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灯笼散出微微光亮。

    石芯提灯慢走,回想从林家车铺打听到的消息。

    石芯没有让赵四方将他送到车铺,他不是脸皮似城墙的石蕊,在床上花样百出还不吹灯。

    石芯脸皮薄,当着赵四方的面向林家车铺里的伙计打听赵四方的过往,他做不来。

    于是石芯从馄饨摊下车,走着过去,到车铺正好看到赵四方送完车马离开。

    许是临近傍晚,车铺里的伙计都回家歇息,石芯并未问到赵四方最近的异常,倒从掌柜口中听到一件四十年前的旧事。

    林家车铺的掌柜自然姓林,其名如峰。

    林如峰说:“你若问赵四方和谁有仇,那他与我有仇。”

    石芯面上惊骇,作答:“林掌柜顶天顶地的好人物做他掌柜,赵四方竟还不满足。不知他做了什么恶事,伤了林掌柜的心?”

    说罢,两脚抹油,就要开溜。

    还赵四方与他有仇。

    看林如峰那副德行,赵四方不该与他有仇吗。

    石芯一千年前生出灵智,一千年来,石芯眼见耳听许多稀奇,脚踏身经许多古怪。

    但林如峰这般抠损的人物,他还是头一回见。

    要说曲城的吝啬鬼,林如峰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林家车铺收入颇丰,林如峰家里的物件,自然尽是古董。

    补丁接着补丁的衣裳,看成色该是颛顼时候留下的传家宝;残一块缺一块的碗盆,估计是炎帝亲烧的神器;那张四条腿不一般齐的板凳就更了不得了,极可能是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时候的产物。

    更不要提那漏雨的屋子,透风的墙,饿瘦的老狗,虚脱的娘,一件件一桩桩,都大有来头。

    哎,可不是石芯嘴损,是林如峰林掌柜自己这么说的。

    林如峰扣损却又好面,能把自己家那些破烂说成古董,在车铺闹出的笑话自然也不少。

    好比一月前,九九重阳日,林家车铺左边卖点心的给伙计都备了一份重阳糕,右边卖酒的给伙计一人两碗菊花酒。

    悭吝如林如峰,怎舍得给铺子里的车工置办东西。但两边的掌柜都准备了,他不备不就低人一等。于是咬咬牙,让自己媳妇和老娘煮了一桌菜,请车工们吃宴。

    只是本该车工们吃林如峰的宴,一顿吃完,却险些变成林如峰吃车工们的席。

    宴席上的菜,不是散集后小贩扔掉的烂菜叶子,便是屠夫家放了许久也卖不出的臭下水。酒是捡车铺右边酒肆不要的酸酒,点心是车铺左边点心铺长了毛的枣糕。

    用了如此这般的材料,一顿饭毕,席上的人自然是上吐下泻,嘴歪眼斜。好在林如峰及时请来了郎中,才没闹出人命。

    自然,请郎中的钱,是车工们付。

    且那日好巧不巧,赵四方赶来的马匹受惊,石芯与木云宇帮赵四方将马与马车送回车铺,恰碰林如峰重阳宴开席,林如峰一定要石芯与木云宇留下,共庆重阳佳节。

    石芯确信,往后余生,林如峰宴席菜肴的滋味都将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

    那叫一个天旋地转,风云变幻,日月倒转,感慨万千。恍惚间不知道天地为何物,挣扎间瞥见灵山的师兄弟接他去西天。

    石芯尚好,他已入道,不惧这顿重阳宴的威力。可怜木云宇,凡胎一个,被毒得口吐白沫,只能低声一句:“林如峰,待我与师傅学成……”

    “只怕我被你这个狗贼所害,这一世没有指望了。待我转世归来,与师傅学成,得道飞升,非要让你好好吃一顿苦头不可!”

    ……

    只一个重阳日便闹出许多事,过去许多年,林如峰造下的孽怕不只是克扣工钱这么简单。赵四方又是个跛子,做事不如其他车工利落,林如峰对他该是更加苛责。

    那赵四方不满,与林如峰争吵积怨不是理所当然,还有什么讲说的必要。

    石芯正琢磨寻个什么理由脱身,林如峰忽又开口。

    这一句着实出乎石芯意料。

    林如峰说:“赵四方的爹赵德生也是车铺的伙计,四十年前,赵德生外出驾车的路上,翻沟里死了。我们两家就是那时候结下了仇怨。”

    赵四方的爹竟不是年老病逝,而是死于非命。

    此事石芯闻所未闻,不禁停下抹油的双脚,跟上询问:“此话怎讲。”

    林如峰扶额做头疼状,随即,迫不及待,对石芯大吐苦水。

    “那时还是我爸当家,明是赵德生自己控不住马出了事,我爸发善心,没让赵德生一家子赔我们死了的马匹和坏了车,他媳妇倒把我们缠上了,披麻戴孝在我家铺子门口哭。我爸没辙,赔了整整十两银子给他媳妇。”

    问人打听消息,记要全记,信却不要全信。一面之词,不可偏信。何况林如峰品行不端,他的话更要小心对待,免得被他所瞒。

    就比如他爸爸发善心,未向赵四方母子索赔,反被倒咬一口之事。

    虽说林如峰的老爸爸早驾鹤西去,石芯并未见过。但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什么玩意的孩子会打洞。林如峰抠损之能,比十七层地狱的恶鬼有过之而无不及,石芯不信他的老爸爸会是个大手笔。

    这事,绝对有蹊跷。

    林如峰继续讲:“那趟赵德生带上了赵四方,赵四方真是命大,大人都死了,一个六岁的小孩却只坏了条腿。”

    说这话时,林如峰怨气冲天。石芯虽惊赵四方跛脚竟与林如峰有关,却更是眉头皱起。

    林如峰怎能诅咒一个六岁的孩子去死,且不说积德,多死一个不是要多赔十两。

    怎料林如峰道:“赵四方跛了,赵四方他娘说什么,穷苦人家的孩子坏了腿,长大不能卖力气,这辈子就完了,要我们车铺供养赵四方后半生!”

    “这叫什么话,赵德生那一家子根本就是无赖!”

    虽已过去四十年,再回想当初的场面,林掌柜依然怒不可遏。

    古有窦娥蒙冤,血溅三尺,大旱三年。林掌柜相信,倘若将他斩首,他的血一定能飞流直上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林如峰几乎要把牙咬碎,继续说道:“赵四方那个娘,我爸爸一日不答应,她便一日不走,寸步不离我家门肆,从日升到日落,哭啊哭啊,我家一笔生意也做不得。”

    “我爸爸只能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赵四方跛了脚,以后寻不到一份好差事,那可以来我家店里做工。他腿上无力控不住马赶不了车也不要紧,只在店里打杂便好,我们仍给他车工的钱,让他做的少,拿的多。赵四方那个娘,才收拾她那些哭丧的玩意回家去。”

    说这话时,林如峰声声如泣,字字如诉。

    林如峰好恨,明是赵德生害得赵四方右腿残疾,赵四方和他娘却赖上了他们林家车铺。赵四方七岁进车铺,如今四十七岁,整整四十年。这四十年,车铺白扔了多少银子进去。

    那可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银子更好的东西。

    林如峰恨不能将赵四方塞回他娘肚子,一巴掌将俩恶贼拍飞十万八千里。

    看林如峰胸膛一起一伏,跟打鼓似的,石芯思只想到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一句。

    林如峰自家过日子一毛不拔,说再难听也不过小器二字。但他为了省几个银子,对车工这般那般,那他们遇到赵四方不讲理的娘,让他们在赵四方身上破财四十年,纯粹是对车工做下恶果的报应。

    做人莫做亏心事,却怕夜半鬼敲门。

    只是赵四方的爹死于非命,似乎并不干卢伯明什么事。

    不曾听到所需之言,石芯瞧了一眼林如峰,心中思忖。

    听林如峰所讲,他与赵四方相识有四十年之久。

    此前石芯并不知道林如峰与赵四方之间有如此深的渊源,现在知道了,问林如峰一句赵四方是否与卢伯明有仇,林如峰对赵四方恨之入骨,想应乐意告知石芯。

    于是石芯开口,试探询问:“掌柜的,既然您和赵四方认识有四十年,那您是否听说过赵四方和卢伯明卢老爷之间结仇的事。”

    林如峰还在气头上,并不太想说话,冷冷一句:“和谁,卢老爷?是修了梨园的那个卢老爷吗。”

    卢伯明这人循规蹈矩,唯独一件事做得出格,那便是听戏唱戏。

    为了听曲儿,卢伯明耗费巨资,修了一座与卢府一般大小的梨园。梨园中常养着十几个戏子,每月初一十五,还请有名的戏班子来园子里唱戏。

    石芯不敢大声,怕一个不小心给林如峰火上浇油他不愿讲了,小声说道:“对,就是卢伯明卢老爷。”

    闻言,林如峰冷笑:“卢老爷那般人物,赵四方连见都见不到,怎会和他结仇。石公子怎会问出这种话。"

    石芯不甘心一无所获,再问:“赵四方和卢伯明果当真一点关系没有?”

    林掌柜抛来一句:“当真没有关系,要说他爹赵德生那个时候,卢府还不像如今这般发达,有时会雇车马出行,说不定来我家铺子雇过赵德生。但……”

    林掌柜这句恍若雷光一闪,击中石芯。

    石芯猛地开口,问林掌柜:“卢伯明雇过赵四方的爹?”

    突如其来的一句将林掌柜问得呆住,连自己正火冒三丈这件事都忘了。他愣愣片刻,茫然道:“许是雇过吧,卢伯明的确用过车铺的车马,我小时候,他家也算是常客。但雇没雇过赵德生,我真不知道。那时候我年纪不大,也就十一二岁,再说都过了四十年,我也记不清了。”

    “您再好好想想,赵德生出事之前,是不是与卢伯明接触过。”

    石芯问得十分焦急。

    不过这回,林如峰没有乖乖回话。

    林如峰已经回过神来,听出石芯话里的蹊跷。赵四方与卢伯明,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怎么忽然联系到了一起。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将石芯上下打量一番,眼中眉上尽是狐疑,问道:“石公子问这做甚。"

    石芯自然不会让林如峰知道他的目的,但石芯有法子让林如峰吐出他想知道的东西。

    此时日已落尽,月轮云蔽,天地之间乌墨流浊,如罩无隙之匣,林家奴仆早为二人送来灯笼,灯火微弱,唯照灯下方寸之地,看不清石芯脸上神情。

    石芯说:“林掌柜不必知道我问何故,只需告诉我,卢伯明是否雇过赵德生。”

    林如峰不屑摆手,正欲回绝,石芯一句让林如峰咽下正欲脱口而出的话。

    “一百两银子,明日带来给你。你该知道,我夫人是何等富贵。”

    林如峰瞳仁缩了缩,气也喘了,他似在思量,终于,开口道:“我不记得卢伯明是否雇过赵德生,不过,我家对钱财谨慎,四十年前的账还留着。”

    “你若是想知道卢伯明是否雇过赵德生,明日带钱来,我让你查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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