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岚,你现在这个样子,美术班是不是也得……”女人喂药的手顿了顿。

    “妈妈。”

    安岚语气低低的,显然是有点生气。

    女人没有被打断的不耐,她语气极其耐心,好像一切都是安岚在取闹:“我知道你喜欢画画,可画画有什么用啊,有什么出路啊?”

    做什么事都需要有出路吗?学钢琴对我来说,真的很枯燥。

    安岚的头靠着枕头,她咬着唇,没有把话说出口。

    在安岚现在的认知里,自己没有资格再向任何人提要求了。

    她没有时间了。

    见安岚不说话,女人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了你好。”

    “嗯。”安岚蜷在被子里,最终还是妥协,“我知道了,妈妈。”

    安岚从小就被安母各种要求,要学习、要拿奖、要每天练习钢琴、要过八级……

    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也不是她可以选择的人生。

    安岚无数次想过逃离,想在一个偏僻宁静的江南小镇里过完余生。

    不需要和人社交,不需要弹钢琴,每天枕着雨声入睡,醒来就能抚摸到粗糙的白纸,鼻尖全是染料的味道。

    这里闻不到潮气,每天都是沉闷的阴天。

    女人走了,安岚攥着被子一角,她有些倦。

    咯吱一声,推门声响起。

    安岚的世界像是被掀开了一个豁口,一切声音涌了进来。

    “据专家表明,狮子座流星雨将在十月份降临本市……”

    “主任,这个病人家属不愿意签字……”

    “医生,真的救不了吗……”

    “妈妈,姐姐她会好吗……”

    “节哀顺变……”

    模糊的话语,听不清,像她期盼已久的雨季一样,断断续续。

    “啪嗒——”

    一声过后,门被关上,所有嘈杂被隔绝在外,戛然而止。

    随即脚步声渐停,那人站在安岚的床边。

    安岚从被子里探出头,一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她强撑着笑意,坐了起来,学着胥盛的语气,打趣道:“今天又带了什么?”

    少年不说话,眼睫微垂,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也不动。

    胥盛一身黑色,几天没见,下颌变得更加明显,他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脸色白,像是患了一场重病。

    安岚察觉到不对:“怎么了?”

    胥盛眼睛微红,冷不丁地蹲下了身,他半阖着眼皮,懒懒散散的,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还是平日里肆无忌惮,狂妄又没分寸感的少年,此刻却像被削了张扬气,但还是固执着不肯服软的模样。安岚莫名觉得有点心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到来,安岚坏心情被扫空了些许,她问:“怎么了?”

    “我差点死了。”话说着,他举起被创可贴包裹住的手指头。

    他揉了揉鼻子,没有觉得半分不自在:“没人给我做饭,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

    安岚抿了抿唇,像是在憋笑。

    胥盛皱起眉,语气带着并不难察的怨气:“你还笑?”

    “手上伤口深吗?”安岚急忙岔开话题。

    “亲戚有个老人去世了。”胥盛掀起眼皮,自顾自回答。他身上一瞬间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颓气,站起身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生死有命。”安岚不知该怎么安慰,歉意使然,她伸手,轻轻拍了拍胥盛的肩头。

    胥盛垂着眸,手上无意识摩挲着创可贴的位置。

    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

    忽然,胥盛听见安岚开口。

    “没关系的。”她语气很轻。

    闻言,胥盛抬头,两人视线不经意对上。

    半响,安岚移开眼,接着说:

    “人总是在奔赴死亡,就从出生那一秒开始。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相遇,就已经算是三生有幸,对于我们来说,来过这个世界上就很好了,不管是否有留下什么,只要来过,就不算枉费一场。”

    这是认识以来,安岚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胥盛有些怔愣地看着她。

    安岚抿了抿干涩的唇,抠着床单的指尖发白。

    我和你也是。

    她的声音在心里轻如蚊蝇。

    我和你也是,只是相遇,我已经觉得三生有幸。

    可安岚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哪怕这句话什么含义也没有。她实在做不到把自己这种人和那样的少年放在一起。

    从始至终,不敢亵渎。

    “一切会没事的。”她摇头,说。

    ·

    “没事吧?”

    周末,孟雯来看她,推门进来就是这句。

    安岚笑说:“没事啊。”

    孟雯问安岚要了联系方式的当晚,她就收到了孟雯申请添加好友的消息。

    孟雯性子很好,成绩不算好,但是热情又爱笑,和所有人都聊得来,虽然有时候会心口直快,但本质不坏,对安岚也很好。她闲不住,每天都在交朋友。

    孟雯自嘲过自己,说这也算是一项特长了。

    安岚就笑,没有说话。

    毕竟自己连与陌生人说话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很难做到。

    孟雯甩了甩刚染的红发,忍不住骂道:“没事个啥啊!你看看你的脸,明显瘦了!”

    安岚揉了揉鼻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默了很久。

    孟雯红了眼,坐在床边叹气。

    “怎么偏偏是癌症?”她语气很低,像是喃喃自语。

    安岚愣住:“你怎么……”

    “我碰见你奶奶了。”孟雯吸了吸鼻子。

    安岚艰难地扯出一个笑。

    “生死有命。”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说出的话。

    孟雯苦笑:“我只是不敢相信这种命运,真的会有一天会降临在我的身边。”

    “安岚,你才十几岁啊。”这是孟雯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对啊,才十几岁。

    可十几岁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信了。

    她信生死有命。

    每年都有上百万人确诊癌症,晚期食管癌的治愈案例少之又少,她现在仅有的办法,只有延缓这段时间,延缓痛苦。

    死亡早已在所难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安岚又何尝不去祈求过上帝,她希望上帝帮她,能让那落在她脖颈处的死神侧刀断裂、破损。

    求求神啊,让她能活下去吧。

    安岚很久都没有再开口,她背对着孟雯躺下,无人知晓的眼泪一点点滑下,濡湿了枕头。

    孟雯被一个电话叫走,临走前还握了握安岚的手。

    “说好的,明年给你买一个大大的蛋糕。”孟雯的眼睛红肿了。

    安岚眼眶微湿:“去吧。”

    寂静房间里,又只剩下安岚一个人。所有人对她来说都像是走马灯,他们停泊的片刻,对安岚来说好像是唯一的温存。

    她快要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出去玩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时候呼吸过一次充满阳光味的被褥。

    医院里只有消毒水味,刺鼻却又矛盾的让人心安。

    安岚想不明白,自己的挣扎真的算挣扎吗?

    她也不知,自己所渴望过的东西,是否真的能得偿所愿。

    如果将从前比作是牢笼,那么现在,就是拥有短暂期限的牢笼。

    有什么区别。

    这困于囹圄与淤泥的人,怎么也开始变得想念从前的日子了。

    安岚从黑暗中坐起,她慢慢摸索着,朝着床头柜的位置探去。

    “哗——”

    抽屉被她拉开。

    熟悉的触感像在黑暗中被感官放大般,甚至安岚光靠抚摸,就能感觉到纸张上的每一个细小的纹路。

    台灯打开的那一瞬,昏黄微弱的灯光霎时照亮了安岚的身边。

    她俯身去够抽屉最底下的一个铁盒子,她思索了很久,终于打开——

    里面是几根被刨尖的美术铅笔、小号画刷、专用橡皮、几张白纸与一盒水彩颜料。

    安岚留恋般抚摸着这些东西,随后拿出了铅笔。

    她下定决心,总要在离开前留点什么东西。

    就当没枉费她来这一生。

    安岚熬了整个通宵,总算是画了个雏形。

    她总是会垂着头,笔尖停在半空中,脑海里浮着胥盛的模样,大脑还会自动脑补出少年迎着光淡笑,一脸笑意未达眼底,却足以让人被他的笑感染。

    没人不喜欢这样的胥盛,就像没有人会不喜欢炙热、明媚的太阳。

    安岚知道,他不是温和舒适的,胥盛是滚烫的,只要她轻易靠近,就会被灼伤。

    烈阳不知,所以她把一切藏起――

    包括藏住那束暗燃的心火。

    今夜窗外宁静,安岚盯着窗外,眼角湿润,她也只能暗自流泪。

    夜深。

    昨晚熬太晚,醒来已经快中午。安岚刚睁眼都觉得头晕乎乎的,她摁着太阳穴,心想,头晕也可能是自己的病导致的。

    她刚从病床上醒来,桌上的手机就开始振动。

    屏幕霎时亮起,她抬眼看过去。

    一大串消息。

    妈:对不起岚岚,我们实在抽不开身,店里上上下下都需要人看着,所以我们决定暂时回去了。妈妈已经叫了个看护阿姨过去了,她人很随和的,有什么事都可以叫她。不能一直麻烦你奶奶跑来跑去,她也一大把年纪了,岚岚乖乖听话,别生气好不好?

    安岚逐句逐字读完,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她突然感到头晕眼花的,眼前也在那刻漆黑一片。

    她扶着桌子倒回床上,双目紧闭着,她喉咙也是突突地疼。

    安岚下意识盖住脸,手掌心却意外地感到了湿润。

    她还晕着,等反应过来睁开眼,才发现手心里的湿润是鼻血。

    安岚不敢再随便起身,她小心捏住鼻子防止血液又流出来,一边又着急忙慌去桌上抽纸。

    “怎么这么多……”安岚一下擦了好几张纸,心下忍不住抱怨。

    好在最后算是弄干净了,安岚俯身穿上拖鞋,慢吞吞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桌上的手机霎时响起,安岚看了一眼,是微信视频申请。她猜测应该是妈妈打来的,着急忙慌地洗了个手就跑过去拿手机。

    安岚刚拿起就愣住了。

    备注的人是胥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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