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玄鸟卫送来秘折的时候,紫宸殿前的冰棱尚未化去,在檐下凝了一排。

    “哦?他真这么说的?”

    “是的陛下。公子看着窗外时说的第二句便是‘自己算哪门子的公子,不过是以色’……”新上任的女官杜若念着秘折上的消息,声音却越发得轻了。

    玄鸟卫是直属女皇的情报组织,内部人员最善伪装隐藏,消息网络遍布天下,宫中更是耳目众多。栖桐轩里的“鸟雀”很多,那位主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逃不过玄鸟卫的眼睛,而后消息层层递上,不消一刻钟便能传到御前,交由御前女官上报。

    杜若在御前伺候了三天,深觉得这是件无比棘手的差事,怪不得上一任的海棠姐姐说什么也要调走。毕竟那位主子是真能说,不是自怨自艾便是装疯卖傻,如今又是一副拈酸吃醋的样子,惊世骇俗的很。

    “怎么不读完?”女皇端坐上首,见她没了声音有些奇怪,掀起眼皮瞥了杜若一眼。

    “没了,”杜若扯了扯嘴角,“而后芙蕖姑姑和王公公带着宫人跪了一地,这句便没说完。”她粗略默读了后边的记录,密密麻麻的消息叫人心惊胆颤,若是全读了,那位周公子的小命怕是要不保了。

    “以色侍人,侍谁?他是在侍奉我吗?”女皇笑了好几声,似乎很是开怀,说出口的话却模棱两可,“成堆的名贵药材流水的补品送进栖桐轩,可起居册上侍寝的次数也不过五六晚,怎么算都是朕亏了吧。”

    旁边伺候的杜若暗道一声不妙。

    他们这位陛下向来喜怒不显于色,上回这般笑还是下旨判了贪赃舞弊的前丞相满门抄斩的时候。

    别无他法,杜若欠身半跪,斟酌着回道:“公子久病,多时未见天颜,自然是相思太甚,免不得有些感伤。”

    她低着头,屈膝跪了有半刻钟,上头的视线如有实质,照得人心思毕露,无处可藏。

    “动不动下跪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女皇似乎笑了一声,轻飘飘浮在她心头,一下便拨开了千钧忧虑,“搁那吧,你安心研墨便是。”

    杜若如释重负地起身,把那烫手山芋似的秘折搁在了一旁,重新去拿墨条时才发觉自己手心打着滑,冷汗也凝了满背。

    御案上朱笔始终未停,不紧不慢地批复着奏折。直到杜若再添了三回墨,面前的案牍都归了档,那折密信才被一双葱白如玉的手重新拿起。

    那双手修长匀称,白得晃眼,远看便叫人想起那玉雕观音,细细览过才能瞧见五指上覆着的一层薄茧,侧面与手掌边缘最为明显,是习武修剑之人特有的。

    “陛下……”杜若要上前侍奉,却被女皇挥手拒绝了。

    “你先退下吧,朕自己消遣会儿。”

    杜若行礼告罪,便要匆匆退出紫宸殿。抬脚跨过那嵌金门栏时,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瞧见正殿内的女皇陛下正笑意盈盈地朝这边望来,眼神平和如幽潭,似乎早有预料。

    “杜若。”她说,“待会儿你陪我去一趟如意居。”

    杜若脚步一滞,转身朝女皇行礼,应下了这庄差事。

    女皇又说:“去吧,别瞎站着。”

    “是。”杜若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开,加快了脚步,被拐角屋檐下滴落的冰棱水砸了个寒战,脑海里尽是那位陛下方才的模样。

    高堂前裙裾蜿蜒,白色素锦在金座上铺开一片,若隐若现的牡丹暗纹上是一尾金线纹绣的游龙,张扬无比,在那人身上却意外的合适。

    这便是本朝女皇,荀祈。

    -

    如血的落日染尽长空,飞鸟划开天边云群而来,在宫墙前一转,又归向远方。

    久病成疴,周朔自己也不知是第几次停在路边了。眼看着他唇色惨败,随行的王德川连忙扶着他在边上的空亭里坐下歇息。

    “公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待会芙蕖又要数落我了。”王德川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劝着。

    周朔这病养了快三个月,从来都只是窝在栖桐轩里,最多不过在宫门口溜达半圈,今日却一反常态,坚持要去御花园赏花。

    栖桐轩众人自然拗不过主子,可他们也不敢太张扬,只有王德川和一个名叫小桂子的小太监跟着。他们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竟也走到了日头偏西。

    “公子……我们不是要去御花园吗?这看着怎么像是快到南宫了?”小太监不解地问。

    “我总听人家说南宫的梅花开得最好,也想来看看。”周朔连咳了几声,刚顺过气来,音量也低了不少,“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出来这么远呢,辛苦你们陪我走这一趟了。”

    周朔已经进宫半年了。

    这日子过得如何,旁人不知道,他们随身伺候的都一清二楚。这半年里,栖桐轩的药就没有断过,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周朔会整夜整夜地发烧,动不动还会咯血,太医院院首来诊完脉都会摇头轻叹,只靠着参汤补药吊着一口气。

    某天夜里王德川送完汤药正要告退,就被主子叫住了。

    周朔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眼神却比那窗外的天都要暗上几分。黝黑的眼瞳里映着一点跳动的烛火,好似只留下了那一寸的生气,烧尽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我知道你和芙蕖的事情。”他说。

    宫女太监对食总归还是不太能上得台面的事情,被戳穿的王德川面色唰得一下白了,连忙要跪下,结果对面的周朔话都没说完又咳了好一阵,抬起头来的面色比他还要白上几分。

    “床下有一个匣子,是留给你和芙蕖的,对人家好点。”

    匣子里面是一些金银,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银票,大概是周朔仅有的东西。王德川和芙蕖都没要,那个匣子此时也还藏在周朔的床底下,装着根本花不出去的银钱。

    周朔这个人,你说他聪明,他入了宫还不受宠,被关着生了一场病;你说他愚钝,他却又看得比谁都通透,一面能看出王德川和芙蕖的关系,一面安安心心地当着一个透明人。

    当奴才当久了,主子的心思他们或多或少总能窥探一二,但是王德川依旧看不透周朔。他从始至终都坦然得不像话,好似这宫城是他唯一的归处,就算是死在里面也是死得其所了。

    如今他也只是突然发了个脾气,想看个花罢了。

    王德川长叹了一声,说什么也不是,只得闭上了嘴。索性陪着主子逛完这趟回去领罚便是,他这样想着,伸手去扶周朔。

    -

    他们歇脚的亭子离南宫很近,几次转弯后便能看见几只探出墙来的白梅,一朵连着一朵,开得正闹,远看像是未融化的雪。

    自从女皇登基后,前朝徐皇后被尊为太后,带着一众太妃移居京郊行宫,后来太后更是一心向佛,现在仍在护国寺长居。女皇后宫更是人少,目前只有周朔和那位新封的张侍君,宫中大部分宫殿都被改成了女官居所。

    南宫偏远,向来少有人造访,倒是少有的清净地。

    周朔此行的目的地也在此处,一座冷宫。虽然这座院子无人居住,却也留下了一些前人的痕迹。他们寂静的老旧楼阁前,十几棵白梅树立于庭前,枝干疯长不似御花园修饰过的花草,满院清白,花香四溢。低下头一看,地上尽是前夜积下的雪和被吹落的花瓣。

    这样的园林,怎么会是无主之地呢?

    王德川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抬手扶着周朔往边上走了两步,小声提醒:“公子,咱们还是回……”

    “许久未曾出来,不如公公陪我去见识一下吧。”

    王德川一愣,抬头和周朔对视了一眼,看到他几不可察地笑了笑。

    “……公子。”

    “我自有我的法子,好歹我也侍奉过陛下,我不争,还要连累你们下面人跟着我吃苦。”

    片刻,王德川感觉到他的手被人轻轻拍了拍,拿了下去,两人又恢复了之前主仆的距离。

    “再说了,这原就是躲不过的,”周朔垂着眼,停下来理了理自己的仪容,“我这般废人模样,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满意。”

    “可是……”王德川还要争辩,余光瞥到边上的小桂子,谨慎地闭了嘴。

    方才看呆了的小桂子这会终于回过了神,从梅花丛里跑回来:“公子,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片梅林啊?我在这宫里待了一年都不知道。”

    “杜鹃和小荷同我说的。”周朔冲他眨了眨眼,笑得高深莫测。

    旁边的王德川眉头一皱,听着有些奇怪:“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朔上前一步,走近了一棵白梅树。梅枝轻颤,白花摇曳,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上个月的某个午后,我说深宫苦寒想看看梅花,她们就给我推荐了这里。”

    别的不说,能被当成男宠送进宫里来,周朔的脸是毋庸置疑的俊美。而且他还比同龄的男子多上了几分书卷气,显得他更为儒雅温和。他平日里和宫使太监们说话时也没什么架子,更不会拿下人撒气,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一位主子。他在病中出不去,宫使们也都愿意陪他说话解闷。

    “等等……谁是杜鹃?谁又是小荷?”小桂子更懵了,“公子你怎么比我认识的人还多啊?”

    周朔瞥了他一眼,笑问:“小桂子,你真不认识?”

    “不认识!”状况外的小桂子斩钉截铁地回复。

    “哦。”周朔回过头来,慢慢悠悠地继续问,“那上一回我怎么看见你在走廊边看着小荷姑娘脸红?”

    杜鹃和小荷不是栖桐轩的人,是太医院的宫使,每十日会来送一次药。

    虽然周朔不受宠,但也是这宫里少有的主子,太医院在他身上花的精力也格外的多,即使最近那位张侍君入了宫,太医院也没有和其他地方一样故意怠慢他们。

    小桂子这回脸红成了猴屁股:“她……她叫小荷?”

    “不然呢?有贼心没贼胆的小兔崽子!”王德川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头,“看到心上人就脸红可不是什么好表现。”

    “是呀,这可不行,你这样可是讨不到姑娘喜欢的。”周朔笑着应和。

    小桂子撇了撇嘴:“难道王公公看到芙蕖姑姑不会脸红吗?还有公子你……你见到心上人不会脸红吗?”

    “欸你这小滑头!这可不能瞎说!”

    周朔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摸那一支带着花苞的白梅,身后是王德川跳脚的训斥声,可怜他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藏的很好,实则栖桐轩人尽皆知。

    “公子,要不要往里边走走?我看那里面的花好像开得更好呢!”小桂子躲过王德川的围追堵截,冲到周朔边上说。

    王德川追过来,捏起他的耳朵:“你别撺掇公子!万一公子受了凉怎么办?”

    看着他俩这般打闹,周朔没由来地叹了口气,抬手折下了面前的一支梅花,虽然动作很轻,但还是带下了一片散落的细碎花瓣,像是风中忽起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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