段掐掉,不能播。”

    张记者拉开她的手:“别呀,他们都不肯接受采访,好不容易碰到个熟人,你就当帮帮我。”

    “我们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不在车祸现场,你去找别人。”

    “真的?”张记者疑惑发问,双眼来回打量晏明希和陈鹤生,最后惊道:“是溺水的?”

    话筒再次递到晏明希眼前,想深挖另一条新闻,大厅门口突然传来喧闹。

    车祸现场受伤较轻的伤员和一些家属围在门口,吵个不停。

    “是归雁集团的负责人”张记者眼尖,从反光的玻璃里看到来的人:“晏老师,我后面再找你啊!”

    她带着同事,快速往门口挤。

    人一走,晏明希才松口气,电视台的这位记者,从来都不好打发。

    清创室门口,还有几名伤员在等候处理,晏明希陪陈鹤生坐在旁边的椅子等候。

    挤在门口的家属和患者被安抚住,纷纷回到大厅里坐下。

    张记者在采访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有实习护士跑来,给晏明希送衣服。

    晏明希认出这是服务中心从医院里面招的实习生志愿者。

    小姑娘和她身材差不多,把纸袋塞到她怀里,“衣服是我刚刚叫室友送过来的。”她又塞一把钥匙到晏明希手上:“护士长说,让您去女值班室洗漱。”

    小姑娘送完东西,快速跑回去工作。

    晏明希把钥匙装进袋子里,放在一边。

    “不去?”陈鹤生问她。

    晏明希摇头。

    门内,有病人出来,紧跟在后的,是值班的医生。

    下一个病人进去等候处理,医生走到晏明希前面。

    晏明源打量着堂妹,及肩短发还带着湿意,贴在她纤细的颈部。原本浅灰色的工作服颜色变深,衣摆出偶尔有几滴水珠滴落。

    往日红润的脸上,尽显苍白,明亮的眼眸也布上了一层锁,依稀能从里面看到恐惧和害怕。

    晏明源长叹一口气,对晏明希,他有一种无力感:“赶紧去值班室洗漱,老钟说了你的情况后,大家都很担心你,主任还打电话问你情况。”

    晏明希鼻头泛酸,眼眶聚起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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