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煜抬头看向正在搭弓射箭的谢宵,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瞄准的猎物,在多年前便被钉死在了梁都泾阳喧闹的街道旁。

    十年前

    “要说如今这天下啊,至坚之兵,莫出于梁;至贵之金,莫越于谢。”说书人唰的一声把手里的折扇合起来,“现在咱们梁国要与谢国永结同好,谢国的大公主要成咱们梁国的王后了,往后什么北燕、褚国、卫国之流,不过微末小国罢了,料其再也不能与我梁国争锋。”

    厅内爆发出一阵轰鸣的叫好声。茶馆内上下三层楼都坐满了人,还有好事者挤在栏杆处,伸着头朝下面站在大堂中央的说书先生叫嚷,吵闹声震得楼顶的梁柱似乎都在抖索着,甚至有激昂好斗者站起来叫道:

    “什么狗屁褚国,前两年输了仗便骂我们梁人都是粗野不文的蛮夷。老子前段时间去那做生意,那的人一听我是梁国来的,一个个跟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耸鼻塌眼地给我脸子瞧。我看以后褚国还拿什么假清高!”台下纷纷哄叫着附和。

    角落里的桌子旁坐着一灰一褐两个穿着朴素的男子,穿褐色衣服的较年少些,看到这里忍不住恨恨地推了灰衣男子一把,“不过是与谢国结亲,这些梁人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言罢又狠狠揪住灰衣男子的衣袖骂道:

    “季煜!都怪你!老爹让咱们来雍州卖玉饰,你一听说迎亲的车队要回泾阳了,巴巴地拖上我就往泾阳赶,又不是你结婚,哪来这么多的劲!现在好了,净坐这破茶馆里听这些梁人胡吹牛皮。我问你,咱们现在还剩多少盘缠,还是说你打算留在泾阳要饭?你知不知道到现在一件东西都没卖出去呢?就算你不打算回上庸,也不能打算在这带着我喝西北风啊?你这爱往大场面凑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啊季煜?!我看你就是脑子……”

    季煜一把捂住身边人的嘴,忽视从指缝间透露出来的叫骂声,缓缓开口道:“你都猜中我要去要饭了,必不会让你只能喝西北风。另外,小季璇,乖乖叫兄长,再敢叫你哥我的大名,我现在就送你去要饭。”

    “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季!煜!”

    季璇掰开兄长的手,大声喊了个痛快。季煜无奈地摇了摇头,所幸茶馆内吵得跟沸锅一样,没人注意到身边这个碎嘴的连珠炮。

    突然,外面一阵人声鼎沸,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跳进来,“快!快!王上和王后的銮驾已经到城门外了。”一语激起千层浪,茶馆内的人顿时跟炸锅的蚂蚁一样,踊跃从椅子上弹起来向门口冲去。

    等季煜拽着季璇终于从人堆中挤出来时,街道两旁已经乌压压涌满了人。这条临近城门通向王宫的主道是今天典礼的必经之路,也是泾阳城内最繁华的商市。

    整条街房屋上飞翘的檐角早已挂上了条条绯色的纱巾,在轻风中上下浮动,衬着梅花雕饰瓦当更加姝艳吉庆。镂空花纹的木质门窗也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新打的蜡在阳光下泛着亮光。远处泾阳宫内错落的楼殿如同云霄间坠落的宫阙,拔地而起直通穹宇,即使相隔千丈也能看到殿身上璨丽的朱漆。

    两侧的商铺从天刚蒙蒙亮时就坐满了人,一直等到午后才盼来了銮驾。此刻街上已经挤得人山人海,幸好有卫兵维持秩序,要不然路中间的大道也要被挤占。

    眼见待在后面只能看到涌动的人头,季煜只能再次厚着脸皮,用一只胳膊紧紧扯住弟弟,另一边肩膀顶着缝隙使劲朝前挤。在吸了各式熏香与臭气、挨了无数怒斥与肘击后,终于带着一头汗湿的乱发挤到了队伍最前面。

    “呼——”长长叹了口气后,季煜伸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一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跟正在捋着头发怒骂他的弟弟说:“别再骂了别再骂了,马上卫队就要过来了,你再这样叫喊下去,你兄长我就真的只能一个人回上庸了。”

    季璇闻言噤了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恶狠狠瞪着兄长,季煜对弟弟的眼神似有所察,只轻轻勾唇笑了笑,高挺的鼻梁上微微一层薄汗闪着细碎的光芒,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受午后炽热的阳光照射,稍微眯了起来,惹得街对面的几个年轻姑娘频频转头朝这边望。

    “哼,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季璇很看不惯他哥这幅风流皮相,暗戳戳地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看着一副有识雅士做派,实则整日游手好闲、捉猫逗狗,连个正经营生也没谋到,这样男人要来何用。”

    正当二人各有所思时,一声响彻天际的号角声骤然吹响,整条街的人都不禁被震得抖了抖,紧接着便是数百只战鼓一同奏响的声音,与号角激昂嘹亮的声音在天空中碰撞相和,声势浩大,余威震天。

    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列玄甲轻骑兵身骑纯黑骏马,腰缚玄铁长弓,长鞭抽打在地面上震起一阵罡风,街道上的人纷纷朝两边躲闪。

    两队步兵装幅全套金属甲胄,左手持矛,右手举盾,将街道两侧的百姓牢牢与道路中间隔绝开来。

    兵戈之声渐歇,季煜伸头向城门处望去,只见两排巨大的编钟与编磬立在鼓队前侧。吉金铸成的编钟大小不一,通体耀眼泛着金灿灿的光芒,钟木架上以鎏金装饰蟠龙纹花样,钟身雕刻人鸟兽的图案并以错金镌刻文字。

    编磬上的三十二块磬片均由白玉制成,玉质温润通透,即便正当炎热,望见这些莹白的玉石,也给人一种沁透冷凉的感觉。上下两根横梁上以错金云纹为饰,两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在底部支撑着磬架。

    天家富贵简直闪晕了季煜的眼,在此之前他见过最精美的吉金器只不过是上庸一个贵族家里用的吉金酒樽,还是被人撵了出来,趴墙顶上偷偷看到的。

    “也不知道公主殿下现在长什么样子。”季煜一时竟有些紧张,想到一会儿公主的轿辇就要从面前经过了,忍不住又捋了一遍头发衣服。

    一旁的季璇只觉得他哥失心疯又严重了。公主高坐在安车里,都不一定会掀开车帷向外面看一眼,这个人顶着个大红脸,脑子里在做什么梦呢?

    犹如初雪凝成的坚冰碎裂在早春第一缕暖风中,乐师们手持木槌,击打在钟体和磬片上。其声清扬悠远,犹如玉碎冰裂;又兼穆肃鸣铮,宛若林啸石崩。

    金石之音渐起,忽有琴瑟之声相和。远处城门缓缓驶出一支富丽辉煌的车队,最前方为四辆六乘立车。车上的乐师们或抚琴鼓瑟、或吹笙奏箫,其声似诉,其歌如故,婉转清美好似潺潺流水拨动心弦。

    空中震跃的音符仿佛化作绵绵丝线缠绕在了季煜心间,以至于王上王后乘坐的安车将要朝这来时,整个人还是直挺挺地站那恍惚,直到被季璇一把抓住按跪在了地上。

    两侧百姓皆垂首噤声,季煜不敢抬头,只好拼命梗着脖子把眼珠朝上翻,想看一看公主坐的轿辇是什么样的。

    安车的帷幔果然是垂下来的,上面挂着的珠帘随风微微摇动,镂空的金珠配以墨玉串成珠链,与各色玛瑙珠子串成的珠链交错相配。空气中漂浮着馥郁的兰花香,珠链清脆的声响随着兰花幽香在空气中摇晃。

    一只手突然伸出掀开了帷幔,珠帘叮叮作响拂乱了原本安逸的幽香。

    纤长的指甲尖点缀一抹花汁浸染的嫣红,莹莹白玉般的手似乎泛着透明的微光。黛眉微蹙,眼睫长垂。乌发垂在玄纁丝衣上,衬得新雪一样的肌肤愈发纯净。

    好像多年来的梦境成为现实,真的出现在眼前。季煜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翻涌上来的情绪堵住了,只能趴在地上偷偷仰视对着车窗外出神的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看不清公主脸上的表情,季煜却能隐隐感觉到她似乎很不开心。想到这里,季煜的心就好像被揉成了一团,隐隐作着痛。

    他总是自恃不世之材,心比天高却郁郁久难一展抱负,如今因他人的痛苦而痛苦,却连一句问候都无能为力。

    今日见过的一切都是生平所见最华贵的,或许对于旁人来说,见过这样的场面已是此生无憾,但对季煜来说,这样奢靡宏大的场景非但不能填补他内心的空缺,反而将那个洞越挖越大、越挖越深。现在,他也不知道要拿什么填满心中那个不断膨胀的无底洞了。

    安车平稳的从季煜面前驶过,开始不适的膝盖再次提醒了他现在的身份。他悄悄扭头想要目送公主离去,却看到一侧流苏从发髻上的珠钗垂落在公主耳畔。

    青色的宝石与莹润的珍珠垂坠在细细的金链上。钗头雕了几朵半开的小花,一只镂空的金蝴蝶敛着翅膀落在上方。

    精美的流苏在白玉般的耳畔轻轻摇晃,莹白的脖颈甚至比玉石还要耀目几分。季煜感觉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它们一起跳动了起来,忍不住想要上前触碰,看看晃动的珠玉是不是也有心跳。

    蓦地,一只宽大的手轻轻覆在了公主的肩膀上,手指虚虚拢住肩头似乎在安慰着什么。

    季煜知道那只手象征着什么,心中好像突然烧起了一把大火。

    车帘很快被放下,那把火却越烧越旺,一切好像被点燃。周遭纷杂的声音、精美宏丽的建筑、奢侈华贵的器物、跪地拜服的臣民似乎都化为幻象逐渐崩裂,在烈火中被焚为灰烬。

    所有伪装、假象、不甘、欲望都不过是一张张脆弱的纸,撕裂了之后漏出颤动的心脏,而火焰的中心就是那个会灼烧肉身的答案。

    季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心中堆积多年的感情似乎都在这一刻喷发。那个答案太过遥远,也太过危险,仿佛跋涉多年终于找到了正在喷涌岩浆的火山,站在山脚下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但他并不害怕,反而兴奋得几乎战栗。

    “喂!!喂!!”耳边传来季璇又气又急的怒骂:

    “你个神经病魂又飞到哪去了?!”

    季煜一把掐住了季璇的肩膀晃了晃,弯起嘴角,以一个很怪异的眼神死死盯着季璇,接着转身抡圆胳膊,伸出一根手指向周围指了一圈,又抬手指向上方。

    季璇感觉自己的肩胛骨快被刚才那一下捏断了,一沓脏话堵在嘴边,硬是被季煜狰狞的笑容吓了回去。

    青天白日的,这家伙怎么就被上身了啊!

    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季璇小心地露出一个微笑:“哥?”

    季煜笑容更甚,把手抬得更高,直直指向天空。转头正色道:“小季璇,你知道天地的边界在哪里吗?”

    季璇顺着季煜指的方向抬头向上看,只见天光璀璨、广袤无边。金色的骄阳不会说话,却似乎能抚慰人心。季璇静了静,开口道:

    “日月无穷,天地无边。”

    “是吗?”季煜转回头看着天空,轻轻的笑了一下:“万事万物,都一定有其边界所在,只不过若以凡人之躯窥探天地,就如蟪蛄度日,不知有春秋也。

    “其天也无穷尽,其地也无穷尽。天长地久,莫知有穷尽处。可惜纵使天地无穷,百万里不过方寸一指,也未有你我二人一隅之地。”

    “哥。”季璇轻轻地喊了一声,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兄长。

    季煜又眯着眼盯了一会儿太阳,突然一巴掌猛地拍在季璇肩上,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明日之事谁可竟?说不定日后天光所照之地,都是我季煜的领土呢。”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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