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太阳很是刺眼。俞莲舟怕白鹤鸣和孙正堂晒得头疼,便给他们要了两个锥帽戴着。三个人一行前往那最后几家当铺集聚的区域。

    孙正堂已经有三四天没好好出门走走了,眼下看什么都稀奇——他虽从小在这大都长大,可还从没去过凝香馆周围以外的地方呢。眼下虽然城中气氛紧张,时常有巡逻的卫兵经过,但路上的小摊小贩却是不少,引得孙正堂眼睛发直。他年纪虽小,却已经懂的许多,知道白鹤鸣手头不宽裕,所以再怎么好奇,也不开口询问。俞莲舟看起来却是手头宽裕的多。

    凝香馆告诉他,一个女人若是连一个男人的钱都不肯花,那定是讨厌极了那个男人。白鹤鸣不肯花俞莲舟的钱,两个人却相处的十分自然,让他颇为不解。但孙正堂知道自己若是花了俞莲舟的钱,便也等于白鹤鸣欠了人情,因此每当俞莲舟问他是否需要某物,不管多么诱人,他都摇头拒绝。

    以前总有客人试图给他送点三瓜两枣,就想直接到他娘跟前。刚开始他还会上当,被娘和老鸨教训了几顿之后,他就知道哪些钱自己能拿,哪些钱不能拿了。

    如果白鹤鸣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大概会为俞莲舟掬一把同情泪——天知道俞莲舟虽然看起来严肃端方,不近人情,但实际上对小孩极为宽容。她当年想体验一把传说中的轻功,还让俞莲舟用梯云纵抱着自己在山林间飞了一圈呢!

    俞莲舟一开始确实是不喜孙正堂的性格,但这半月以来,他对孙正堂这孩子的态度已经大有改观,也是发自内心地真心想要关心这个孩子,谁知道孙正堂这孩子人小心眼大,倒是把他的“好心”全给误会了。

    好在他还不知道。

    “累了吗?”俞莲舟看孙正堂一路上东张西望,四处乱跑,现在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他抱起孙正堂,转头问白鹤鸣的意见:“不如先休息会儿吧。”

    白鹤鸣当然同意。

    她见俞莲舟非常自然地撩起孙正堂湿黏的额发,还小心避开了孙正堂脸上的伤口,便调笑道:“我看你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这话她十几年前说过。

    俞莲舟想起那个人小鬼大,站在他面前言之凿凿地说他以后会是个好父亲的小女孩。他确实很喜欢小孩子——或许是孩子总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弟弟妹妹,当然还有武当的师弟们。但白鹤鸣这话说的不对,因为他一心学武,无意男女之情爱,自然也不会有机会当父亲。

    于是他摇了摇头,说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几乎是一句不差的话:“男女之情爱,我在幼年时便已见得太多,远不如学武令我欢喜。”

    白鹤鸣知道他和自己一般在玩这文字游戏,忍俊不禁道:“你这记性还真是好,我以后可不敢惹你了。”说完她就觉得不该这么说,因为俞莲舟此番来大都正是因为追着曾经的仇人,这仇他可是记了二十几年了。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俞莲舟大概也不会因此生气,她便自然地把这话题给揭过了,只道:“以后我若是惹你生气,你可得看在往日情面上饶我一回,实在饶我不得,也好歹得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才好。”

    俞莲舟确实记仇,也确实不生气。听得白鹤鸣这么说,他忽然想到白鹤鸣身处峨眉,两人虽都是名门正道,但未来也可能拔刀相向,便点头道:“你说的是,以后若是你我真有不合之处,你也得听我把一切说清再坐决定。”

    白鹤鸣不知他已经想到以后,便只是随意道:“这是自然。”

    她看孙正堂在俞莲舟旁边坐的端正,知他害怕俞莲舟之威,便招呼他坐到自己这边。孙正堂听了如获大赦,一溜烟就从桌子底下钻了过来,爬上她旁边的椅子坐好道:“白姐姐,我觉得我可以了,我们继续走吧。”

    小孩子的精力去得快,恢复得也快。他只是坐了片刻有余,就觉得自己又可以再走上几里路,笑嘻嘻地拉着白鹤鸣的袖子往外走。

    白鹤鸣由着他拉着出了门,俞莲舟跟在二人身后。出门前他望了眼反方向,只见又是三两个骑兵纵马路过,撞翻不少小摊,眉头一皱。白鹤鸣也跟着回头,看见各色商品散落一地,亦是神色凝重。

    已经半个多月了,这群鞑子究竟在找什么?

    两人神色沉重,连带着还懵懵懂懂的孙正堂也是敛了笑意,小声道:“走吧,姐姐。”

    “嗯。”白鹤鸣答道,脚下却没有动。

    不论他们在找什么,左右与她和俞莲舟无关。被俞莲舟所杀的那个子钱家,生前也算“赫赫有名”,死后却是非常安静,听说还不到头七人家人就已经把他下葬了。被她杀死的两个龟奴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这么多天下来甚至没听说有谁提起过护城河里有尸体。

    两桩事情正好撞上元朝贵族内斗,无声无息地对她和俞莲舟正好。

    他们三人之间沉重的气氛被一位路过的大娘打破。那高瘦的大娘见孙正堂脸上都是淤青,啐了一口道:“可怜这孩子瞧着还挺俊俏的,这位相公你看着人高马大,怎么一点都不懂事,打孩子怎么能在脸上下这么重的手呢?还有你这个娘,也不知道拦着点……你们这有孩子多不容易吗——”

    “呃……”白鹤鸣本来想笑的,但听到后半句又笑不出来了,“大娘其实我们不是——唉?大娘——”

    她话音没说完,这位大娘却咽下了后面的话,头也不回地溜了。

    白鹤鸣正奇怪着她怎么就这么走了,转身一看,便看到俞莲舟在自己身后站着。她心下了然,憋着笑道:“你刚刚是不是吓她了?”

    “没有。”俞莲舟摇了摇头。他不过是多看了眼那好管闲事的女人,那女人就自己跑了,怎么能说是他吓人呢?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小巷子里,又冲出来一个微黑的胖女人。她直直奔向孙正堂,脸上满是急切,喊道:“孩子,我的孩子,你回来了吗,我的孩子!”

    孙正堂被吓得来不及反应,还好白鹤鸣即时把他抱起,后撤两步道:“这位夫人,你怕是认错了,这不是你的孩子?”

    “不是吗?怎么会不是呢?”她言语中带着几分哭腔。

    见她想要去拉白鹤鸣,俞莲舟皱了皱眉,正欲阻止,却见白鹤鸣像他使了个放心的眼色。他虽然认为白鹤鸣太过托大,却还是没动手。

    左右他离白鹤鸣不过一步之遥,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能迅速应对。

    那女人一把抓住孙正堂的手,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又用力地甩开。她来得突然,走得却是缓慢,离开时每走几步便要再回头看孙正堂一眼,念到:“儿啊,这不是我的儿。我的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只是个失去孩子的疯女人吧,白鹤鸣如是想到。

    她本以为这是意外,然而越是往前走,气氛好像就越奇怪。在他们带着孙正堂往最后那几家当铺的方向走的时候,不少视线都凝聚在他们身上。

    白鹤鸣感受不到那视线里有多少恶意,但也没有多少善意就是了。

    “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她抱着孙正堂,用手肘戳了戳俞莲舟,“你说要不我们先回去,把正堂送回到客栈再出发?”

    孙正堂已经整个人都牢牢地扒在她的身上,生怕再有什么陌生人冲上来。

    俞莲舟亦是注意到有不少人正在看他们。他摇头道:“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你我身边。”

    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妇人正端着一盆衣服去洗,见到孙正堂立刻眼睛发直。她见白鹤鸣和俞莲舟二人腰间一个佩剑一个佩刀,便不敢造次,只是砰地一声跪到三人面前,哀求道:“求求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

    听她这么说,孙正堂十分慌乱。他最怕白鹤鸣哪天把他抛下,一个人离开大都,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喊道:“老太婆你乱说什么,我才不是你的孩子呢!”

    那跪在地上的妇女先是一愣。她原先确实只有五分把握,听到孙正堂的声音之后,这五分瞬间化为了零分。她哭道:“你不是我的孩子,那我的孩子到底在哪里?他们就这么把良哥儿带走了……”

    有孩子被带走?这是怎么回事?

    白鹤鸣眯起了眼,蹲下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中年妇人受过太多苦,哭了几下便也没了眼泪。此刻听得白鹤鸣问话,便忙不迭地解释道:“最近不知怎么着,他们先是封了城,然后挨家挨户搜查我们的房子,前几天又忽然闯进家里,抢走了我们的孩子……”

    白鹤鸣扫视周围,见有十几个人正在看着他们,眼中似有话要说。她站起身,问道:“是只有一个孩子丢了,还是你们的孩子都被抢走了?”

    “我的孩子被抢走了。”

    “我的也是。”

    “不知道哥儿现在过得好不好,吃不吃得饱……”

    和萧条的城南相比,城北居民明显要富裕些,也由此可以猜想出他们的孩子至少会相对健康。她正思索,俞莲舟却忽然开口道:“你们说你们的孩子被鞑子抢走,那抢走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

    “是哥儿。”

    “是……”

    俞莲舟这问题问的关键——要不然怎么大家都把脸被打伤的孙正堂给认成自家孩子呢?众人向不知内情的白俞二人解释道:皇帝今年虚岁十三,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不知怎么得,他五天前突发奇想要组建一支军队,汝阳王先是把自己十二岁的儿子送进宫里,又为了讨好皇帝,全城找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给汝阳王世子当玩伴。

    “可是进了汝阳王府,我家孩子一点消息都没有。”那名妇人愁苦地说。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因为思念儿子在短短几天内变得憔悴不已,说是五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另一名妇人则跪着求俞莲舟,道:“我听说你们这些江湖侠客能上天入地。我如今也不求什么,只求你能不能帮我潜进那汝阳王府里看一眼我儿过的好不好?那汝阳王世子有没有欺负他?他脚踝上有一个大大的黑痣……”

    孩子被强行带走后,这些母亲思念不已,却无法得到任何消息

    白鹤鸣慢慢握紧了拳头。

    她脑海里中两个念头正交织在一起,一个是气愤,另一个则是……

    “我觉得这不对。”孙正堂凑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说。他今年十岁了,也可能是十一岁,人虽小,但脑子却比一些大人还要灵光。

    见白鹤鸣没回答,他又重复道:“我觉得那些元兵在骗人,他们要像我这样的小男孩根本不是为了给什么世子当玩伴。如果世子跟我一样大,”

    他声音虽小,但俞莲舟却能听见,提醒他道:“噤声。”

    这话要被这些人听了,他们今天下午估计就真得被围在这里了。

    孙正堂被他这么一说,还以为是自己自作聪明说错了,立刻不敢说话。白鹤鸣却是腾出只手来捏了捏他的发髻,安慰道:“没事,等回去我们再说。”她心知孙正堂说的一点没错——如今伯颜派和唐其势派在朝廷上正是斗的最凶的时候,汝阳王居中主持,站在皇帝身后维持着贵族间岌岌可危的平衡。最近几任鞑子皇帝都做的非常不稳。上一任皇帝元宁宗在位不过两个月即去世,上上任皇帝元文宗在位八年,乃是毒死了哥哥元明宗才登基为帝。若不是有汝阳王和前任太平王这种权臣把持,这元朝早就亡了。

    在这种政权频繁更迭的情况下,刚刚继位不久,年仅十三岁的顺帝不好好在皇宫里躲着,怎么会突然想要召集玩伴呢?

    白鹤鸣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对时政关注不多,也并无兴趣,只想快些帮俞莲舟找到人,然后回峨眉。

    只是她和俞莲舟早已在不经意间,成了这大都风云中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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