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莲舟本担心白鹤鸣与那脱脱聊了许久,精力不怠,不料对方此刻却是兴致正浓,一副恨不得今晚就去探一探太平王府的样子。

    不过此时恰好是午夜时分,距离日出起码还有两个时辰。

    他见着那双在深夜里滴溜溜亮的黑眼珠,心想道:“此刻去虽有些冒失,但也未尝不可。我今日下午震断他太平王座驾也无人来寻,太平王反而向汝阳王和伯颜问罪,可见这太平王府守卫散漫,不比高手如云的汝阳王府。”

    如他所料,白鹤鸣此刻正是有一探究竟之意。

    有某种说不清的直觉正告诉她,就算此刻他们从正门走进太平王府,也不会真有事。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去探探太平王府吧。”白鹤鸣道,“我看你也精神正好。探完后刚好到早上,喝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再回客栈好好睡上一觉。”

    俞莲舟见她把这事说得如此轻松,不由得一笑,故意问道:“你是安排的轻松,这太平王府你知道几进几间,有多少好手吗?你要探何处,要知何事?”

    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恳切,白鹤鸣却随意答道:“不知道几进几间,大概没有好手,就探探书房和卧室,以及周边的房间吧。查到什么算我们赚了,没查到就回去吃早饭。”她和俞莲舟想法类似,既然那轿子是俞莲舟打断的,他现在没事,就说明太平王手下确实没什么好手,即便有,今天应该也都不在。

    二人脚步不慢,心中已定之后更是速度加快。大都权贵们住的本就相距不远,因此不过短短一刻钟,他们已到了这太平王府西北角的院墙根上。

    “分头?”白鹤鸣利落地翻上院墙,询问俞莲舟。

    俞莲舟沉吟片刻,道:“一起,你我不熟路。”分头虽然效率更高,但他与白鹤鸣都对太平王府毫无了解,不管怎么说,他的武功和经验还是高白鹤鸣几分,关键时刻能照应下她。

    白鹤鸣点头道:“好。”

    一般院落坐北朝南,主人的卧房和书房大多在中轴线上最中间的院子。他们这从西北角翻进了最后一进院子,基本上可以算作是太平王的后院了。后院无甚可查,白鹤鸣便飞步顺着屋檐一路向南。她想着是先走旁道,再入中轴,好避人耳目,也是正合了俞莲舟心意。

    俞莲舟今夜在屋顶听了白鹤鸣与脱脱一番谈话,心中虽然隐约有些思绪,却是抓不住摸不清。他平日做事虽然干脆利落,但也不少细心筹谋,见白鹤鸣如此胆大又洒脱,一面感慨她这性子还是一如小时候那样,一面却生起一些羡慕。她爱也真,恨也真,愁也真,喜也真,迷茫也真,明朗也真,怎能让人不慕?

    往南走了一进院子,便听得人声攒动,二人便猫了腰,从屋檐上跳下,一路沿着有声响的地方走。白俞二人对视一眼,便心照不宣,各自找了个身形相似的丫鬟小厮,打晕后便乔装打扮一番,混入这仆从队伍之中。

    只是这太平王府今日应该没有大宴宾客,怎么会有酒席?是为了今日断轿一事,还是有其他筹谋?何况此时时辰已经不早,一般宴席早就结束,怎会拖到如此时刻?

    自走进这主屋,便听得房中有人断断续续地高呼道:“伯、伯颜老贼,欺、欺我太甚!他不过见,见我……”

    这人说话断断续续,蒙汉夹杂,亏得白鹤鸣平日在街头巷尾学了几句零散的蒙语,方能听得大概。只是后半段那人说的急了,叽里咕噜乱说一通,她便全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抬眼一看,俞莲舟也是眉头紧皱,一副暗自思索的样子。

    “少主莫急,此事有所蹊跷。”屋内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人说的是纯正的北方汉话,吐字甚是标准。白鹤鸣第一时间便想到可能是那个羽扇纶巾,走在太平王轿旁的文士。

    在俞莲舟不赞同的眼神中,她舔了舔手指,在窗纸上戳破一个小洞,凑上去看。屋里坐着四个男人,三个她下午时远远见过,另一个蒙古人不认识。她先定睛看那个不认识的蒙古人,对方看起来面色沉重,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也不与人对酌。

    太平王忽然站了起来,夺过那不认识的蒙古男人的酒杯,往地上重重一摔,道:“我……这天下,不过都是我,我阿瓦[1]的……伯颜他,不过一,一介家奴……还有汝阳王,这个天天和汉人混在,在一起……的……懦夫……”

    “你……”他用手指指着那男人的头,连戳了额头好几下,道:“你……你也是个……白留着黄金家族血的……懦、懦夫……”

    唐其势此话一出口那男人猛地抬头,也夺过太平王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摔,喝道:“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如今圣上……识人不明,只知道听家奴的话,全然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你答应我的事情要何时——”

    不等他说完,那文官男子赶忙开口拦道:“并王,您有酒了,快先坐下好好歇歇。”他看着面上一派殷勤,白鹤鸣却分明看到他手上暗自用力,生生是把这个比他壮了快两倍的蒙古男人给摁回了椅子上。

    看来这四个人内部也并不平静。

    此刻,那位最为年轻的蒙古男人看向太平王,道:“阿哈[2],我觉得帖木儿说的没错。眼看着他们步步紧逼,此事真的不能再拖了。汝阳王世子肯定根本没丢,定是他与那伯颜老贼联手先说服了皇上,他们削减了不少我们势力,说不定我们已经——”

    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华丽的地毯发呆。

    白鹤鸣记得他,他是骑马跟着太平王的那个蒙古男人,当时是两个人一起殴打那在轿前匍匐前进的孩子。此人如果认为汝阳王世子没丢,是不是就说明汝阳王世子失踪一案实际与太平王无关?如果脱脱已经能知道“汝阳王世子”回来了,那么太平王这边知道吗?

    那中年书生叹了一口气,道:“您说的也没错。汝阳王已经借着这个名义搜了皇宫,又搜过了右相府,唯独偏偏在我们说可以提供搜查的时候说世子已经找到了,这三方定然是私下达成了协议。更何况之前……死得无声无息,眼下,一切还得交由您……”

    他没说完,眼神却不自觉地望向了太平王,似是要征求他的意见。

    太平王仍然是举棋不定。他环顾四周,见到颓然的同伙,已经瘫坐在地毯上的亲弟弟,面上写满了无奈的属下,心头半是怒半是哀,随手拿起酒杯便往地上一砸,高喊道:“我身上流淌着皇家家族的血,我就不信——”

    酒杯应声而裂,门口侍女听了这声响吓得当场跪下。

    “来,来人啊——”太平王连续喊了几声,才看到一个身着素色衣服的丫鬟匍匐着进来。他眯着眼,看那丫头浑身发抖,却还要强行冷静地捡起地上的瓷片,为此还划伤了自己的手,留下一道血痕。

    被酒精迷醉的视线中,唯有那一点落在地毯上的血色,格外明显。

    “你……你想死吗?”太平王心里有火,正是要找人发泄的时候,胡喊道:“谁……谁准许你进来的?竟然弄脏了我的地毯……”

    他晃晃悠悠从高椅上下来,走进那丫头,抓起了头发强行将人头提起,拔出腰侧的宝剑道:“你,今天就要死——”说道一半,却被那丫鬟直勾勾的眼神给震住了。

    原来那假扮丫鬟进门的人,正是白鹤鸣。她见太平王召人,又见侍女如此害怕,便知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得俞莲舟提醒,她便迅速上前,顶替了那侍女的位置,匍匐跪下。

    面对眼前一只手抓着自己头发,另一只手举着刀的太平王,白鹤鸣却并不害怕。她想到刚刚自己进门前那个侍女震惊又迷茫的眼神,情不自禁笑了下。

    “要死的不是我,王爷。”她笑道,“是你啊。”

    便在此时,太平王手腕一阵剧痛,反应过来时手上的刀便被白鹤鸣夺去,紧接着便是臂上一痛。

    “来人!”

    “大哥!”

    几声呼喊相继响起,酒精和疼痛却让太平王感到一阵眩晕,有一种魂魄出窍之感。

    我会死吗?

    死的怎么会是我呢?

    我是燕帖木儿的儿子,怎么会死?

    但我的父亲燕帖木儿却也会死……

    他也确实没死,因为俞莲舟看的分明,白鹤鸣这一刀砍出了血却不致命——她显然把刀当剑来使了,一刀斩断了太平王抓着她头发把她拎起来的那只手。

    断臂垂落,在地毯上滚了几下,飞溅的鲜血洒在那毯心的四瓣花上。

    事情发展在俞莲舟的意料之外,也在白鹤鸣的意料之外。她自己都没想到太平王府的守卫能弱到这一步,原本她只是想要划伤太平王的。

    不过砍太平王这个事情她是不会有什么负罪感的。

    要不是今夜有她和俞莲舟,今晚死的估计就是门口那个女孩子了。她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出头,柔弱的像是路边最寻常的那种野花。

    可惜她还不能真的杀了太平王。

    白鹤鸣毫不恋战,一击之后却是果断离开,脚下峨眉的轻功使得飞起。

    俞莲舟见她破门而出,也跟着紧随而上。

    此刻已经没必要问缘由经过,白鹤鸣如此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不论这些人谈了什么,要做什么,他本就只是为护她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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