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本来一意要和俞莲舟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却被对方莫名发了通火。她惯来是不在意这个的,只是这时见对方神色有异,便多了几分踌躇。沉默几秒,白鹤鸣忽听得俞莲舟叹了口气,道:“是我不对,我以为你又在冒险了,方才说话急了些……”

    他顿了两秒,才低声道: “你莫要介怀。”

    白鹤鸣见他无大碍,不自禁地笑了。她想自己毕竟与俞莲舟多年未见,对方可能还是不明白现在的她——当时她属于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一方面是刚来到这里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另一方面又总下意识想用死亡和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离开这个世界,故而做了许多胆大包天的事情。后来回想起来,她常常觉得抱歉,张真人和俞莲舟带她一路去峨眉,自己当时的行为应该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才是。

    想起往事,她心底不免随俞莲舟一样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一派无所谓的神色,道:“放心,你以为我还是像当年那样胆子大吗?当时那事情你看我不出马能成吗?那女子被那什么拳什么门的弟子给逼得快要自尽,这咱们能不拦着点吗?[1]”

    俞莲舟见她竟然自己把事情给解释通了,有几分哑然。

    当年的事情他当然还记得,估计师父也记得。

    说来简单,不过是三人借宿在某个江湖人家的庄园中,白鹤鸣年纪小小却大半夜不睡觉,在庄园里乱走却偏偏亲眼目睹了这神拳门下任掌门人过三拳害死其兄,□□寡嫂的离奇故事。这过三拳那几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武功却着实配不上自己的名声,硬是让白鹤鸣在窗外听完了所有经过。白鹤鸣也是年纪小胆子大,能在听完这种经过之后先救下受辱后欲投井自尽的崔飞烟,带着这女人来求助他和师父。

    像这样零零碎碎的故事,路上还发生了许多次。大概这也是俞莲舟多年遇到这么多人,却尤其对她印象深刻的原因。

    见俞莲舟不言语,白鹤鸣顺着说道:“刚刚我遇上了一人,他自称自己是右丞相伯颜的侄子,名为脱脱。他给了我这个帖子,说是汝阳王受皇帝赏得了倚天剑,将在三日后大宴鞑子贵客。他在应邀之列,又担心汝阳王诡计多端,因而希望我能假扮他的侍卫,一同入府,这样他能保证安全,我亦能有机会探查汝阳王府,找到那些被官兵带走的孩子。”

    俞莲舟思路被打断,一听对方是鞑子,本能地眉头一皱。

    白鹤鸣见俞莲舟又露出一副要批评自己的脸色,当即从怀里拿出那封请帖塞给他,一脸无辜道:“我一方面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另一方面也担心事有蹊跷,这不就来找你商量一下吗?他约我晚上到他府上讨论一下此事,我想着你应该也会想要跟过去。”

    说实话,如果要探查汝阳王府,武功高强且江湖经验更加丰富的俞莲舟显然会比白鹤鸣更合适。然而白鹤鸣思路灵活又常常另辟蹊径,总能想出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脱脱便是看白鹤鸣说话一针见血,又不似寻常人,才会临时起意把帖子给她的。

    俞莲舟拿起那帖子认真端详,又在封面的花样上看了会儿,终究点头道:“此事当是为真,我刚刚藏在那太平王轿驾附近的小摊之中,便是看到他和他兄弟——就是他身侧骑马那人——也拿着同样的帖子。”

    “你怎么看?”白鹤鸣问道,“我觉得汝阳王并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儿子,或许他是想借着展示倚天剑的机会来展示孙正堂,通过观察他人的反应来找到可能的凶手。”

    俞莲舟道:“若是他让孙正堂作为他的儿子出场,便可能抱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思。一种是,孙正堂作为他的儿子,在宴会上或者宴会后吸引到了敌人,这招引蛇出洞便能让他找到幕后真凶。另一种则是他在向敌人展示唯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其实无关紧要,任何想要用此事威胁他的人都不可能成功,但这也有可能导致幕后真凶直接杀死真正的汝阳王世子。你觉得可能是哪种?”

    白鹤鸣沉思片刻,道:“两者皆有之吧。左右人心难测,我想先将计就计,请你今晚陪我去这脱脱的家中商讨计策。除了孙正堂外,汝阳王还抓走了城北的不少孩子,或许也能找个机会让他们回家。”

    俞莲舟以为她还没说完,等了一会儿没说话,但白鹤鸣确实是说完了。

    两个人开始莫名其妙地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俞莲舟轻笑一声,问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白鹤鸣想了了几分钟,摇头放弃道:“想不出来。”

    俞莲舟又道:“再想想。”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你师父之前写信怎么说?”

    “上上封信让我可以回去了,上一封信让我不要在路上逗留太久。”白鹤鸣下意识地答道,随后突然灵光一闪,顿悟道:“你是说倚天剑?”

    俞莲舟实在是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他控制住嘴角,佯装正经地点头道:“对啊,你师父让你出门打探消息,你这不是打探到了吗?”

    白鹤鸣恍然大悟,道:“那我再给师父写一封信,说我发现了倚天剑真的在汝阳王府,这样就可以在大都多待几天了是不是?”她想了想,觉得俞莲舟这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可能还藏着什么话没说,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多和峨眉要点钱吧?话说我应该可以多要点出门的盘缠了,毕竟行程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么多天,还真的找到了倚天剑。”

    俞莲舟这下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白鹤鸣这辈子都不会和那种世俗意义上的“野心”搭上边。不管怎么说倚天剑也是武林至宝,但她满脑袋都在孙正堂和其他孩子身上,竟然一点也没想过这个乱局里头自己能不能顺便拿回倚天剑。哪怕俞莲舟本人并不会也不能觊觎这倚天剑,而且他们最终能拿到真的倚天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到底是想到了这一层。

    要让白鹤鸣意识到倚天剑是宝物这点,恐怕得等到下辈子了。

    俞莲舟心念至此,笑道:“确实,你最好再和峨眉多要点盘缠,不然很快你和马姑娘就得睡在大街上了。马姑娘就算找到了可以短居的便宜小院,依你的性子,也不好意思让我付全部钱的吧?”

    他这几日算是发现了:自己要是不说出口而默默付了钱,白鹤鸣便会记在心上,总想把这钱还上,而他要是一反常态,直接说出口,白鹤鸣却会直接顺杆往上爬——

    “那当然好意思了。”白鹤鸣笑道,“花武当钱肯定比花峨眉钱要好,要是俞二侠愿意多出钱,那我自然没意见。”

    俞莲舟挑眉,嘲笑她道:“还没当上掌门,已经学会为门派省钱了?”他甚少说出此等狂妄之语,因此立刻心下一震,心想:“虽然鹤鸣天资卓隽,也已经被定为下任峨眉掌门人,但也估计就是因为锋芒太甚,才被灭绝师太派来大都,我如此轻言,万一给她惹来麻烦怎办?”复走出几步,他又想道:“我修心多年依然放不下俗世执念,师父知道了也会罚我吧。”

    他一时思绪繁杂,却没想白鹤鸣立刻反唇相讥道:“比不上有的人,当不上掌门还要为门派省钱。”

    这话说得比他还过分。

    俞莲舟下意识左右四顾,见无人,刚想严肃点和她说不可对外说这话,却见白鹤鸣已经先行往回去的方向迈出几步。见他没跟上,她似是在疑惑地望着自己。

    习武之人步子本就快,俞莲舟快步走出三五仗追至白鹤鸣身侧,随她走了几步才道:“你在外面,这张嘴最好少说点。”

    白鹤鸣听了这话以为他又生气了,心想他怎么今天这么容易生气。她这话自然不会对别人说,但照她来看,俞莲舟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理解。

    她在峨眉便听说他虽然在师兄弟中居于第二,功夫却已然可以和年长自己七八岁的宋大侠比肩。武当向来兄友弟恭,俞莲舟和宋远桥二人也从未在意过什么外在名声和掌门之位,但到底来说这事还是让江湖上起了些流言,也使得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见白鹤鸣不说话,俞莲舟以为她伤心,不由得想:“俞莲舟啊俞莲舟,你自诩堂堂男子汉,平日无所畏惧,今天却先是找胡乱生气的借口,后又怕人说破自己心事。你究竟有何能耐?师父平日所说所言难道全都忘记的一干二净了吗?”他侧头回望,却见白鹤鸣神色自然,似乎并不一丝一毫不快之意。

    他有心想要多说一二,然而并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相伴回去,不再谈及别的事,路上都在讨论今夜探访脱脱府的法子。总之为免脱脱起疑心,还是明面上由白鹤鸣单人赴会,俞莲舟在暗处保护,二人都认为此刻他们对朝堂局势所知定然比不上脱脱,比起周全的计划,见机行事显然更合适。

    晚饭过后,俞莲舟便随着白鹤鸣去往驴市胡同。

    白鹤鸣走大路,俞莲舟便用轻功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两人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街上虽然无人,然而有富裕的家庭便会在门口放上两盏纱灯。大概是盯着白鹤鸣看的时间太久,那落在她脸上的,重复着某种频率变幻的光影竟然让俞莲舟开始分神。好在一路无事,只是在二人快到这脱脱宅门前时候,身后涌起一大片乌云。

    本也不明显,只是乌云迅速涌上,不一会儿便将本就不多的月亮遮的严严实实,还带下点细雨来。

    大都不是个多雨的城市,这似乎是他们来大都住了大半个月之后第一次看见下雨。

    两人都不是要避雨的性格,只是白鹤鸣脚下顿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俞莲舟看见她转过头看向自己,如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闪过狡黠的光。

    白鹤鸣冲他眨了下眼,然后做了个口型道:“躲雨去。”

    随即,俞莲舟看她转过身,推开了面前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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