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

    马超与段煨并肩站在城头,迎着冷风而立,马超年轻英俊的脸上沐浴在正午金灿灿的阳光中,宛如天神一般。

    段煨白发凌乱,这些日子的跋涉让他颇为疲惫,可看着马超的模样,他老怀大慰,感觉这一路的辛苦都没有白费。

    “有劳将军,护送先父及舍弟。

    超……嗯……超万谢。”

    段煨苦笑着摇头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寿成不愿屈从叛逆,以死明志,我岂能让其骨肉兵将流落在外?

    只恨段煨无能,不敢回关中,没法将寿成葬回扶风故土。”

    马超笑叹道:

    “此间只有你我,将军又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客气?

    将军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这个扶风马氏是假的,葬在何处……又有何妨。”

    马腾当年一直骗儿子说自家是扶风马氏,可能他真的是扶风人,但跟显贵的扶风马氏肯定关系不大,何必要葬在人家的祖坟之中。

    段煨点点头,又与马超一起眺望着远处,这一老一少一时都默默无语。

    说实话,段煨有点惊讶――惊讶于马超现在越来越有一个诸侯的气质。

    马腾自己打柴为生,文化水平有限,娶的羌女自然也不读诗书,对马超的教育估计也就刚刚是胎教肄业的水平,段煨本以为马超冒雪进攻晋阳是杀红了眼,就算蚁附啃下晋阳,这数万大军只怕也要伤亡过半,所以他一路冒雪昼夜兼程,只盼着能助马超一臂之力。

    可没想到这一路上的场面让段煨又是惊讶又是欣慰。

    马超这次进攻晋阳的行为堪称疯狂,却非常有章法――

    他先求之前侮辱过他的张飞镇守后路,之后让裴茂的偏师佯攻上党,高干果然担心上党有失会惹怒袁绍,因此匆匆离开太原,全力守卫上党。

    之后马超率领精兵直扑晋阳而去,可抵达晋阳之后,马超不像从前一样命令万众蚁附啃城,而是身穿孝服,以报丧的名义请太原王氏的现任家主、名士王允的侄子王晨叙话。

    按理说太原王氏和马腾也没什么交情,可马超振振有词地表示,王允是被李郭汜害死,之后马腾深感王允忠义,曾经与不少朝臣联合,试图偷袭李,之后虽然战败,但足见对王氏的尊重,而之后李被杀,马腾趁机攻入关中,诛灭李郭汜三族,给王允报仇,这是对太原王氏有恩。

    王晨作为豪族家主,自然明白马超到底想表达什么。

    他立刻派出自己的弟弟以吊丧的身份拜见马超,马超一身孝服,手捧新息侯之印,以父亲的名誉发誓自己对太原王氏极其尊重,并拉着王凌的手,希望以并州刺史的身份征辟王凌为并州别驾,请求王凌跟自己一起痛击鲜卑,还并州太平。

    今年也只有二十多岁的王凌被马超的嘴炮说的热血沸腾,在看到马超整顿军纪,将之前劫掠周围豪族的财物尽数奉还之后,王凌更是认定马超是个好人。

    两人三杯黄汤下肚,当场叩首结拜为异姓兄弟,王凌回城不久,晋阳开门,百姓敲锣打鼓欢迎王师进城,让那些本来准备进城吃大户的凉州军都被施了定身法,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众所周知,马腾韩遂手下的凉州军跟董卓手下的凉州军还是有区别的,董卓手下的虽然也没啥军纪,但勉强还算是正规军,是以达成战术目标为考虑作战。

    马腾手下这些人就完全不一样。

    他们走到哪就抢到哪,完全就是一群蝗虫,大家都知道投降也是被抢掠,因此都是拼命反抗,城破之后要么恐惧地求饶,要么愤怒地咒骂,还是第一次有人恭敬欢喜地请他们进城,路边甚至还有人送上热米粥,全然把他们当成了真正的大汉王师。

    而且马超也不一样。

    之前马超打闻喜的时候大家也都看见了,就是围困加蚁附攻城,没什么其他的招数。

    可现在他居然有这样的考量,当真……像个人!

    像个诸侯的模样了。

    马超能如此,段煨老怀大慰,不过他还是非常严肃地道:

    “并州群凶驰骋多年,虎豹豺狼无数,可北边的雁门、朔方一日不平,并州一日不宁。

    高干吃了大亏,定不甘心失败,来年定然还有大战,孟起还要小心用兵才是。”

    马超略带不耐烦,脱口而出一句“本将明白”,可刚刚出口,他又赶紧调整姿态,恭敬地道:

    “超年少狂慢,非牧守之才,还请叔父助我一臂之力。”

    现在马超的地盘只是上郡、西河、太原三郡南部,能迅速占据这么大的地盘,还是因为今冬北边的鲜卑人不想动弹,而高干又措手不及失了先机,能不能当真在此处立足仍然不好说。

    好在段煨是名将,他带来的也是马超麾下的精兵,尽管马超狂傲,可还是准备耐着性子听从段煨的指点。

    他想在并州多做出一些事,不能辜负别人的期待。

    段煨看着马超的模样,哪里不明白马超身后有人指点。

    当真是个高人啊,希望他能多多给孟起出谋划策……

    自从段去世,凉州人给大汉的印象就是……嗯,懂的都懂,现在他们也需要英雄,年少有力的马超可太需要人点拨斧正了。

    “还有一事。”马超看着前方,慢悠悠地道,“徐元直就这样让将军来了?”

    马超现在还在奇怪,徐庶为什么没有把段煨和这些精兵留下,而是一股脑都给了马超。

    他对自己就这么放心?

    段煨笑呵呵地道:

    “徐将军托我给将军带句话。”

    马超心中一凛,凝神道:

    “说什么?”

    “莫要慌张,他只托我祝将军新年之好,更要小心身子,用兵百胜。”

    “就这?”

    “不错,就这。”马超默默点了点头,又装作无意地问道,“那,我父生前,可有说什么吗?”

    段煨看着马超渐渐涨红的侧脸,一时沉默,马超烦闷地道:

    “没有说便没有说,我父英雄一世,死在宵小手上,不甘怨恨我也知。”

    段煨叹道:

    “孟起,你知道马将军为何自戕?”

    “我怎么知道?”马超梗着脖子道。() ()

    段煨苍老的脸上渐渐露出温柔之色,他拍了拍马超的肩膀,叹道:

    “寿成最后说,他一生穷困,让你母子跟着他吃了很多苦。

    身为大丈夫,他对不起你们,本来想用一身本事给你们打出一场富贵,只恨最终还是落入了贼人的算计之中。

    他没什么大志,可死前已经知道你是汉家的勇士,实在不想给你丢人,所以……哎,他……他不求报仇,只想问问,你能原谅他吗?”

    马超沉默。

    段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马超则微微仰着头,任由细微的小雪一点点落在他的头顶。

    五岁那年新春,也是这样的小雪。

    那天早上,衣衫单薄的马腾冒着寒风硬是要出门,他微笑着说,今天晚上要吃肉。

    年幼的马超欢欣鼓舞,望着父亲宽大的背影欢呼雀跃,满脸崇拜之色,而那天晚上,父亲果然买来了一块厚重的肥肉,他朴实的脸上满是笑容,切肉、炖肉,迷人的肉香在简陋的土房中到处飘摇,母亲则坐在榻上,用冻伤的手缝着马超的衣裤,面带微笑看着这对父子。

    肉炖好了,香的马超口水横流,马腾看着儿子崇拜的模样,一边切肉,一边咧嘴笑着,油腻腻的大手抚摸着马超的头顶。

    “孩儿,还不知道吧?咱们家是扶风马氏的后人呢!

    今天咱们家的亲族来了,问了超儿如何,听说超儿乖巧,立刻切了一大块肉,说什么都要我拿着,我推说不要都不行。

    哎,他们大族的人就是这般,哈哈,我是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不然早就带着你们去关中了,他们求我好几次了,非得说一家人就得住在一起。”

    “嘿嘿,我看这天下又要大乱了,我得为国立功才行,怎能回关中躲避,让人看了笑话啊,真是的。”

    “哎,这些年让你们母子两个跟着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这个当父亲的实在惭愧。

    超儿,以后咱们父子俩一刀一枪打出一个出身,把祖宗丢了的爵位,再从皇帝小儿的手上抢回来!”

    年幼的马超听不懂这个,他只知道父亲说家里有个显阔的亲戚,亲戚还非常尊重父亲,丝毫没有嫌弃他们穷困,想要让他们重新回到马家。

    可父亲志向远大,他不想接受亲戚的馈赠,只想用军功报效汉室,为家里人打出一个出身。

    年少的马超满嘴是肉,唇边油光可鉴,憨笑着看着父亲挺着沉重强壮的胸膛,看着母亲的平静慈祥的微笑,心中满是沸腾的热血。

    我原谅他了吗?

    原谅了吗?

    蔡琰看着跌跌撞撞走进军帐的马超,下意识地缩进角落。

    攻破晋阳之后,马超搬入一间大宅中,蔡琰则仍在军中宿营,两人已经有几日没见。

    实际上,除了公事,两人很少说话,蔡琰忠实扮演马超属吏的角色,偶尔给马超讲解《孙膑兵法》,只是讲完《擒庞涓》后,马超大骂孙膑不要脸,居然故意让手下人去送死以吸引敌人注意,之后的《将德》说什么也听不下去。

    之后的几日,马超一直忙着公事,也没有再与蔡琰见面。

    这会儿他蓦地前来,着实让蔡琰有些惶恐。

    “将军?”

    “嗯。”

    马超一言不发,他坐在榻上,双手环抱住头,像初见时一般失魂落魄,又格外狼狈。

    蔡琰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拉紧了帐门,犹豫许久才问道:

    “饿了吗?”

    “不饿。”马超目光空洞,呆呆地看着蔡琰的倩影,还沉浸在马腾的遗言中。

    他早就听说了马腾的死讯,若是马腾的遗言是报仇或者招呼好两个弟弟,马超根本不会露出什么表情,最多稍稍感慨一下,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

    可偏偏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啊!

    马腾听说儿子现在已经成了大汉良臣,宁愿放弃苟活,用自己的生命捍卫儿子的名誉。

    这些事他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可能也只有蔡琰能听听他的絮叨。

    恍惚间,蔡琰已经煮好一碗肉汤,素手端着送到马超面前,让马超赶紧喝了,先暖和暖和身子。

    “不要!”马超梗着脖子道。

    “拿着!”蔡琰抓着马超的手,将热腾腾的碗塞在他的手中,随即又忙碌地收拾碗筷。

    马超闻着肉汤的香气,思绪好像又飘回了多年前的那个新年。

    他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们哪有什么豪族的亲戚,马腾一早出门,在寒风中挨家挨户借遍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这才终于凑够了钱,给妻儿买了一块大肥肉,舒舒服服地过了个年。

    之后为了还钱,他帮借他钱的人家服徭役,在初春的冷风中修桥落入水中,不会水的他差点就此淹死。

    这个笨拙又要面子的男人并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却是马超少年时最崇拜的人。

    “我的家人,都抛下我了。”

    马超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蔡琰忙碌的身影稍稍一停,随即叹道:

    “我也是。”

    幼年时两人想要的也许很多,但现在,他们想要的却只有一个家。

    可偏偏,这才是最难得到的东西。

    蔡琰看着马超失魂落魄的样子,叹道:

    “我不知道为将该如何,但要做大丈夫,先要照顾自己。

    将军的家人之前选错了路,可这次……将军选的是正道。”

    也就只有蔡琰敢这样对马超说话。

    马超微微一笑,苍白的脸迅速恢复了血色。

    他定了定神,好久才站起身来,叹道:

    “不错,你说的对。”

    他把碗中的肉汤一饮而尽,感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之前的种种不快顷刻一扫而空。

    “之前说过,若是你能帮我攻破晋阳,我就送你回中原。

    我为大将,不可无信,但……”

    马超有点窘迫地把头扭到一边道:

    “段忠明将军说,并州强敌众多,高干怕是又要反击,能不能叨扰昭姬再盘桓些时日?

    好,好助我军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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