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否极泰来,虽然与丁敏君在客栈内有所摩擦,但剩下的一段路却还是十分顺畅的。

    客栈内恰好有两匹成年马,都是南方的马种,速度不快,然而对于马冬梅这种新手来说却是最好上手的。比起读书而言,马冬梅在骑马这件事情上要更得心应手些。她虽然被丁敏君突然的一击吓坏了,不过听得白鹤鸣的解释,见她后面几日都面色如常,便安下心来。

    因为沿途教马冬梅骑马,再加上在峨眉山下花了一天的时间安顿好马冬梅,白鹤鸣这最后一段路程花了双倍的时间。几番推脱之下,她以“你不收下这钱我就不能安心回峨眉”的话术成功让马冬梅收下了自己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盘缠。

    站在峨眉山下牌坊的时候,白鹤鸣忽然心有所感,抬起头来盯着那山门看了一会儿。

    阔别了半年,她觉得有些陌生。

    以前也不是没有长时间地离开峨眉,但当时就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在大都经历过了血雨腥风,阴谋算计,此刻呼吸到峨眉山上清冷的空气,再看上山的路上已经开始积雪,白鹤鸣顿生出一股天地苍茫,万物空灵之感。

    以她现在的脚力,寻常人一个时辰的路,她慢悠悠地半个时辰刚好走完。

    此刻已经到了隆冬,山门正紧锁着。白鹤鸣轻叩了三下,在寒风中等了许久那山门才打开一条小缝,露出一张冻得红扑扑的脸。

    原来是这守山门的小童冷得躲在了门房里,这才开门不及。他虽然来着峨眉山的年岁不长,却认得白鹤鸣的脸,见她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慌得连连道:“抱歉抱歉白师姐,我不知道是您在门外——”

    白鹤鸣挥了挥手,道:“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她真的不想等,那直接一个轻功就跃过旁边的矮墙了,不过是她在门口发呆了一会儿罢了。她低下头,看到那孩子都是冻疮,手指冻得像一根根胡萝卜一样。

    进了山门,然后便是大堂。

    今日无事,也非每月一次灭绝师太给众位弟子指教讲学的日子,大堂里空荡荡的。白鹤鸣随着呼啸而过的穿堂风再往里走,便隐约听见了练武场方向传来的嘈杂声。她心想道:“是了,此刻正是练武的时候。半年未见,不知道晓芙、锦仪、芝芸几个师妹的功夫有没有长进?师父大概也在练武场,须得先拜见她,向她说明这几个月的情况才好。”

    白鹤鸣走入演武场,却是刚好与站在台上的灭绝师太眼神对视。灭绝师太原正在给静玄演示动作,看见白鹤鸣后便收了架势,常年下垂的嘴角此刻似是终于上扬了几分。

    相隔数十丈,白鹤鸣却看清了师父的口型。

    “你回来了”。

    那一瞬间,白鹤鸣便愣住了,眼眶里不知不觉竟涌出了泪水。

    这次任务她在山下耽搁了不少时间,也不知违反了多少门规,而且全是因为自己的私心。但这半年以来,灭绝只是写信告诉她能回来了,却没有催促过她“一定”要回来,甚至在她语焉不详地回禀自己卷入到了大都事件中后,灭绝也只是给她回了八个字。

    “小心为上,万事谨慎”。

    信封里还夹了张银票。数额不大,却是足够她这一路了。所以后半程白鹤鸣才能相对宽裕地同俞莲舟一块乘船回来,也才能把马冬梅好好地安顿在山下。

    她的师父虽然严苛,虽然传统,但却也护短的很。看重的弟子哪怕做错了,就算是理亏,她也会在旁人面前维护到底,然后私下回山后再教训弟子[1]。

    白鹤鸣抿了抿嘴,快步上前叫道:“师父!”

    她用袖子擦干眼泪,看着灭绝师太。

    峨眉山上众人皆知白鹤鸣是灭绝师太极其看重的弟子。自白鹤鸣下山后,灭绝莫名地脾气暴躁,换了好一批山上的人。一些年幼的师妹们都盼着白鹤鸣能回来,师父的脾气就能好点,她们平日里的训练也能好受些。若是白鹤鸣知道她们心中所想,估计会告诉她们这是师父为了清理山中的间谍,而非是因为她。

    灭绝见到白鹤鸣第一眼便笑了,只是她很快肃起张脸,喝道:“怎么在外面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还敢在外面与同门私斗!我看半年未见,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白鹤鸣听得前半句,便知丁敏君先她一步回了山。她连忙单膝跪下道歉,心中却并不慌乱,想到:“竟然被恶人先告状了。只是师父没马上罚我,说明在她心中这事情并不严重。”

    灭绝先不喊起,低头训道:“自今日起,每日在房里多做一遍功课直到除夕。”

    眼下到除夕也就不到一个月。冬日严寒,在房间里多做点功课也算不得惩罚。再说白鹤鸣本来的练习量就比一般的弟子大,加功课对于曾经把峨眉门规犯了个遍的她来说是小菜一碟。

    她先低头称是,脑子里却在盘算着找什么机会将大都之事和倚天剑的下落告知师父。正想着此事时,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你可要为我做主!”

    丁敏君那日受了伤,两个师妹见她神思不属,便不等任务完成就提前同她回了山,与灭绝师太说明了情况。此刻丁敏君原还躺在床上养伤,也不知道是谁向她说了白鹤鸣回来的消息,激得她草草披了件衣服便便匆匆往练武场赶。

    灭绝师太本就没想重罚白鹤鸣。她见丁敏君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呵斥道:“你作为师姐这样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既然要养伤,为何不在房里好好休息?”

    丁敏君心中不服,却不是个不会看眼色的。她恨的要紧了后槽牙,心想:“早就知道师父偏心白鹤鸣,苦了我寒风中白白跑来一趟。”冬日严寒,她不愿像白鹤鸣一样单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便有意免了这礼,捂着嘴故意重重咳嗽了好几声。

    灭绝师太眉头一皱,正欲说些什么,便又听得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二连三的事情搞得她心情烦躁起来,说道:“怎么了,每逢年节你们便不能好好走路了吗?”

    白鹤鸣一抬头,见到那跑来的小童正是刚刚给自己开门的那个。那小童一路跑过来,连鼻涕都冻在了脸上,又被灭绝的话吓得瑟瑟发抖,一下子跪在地上道:“报、报师傅……山门有……有好多人……说是来送、送礼物的……”

    这孩子说有好多人,但其实也并不多,不过四五个而已。不过这四五个人都是蒙古人装扮,还都身怀武功,峨眉众人看了都是一肃。灭绝师太平生第一恨明教,这第二恨的便是蒙古鞑子。她疑心这些身怀武功的蒙古鞑子是有招揽之意,便请这五人进了大堂,森然道:“我峨眉与蒙古人不共戴天,但平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你们冒犯峨眉,我峨眉便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归顺。”

    峨眉祖师郭襄便是鼎鼎有名的郭大侠的女儿,峨眉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蒙古人在同一条战线上。

    为首那蒙古人听了灭绝师太这番毫不客气的话,却也并不生气,反而恭敬地拱了拱手道:“我们一向十分敬佩灭绝师太您和峨眉派,眼下也并无他意,只是贵派有一人帮了我们王爷好大一个忙,王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要把这武林至宝送至她的手上。”

    白鹤鸣心头一跳。

    说罢,他从身后的人手上接过一个看着就沉的木盒子,刻意再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后,冲着灭绝师太露出一个微笑后,又冲着白鹤鸣笑着点了点头。

    盒子被缓缓打开,一柄宝剑安静地躺在黄色的绸布上。

    灭绝师太见那剑时,瞳孔放大了一瞬。不过她好歹没有从椅子上起来,冷冷道:“此乃本派至宝,祖师爷郭女侠留下的倚天剑。”

    那蒙古人笑着道:“正是。这是王爷让我转交给白女侠的,说是白女侠帮的这个忙真是漂亮。”

    白鹤鸣意外救下汝阳王世子,却没把他送到汝阳王府上,甚至没告诉汝阳王此事,只留天意决定这世子最终能不能安全回家,这个事干得实在“漂亮”。所以汝阳王当着众人面,以蒙古王爷的身份,把倚天剑作为“赠礼”,回的也是“漂亮”。

    白鹤鸣心想:“把倚天剑还给峨眉派,说明汝阳王确实是个东西。但我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他早不还晚不还,特意挑在自己回山的这天还,还偏偏在众人面前强调我帮了他,他还真不是东西。”

    此事未在她预料之中,但她问心无愧,因此对上灭绝师太那锐利的眼神也未有动摇。

    白鹤鸣回看使者,走到那人跟前接过剑,道;“那便也替我转告王爷一句,‘王爷的回礼很漂亮,希望王爷不会有朝一日亲眼看到它出鞘’。”

    她转身走至灭绝师太面前,双手把剑奉上。

    “虽然有些弟子没有料到的地方,”她低头道,“但,弟子幸不辱命。”

    灭绝没有接过倚天剑。她沉吟不语,分列两侧的诸位弟子也都屏息凝神,不敢开口。

    蒙古人走后,丁敏君噗通一身跪在地上,迫不及待道:“师父,白鹤鸣这是勾结蒙古人!请师父勿要姑息养奸,将她逐出山门方能恢复我峨眉在武林中的清誉啊!”

    灭绝师太眉头一挑,忽然间转头趴地给了丁敏君一巴掌,怒道:“难道我峨眉之清誉要靠把弟子逐出师门来得?你整日在峨眉上蹿下跳,安的都是什么心?”

    她这一掌打的不轻,丁敏君半边脸瞬间肿了。

    灭绝师太打完丁敏君,随即看向白鹤鸣,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父母被元兵杀了才上峨眉山的,所以我不愿相信你和蒙古人会有瓜葛。但人总是会变的,你且事情在众人面前,好好说个清楚吧。”

    白鹤鸣于是将途中经过一一说来,包括救下马孙二人,与俞莲舟的偶遇和后面的一系列意外。她刚开始有些紧张,后来表述便逐渐流畅起来。

    直至白鹤鸣讲到她与俞莲舟夜入太平王府,一剑削去那太平王的右臂时,灭绝师太道:“好!你也总算是可以出师了!”

    对于白鹤鸣这个弟子,灭绝师太实际上是又爱又恨,爱她天赋卓绝,又有时恨她不守规矩,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她虽然觉得自己日后衣钵多半要传给白鹤鸣了,却也还会想着,若是鹤鸣的性子能和晓芙,哪怕是锦仪换一换,那她就是闭了眼也会安心。但想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承认,白鹤鸣的天赋本身就于她那古里古怪的想法和行为紧紧联系在一起。

    灭绝师太年少继承峨眉,如今已经近三十个年头了。对武林人而言,她这个年龄也到了要考虑身后事的时候。灭绝自认为自己没有辜负先师的教诲,有好好将峨眉武学继承发扬,但却总觉得自己没能做到最好,没能突破前人的成就。偶尔她也会想,若是把峨眉交给像是白鹤鸣这样难以预料的弟子,会不会也会让峨眉有难以预料的突破呢?

    “后来呢?为何汝阳王说要把倚天剑给你?”灭绝师太的声音柔和了些。

    白鹤鸣道:“我与俞二侠都无意参与这些蒙古贵族的争斗。我们在出城前无意救下了了一个被太平王虐待的孩子,但那时候我发现他便是汝阳王找寻已久的儿子……”

    “那也是天意使然。”灭绝师太道,“所以你用汝阳王世子换了倚天剑吗?”

    白鹤鸣沉吟一刻,摇头道:“没有。”

    “我和俞二侠,还有千千万万的孩子,都是被这蒙古人害得成了孤儿。与此同时,还有千千万万人在北边忍受饥饿和寒冷,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不当场杀了汝阳王世子是因为我不杀孩子,但我绝不会站在蒙古人那边。”

    灭绝师太脸上看不出喜怒,问道:“所以,你已经知道汝阳王世子的下落,你也知道或许可以用世子换取峨眉失落已久的倚天剑。假如当时你知道了……不,当时汝阳王就在你面前用倚天剑与你交换他儿子,仅仅是交换这个孩子的消息,你会换吗?”

    白鹤鸣其实不是很想承认:倚天剑不论是作为神兵,还是作为峨眉的象征物,对她本人而言,都不如她自己的信念重要。

    这么说可能会让把峨眉看的比性命还重的灭绝大怒不已,重重罚她。

    她心中惶恐,但却并不想对师父撒谎。而且她也不自禁地为自己坚持、固执、古怪感到骄傲。

    白鹤鸣道:“弟子不会换。”

    “弟子依然会和现在一样,出城、回山,然后告诉师父倚天剑目前在汝阳王手上的消息,等待师父下一步的指示。”

    灭绝师太看着她却不说话,似乎是想用视线逼她改变答案一样。

    然而白鹤鸣却也和她一样,不再开口。

    许久,众人忽然听见灭绝师太若洪钟般的声音。

    “既然是你找回来的倚天剑,这剑便是你的了。”

    灭绝师太一只手搭在倚天剑上,把它往白鹤鸣的方向轻轻一推。

    白鹤鸣下意识道:“师父不……”

    灭绝师太没有等她说完,抬起头接着道:“你们都给我认真、仔细听着——”

    她这话一说,所有弟子都回过神来,全都一起单膝跪下。便是捂着脸的丁敏君,也都挪到了灭绝的正前方。

    白鹤鸣不确定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跪下,但她摸不准师父的意思。而且她现在双手举着剑,灭绝的手还搭在那剑上。

    “……若我有一日身遭不幸,或是等我百年之后——”

    “……白鹤鸣,便是峨眉派下一任掌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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