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谁?艾先生?”荀诧异地问。

    “不错。”陈纪的脸色颇为郑重。

    “这是为何?”

    若是陈纪要刺杀徐庶,荀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个曾经的寒门鄙夫现在居然爬到了这么多颍川豪族的头上,这真的是一件让人很难堪的事情。

    可刺杀艾先生是为啥?

    艾先生是徐庶军中第二人,现在几乎成了陈群的靠山,陈群在艾先生的推动下很受重用,艾先生之前对陈纪的态度也不错,这次陈群能这么容易就把郭嘉放走,定然也是求了艾先生。

    这种人拉拢都来不及呢,何必要杀他,而且还是用刺客这种极其冒险的手段?

    陈纪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他一脸凝重地道:

    “你知道,之前在鲁国军校的时候,袁翔的那个徒弟施然对我说过什么?

    他居然一脸正色地告诉我等,我等所立之处名为地球。”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不断描画出一个圆,愤愤不平地道:

    “岂有此理,我等所在之处居然是一个球,那我等如何站在上面?真是天大的笑话!

    只此一道,我就知道这是信口胡言,可偏偏……可偏偏居然有很多人深信不疑,连,连长文都以为此乃大道!

    文若,你说岂有此理!”

    荀看着陈纪愤愤不平的模样,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陈纪老了,头顶的白发已经极其稀疏,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褐色的斑点严重影响了他的面容,让荀每每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时都格外唏嘘。

    那时候陈纪还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儒士,他身材高大,威严中带着几分儒雅,一看就是正道之人,让当时还年幼的荀极其崇敬,心道所谓的高士最多就是如此了。

    岁月不饶人,陈纪今年已经六十七岁,当年被陈抱在怀中的童子陈群都三十岁了,荀回想起这一切,嘴角微微露出几分笑容。

    陈纪还以为荀要答应自己,没想到荀斩钉截铁地道:

    “不可。”

    “什么?”

    “不可!”

    “你相信这种妖邪之说。”

    荀笑了,他不想对这位叔父辈的高人不敬,可陈纪居然把自己当成傻子,哦,不对,应该还是当成初见时的那个懵懂少年。

    这让荀非常不开心。

    “叔父,你应该知道,这都是真的!”荀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几乎没有什么波澜,丝毫没有因为这耸人听闻之言而意动。

    作为鲁国军校的教导主任,荀虽然一直在摸鱼,但施然和王祥却经常来找他请教学问,荀一开始也觉得艾先生教授的那些东西、诉说的那些理论极其胡扯,简直是不值一提,可随着仔细揣摩,荀逐渐发现这些东西当真有用,只是艾先生的本事低微,不能推到更高。

    他不相信同样在鲁国军校呆了许久的陈纪体会不到这些理论的巨大价值,荀虽然大半都不能理解,可他觉得此道若是大行世间,一代代不断研习下去,终究可以如艾先生所言一般跨过群山,跨过大海,去做许多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为了这个,荀也不想反对。

    陈纪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面前面容俊美清雅的荀,痛苦而坚定地缓缓摇了摇头。

    “文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此道艰辛难言,学了此道,谁还会去学圣人君子之言?

    我等又该立身何处?”

    若是大道不变,大儒完全靠血脉和亲戚家传,就算日后子孙不贤,凭借家传的经书学问,依然可以成为“道德高士”,因为知识就是一家一户独有,只要能把书本私藏的东西原原本本的念出来就已经碾压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

    可这数理化可不一样,不会就是不会,最可怕的是这学问现在远远没有尽头,艾畜也只是了解其中一小部分,而且他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掌握了,万一自家人跟不上了,很快就会被远远甩开,甚至不用太久,仅仅一两代,曾经靠着经文、品行、家世堆砌成的名门豪族、清流高士将会遭到彻底的动摇。

    凭什么啊?

    凭什么我们家数代积累,你们只是读了几年书就能超过我们?

    就算我们家也不缺睿智之士,我们凭什么非要跟你们学一样的东西,这公平吗?

    陈纪现在还记得父亲去世时三万人送葬的场面,那天司空荀爽、太仆令韩融等披麻戴孝执子孙礼者以千计,中郎蔡邕撰碑铭,大将军何进遣使致悼词,这是属于清流的荣光,足以为后世代代传颂。

    他身为颍川陈家的家主,决不允许有人夺去这一切,若是让这数理化大行天下,无异于引狼入室,天下的道理都让他解释完了,哪还有我们的好日子?!() ()

    我要为天下清流请命,说什么也得阻止这一切!

    之前陈纪故意危言耸听,以地球之说吓唬其他人,荀攸等人无不色变,都认为袁翔决不能再留。

    没有他,徐庶这个寒门鄙夫如何能有今日?

    杀了他!

    杀了他,再把他的歪理邪说付之一炬,之后天下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纷扰!

    一切都能恢复到正道!

    荀一脸怜悯地看着陈纪,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荀隐隐有些心疼,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此事我做不到,最多……不说出去。

    叔父还是另请高明吧!”

    陈纪难以置信地看着荀,没想到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清流雅士居然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荀悠然道;

    “周公召公德行如何,我等难道还能跟他们相提并论?

    千载之后,我等早早化作黄土,子孙若是不贤,与这数理化有什么关系?

    周公召公时孔子孟子何在?难道就因为武王仁德,之后孔孟学问也不可学,也都要如秦王一般尽数烧了?”

    见陈纪沉默不语,荀又道:

    “我等在鲁国军校见识了如此本事,为何不发动族中子弟好生研习?

    那艾先生如此模样尚且能学会,我族中子弟不如别人,难道各个不如他?

    若真是连他都不如,那学甚也无用,若是将此道一把火烧了,之后清流名声定然臭不可闻,还请叔父三思。”

    陈纪万万没想到荀居然会顶撞自己。

    之前连帮助郭嘉去河北这种事荀都愿意帮忙,这种事情他居然不愿意做?

    “除暴安良,乃吾辈本分!”他咬牙切齿地道,“这等人散播妖言扰乱视听,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文若不肯助我,好,无妨,我自去!

    此番长文终于醒悟,放走奉孝,我这老朽,还得为天下求取正道!”

    话不投机,愤怒中的陈纪拂袖而去。

    荀长叹着留他一起吃饭,陈纪忍了忍,终究还是拿出高士的气度,端坐与荀一起饮食,只是素来亲密无间的两人终究是没有再说话。

    暮色已深,陈纪默默起身,荀默默送这位交好多年的叔父离开。

    走到门口,陈纪的仆役、护卫们都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围上来,陈纪烦躁地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这样,这才转头对荀道:

    “文若,你真的不肯帮我?”

    荀失笑道:

    “叔父,从前吕夫人给施然讲过一个故事,施然又说给我,我觉得也能听懂。”

    他微笑道:

    “吕夫人说她出身并州边鄙之地,五原民风彪悍,不分男女人人都会策马射箭,只是那处只有三五户人家会打铁,若要打造军械,非得是这几家不可,每每厮杀劫掠的粮草战马,大多给了这些铁匠。”

    “一派胡言。”陈纪不屑地道,“我虽没有去过五原,可我也知道小民最是逐利,若是当真如此,岂不是人人学打铁,这有何难?”

    “是啊,”荀微笑道,“吕夫人说,他小时候也不懂,后来才知道,若是外地人来了,白日说自己会打铁,夜半就丢了性命。

    可那几家之后越来越贵,逼的众人都去外地学那打铁的手艺,之后五原人人自己打铁,不用他们,吕布军中有的是打铁的好手,他们惯用的铁戟就是军中好手打造,再也不用求那几家。

    我等今日将这些学问付之一炬,可日后呢?

    这学问是人想出来的,不是神想出来的,之后若是匈奴人、鲜卑人想出来了,我等岂不是成了罪人?”

    陈纪冷笑道:

    “匈奴人和鲜卑人能想出这个?”

    “艾先生都能想出来,这些人为何不行?”

    陈纪被这一句话噎地说不出话,却仍旧不愿低头,径自离开。

    荀一直送他走出好远,见远处不少人打着灯笼走过来,荀稍有些警惕地道:

    “是何人?”

    “是我!”陈群的声音传来,让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尽管这些人好像都持有刀兵,不过都是陈群的麾下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陈纪带着众仆役钻过去,泱泱不快地道:

    “长文,带这些人做什么?”

    陈纪说完,陈群却没有回复,这让陈纪心中一冷,下意识地感觉有点不对劲。

    再猛地抬头,陈纪惊讶地发现儿子居然目露凶光,在暮色中宛如厉鬼一般狰狞。

    “父亲,你走邪路了!孩儿要帮你走回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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