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弄小狗确实让人心情愉快,然而一旦开始面对现实,心情就不是那么的愉快了。

    白鹤鸣解开毒药的尝试还在继续。

    莫声谷惶恐了几日才发现白鹤鸣大抵是真的与自己开玩笑。他心里不禁松了口气,却还是担心她日后提起。然而先前几日他躺在床上养伤,每见白鹤鸣每日早出晚归,神态中常有忧愁之色,时间久了也忍不住替这妖女担心。

    修养了一月有余,他的伤口总算是好了,只在小腹上留在一道两三寸长的疤。莫声谷伸手摸过这疤痕,似乎只是除了颜色深一些之外,这块与其他皮肤并未什么不同之处。他自己晓得这是一条人命的重量。他不过是受了这一刀,可却还侥幸活下来了,但那个老妇人却没有再活下来的希望了。

    他当时只是被白玉的言语所激,又年少气盛,认为世间一切事情都大不了一死了之,在山谷底下静静待了一个月,才慢慢想明白这妖女虽然有时候口无遮拦,不知羞耻,但有些话却和师父、师哥们一样有道理。

    白鹤鸣打坐了一上午也没什么进展,见秋风瑟瑟,叶红花落,再看莫声谷练习武当功夫,每日吐纳间可自由调动内力。

    她不高兴。

    莫声谷有段日子没练武了,今日打完一套武当长拳,整个人大汗淋漓,面色红润。他用袖子胡乱把满脸的汗水抹了,抬头却见白鹤鸣不知何时坐到了他附近的一块石头上,托着腮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他动作一窒,忸怩说道:“你……你看我干甚?”他性格直爽,不善作伪,心中的想法均在神色间尽数显露出来。

    见莫声谷不自在,白鹤鸣就舒服了。她挑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名门正派还怕人看吗?”

    莫声谷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对付她的歪理邪说,又是年少气盛,不愿低头,梗着脖子道:“自然不怕,你若爱看就看吧。”他向来不在意形貌,每日只是草草梳洗一番。在谷底一个月,他下巴上长出了深青的胡茬,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十五六岁,也难怪白鹤鸣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经二十多岁了。

    只可惜他还没完全过完变声期,沙哑的嗓音暴露出了他的真实年龄。

    白鹤鸣在峨眉山上山下打嘴仗从来没输过,面对莫声谷这种小年轻就更不可能输了。她哈哈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几分压寨相公的自觉,知道我爱看什么不爱看什么了。”

    莫声谷见此刻这妖女又提起这以身相许之事,知道对方定是在拿自己打趣,顿时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好歹救过我一命,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入这魔教的地方,宁可死在外头,也不在她家养伤。”他冷哼一声,收了剑转头就走。

    真是不经逗啊……

    白鹤鸣从石头上跳下,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悠悠然道:“嗯?生气了吗?怎么不练了?”这火上浇油的功夫她最是擅长。莫声谷下意识转头怒道:“呸!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妖……”他一转头,见着白鹤鸣言笑晏晏地看着自己,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嘴里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她总是很不讲道理。有事时她早出晚归,甚至连晚上也不回屋,无事的时候又来逗弄自己,像这样黏在他身旁,眼神里的殷勤和热切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莫声谷习惯了直来直往,在白鹤鸣这反复无常的性子下也算吃了不少“苦头”。但每每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明知道这妖女或许是一时兴起,他心底却还是会升起一股子说不出的欢喜。

    白鹤鸣见他神色缓和下来,道:“你说明天这谷底会下雪吗?”

    山中秋意已浓,天色转凉。如果清晨起的够早的话,便能看到叶子上的寒霜。这几日她已经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了。

    莫声谷移开视线,道:“应该快了吧。”沉吟一会儿,又道:“应该这几天就会下雪了。”

    他兀自出神,便听得一阵悠扬的旋律。他转头一看,见着白鹤鸣取出笛子。吹出的曲子让他想到了武当山初冬下的第一场雪。新雪干净而清透,有时候他看见这茫茫的白色,便会觉得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

    白鹤鸣一曲吹完,见他已经闭上了眼,轻笑一声。

    两个人一起站了一会儿,白鹤鸣才开口道:“你那套长拳打得不错,看来张真人教导有方。”从这孩子的武功路数来看,他应当确实是武当弟子。亏得这几日她都寻了偏僻地方练剑,要不然自己的峨眉剑路可就暴露了。

    莫声谷心想,自己如此落魄,虽然已被认出是武当子弟,然而提起师父的名号不仅辱没师门,也证明了自己此前说的是谎话。他涨红了脸,摇头道:“我是外门弟子,未曾有幸得过张真人教导。”

    白鹤鸣并未多想。只因这少年的武当长拳和梯云纵打的虽然熟练,但比起她见过的俞莲舟和俞岱岩来说却是差了好一些。然而她自己天赋卓绝,已经能与二俞媲美,此刻就未曾想到俞莲舟俞岱岩二人比起莫声谷大了十几岁,又是张三丰亲自教导的,武功自然要强出不少。况且张三丰将自创的倚天屠龙功独独传授给了她,她一路参悟,不仅是对武当的惯用招式有了了解,于武学心境上也有了新的提高。

    看在张真人,看在武当的面子上,她不介意当一回老师。

    “你再来行一回刚刚的剑。”白鹤鸣道,“我虽然不是武当弟子,但剑术指导你当是够了。”

    莫声谷一愣。他倒是不怀疑对方想要偷学武当功夫,心想:“只是师父创的功法高深莫测,虽然白玉姑娘武功高出我许多,也未必能提出什么意见。”只是他心中虽然如此想着,但还是乖乖地摆起架势。

    一旦开始习武,他便心无旁骛起来。白鹤鸣安静地等着他行完一套武当长剑,执起自己的剑,道:“你再摆一下第十三式。”

    莫声谷依言举剑下劈,只见白鹤鸣虽然未调动内息,剑锋却是斗然间别开了他的剑,横架在他的脖颈间。

    白鹤鸣可是和张松溪对练过。张松溪好歹内力强出莫声谷许多,依然无法用武当剑法胜过白鹤鸣,更别提莫声谷了。他不似专攻剑法的六侠殷梨亭,平日里也更爱拳法和刀法。此刻剑刃逼近,命悬一线,莫声谷对上对方那双黑得透亮却毫无半点情绪的眼睛,本能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白鹤鸣沉声道,“剑行如风,剑随身走,你运气慢了,不够果断,就容易被人袭击。”她并未停在这个姿势上太久,迅速收势。那莲花剑坠从莫声谷眼前一扫而过,他眼睛忍不住一眨,便见得白鹤鸣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直剑跳劈对速度的要求很高。

    当时张松溪这招已经是够快了,但依然差点被白鹤鸣直接从下挑破,刺了个对穿。

    莫声谷来不及回味她刚刚说的这话,又听白鹤鸣道:“第二十四式。”他向右闪身,剑向左方,试图拦截白鹤鸣左腕,只见白鹤鸣右肩前送,左肩后撤,转身避开后迅速右手执剑前刺。此乃倚天屠龙功中的“龙”字诀,剑如龙之行,霸道直入,剑侧直接抵在了莫声谷腰上。莫声谷整个人抖了下,心中暗惊:“白玉姑娘怎地如此了解我武当剑法?若是她刚刚水平执剑,我许是会被她给拦腰斩断不成。”

    越是继续,他心中就越是吃惊,最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对武当剑法这么了解?”白鹤鸣笑道:“我不是了解武当剑法,我是了解剑。”莫声谷听了一愣,又听她道:“你说天下千万种剑法,彼此之间真的有很大差别吗?我觉得未必。天下大部分剑法都要求形意结合,意随气动,剑法之间虽然招数不同,然而彼此之间多相通之处,只要掌握了其中的意,形自然也不在话下。”

    峨眉剑法和武当剑法看似不同,实则因为二者内功都出自《九阳真经》,因此在白鹤鸣看来已经算是非常相似了。便是昆仑派的两仪剑法,只要识得易经八八六十四般变化,就可大致猜出剑法走势。

    白鹤鸣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料到此般想法于一般武林中人而言已是惊世骇俗。就算是常年受武当教诲的莫声谷,此刻听了也都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为好。只是他犹豫之时,又听白鹤鸣道:“今天再教你最后一招吧。你出第四十五式。”

    莫声谷依言而行,心中却想:“她虽然平时像个妖女,可谈起功夫来严肃认真,像极了二哥……也难怪她虽然年纪不大,武功却比我强了不知道多少。”作为张三丰最末的弟子,他的武功基本是由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的。他虽然羡慕师哥们武功高强,但此前从未起过嫉妒和比试之心,只是想着须得好好习武方不堕武当威名。这次下山与俞莲舟分别后,他见得不少奇人异事,才多少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之意。

    他摆出架势来,白鹤鸣这次却不是作为进攻方,而是站在他的身侧他的动作。

    “我这样与你使得是同个招数。”白鹤鸣道,“仔细瞧瞧区别。”这招“神剑长鸣”张三丰取的是真武大帝成道时剖腹练成飞剑的典故,霸道之余又有悠然洒脱,远离世事之意。白鹤鸣虽然不知其剑缘由,却能从剑势中想象出仙人羽化飞升,踏海远行之姿,而峨眉剑法中也有部分取自桃花岛的玉箫剑法,招式飘逸出尘。两相结合,反倒比武当的莫声谷还要更能品出此剑真意。

    莫声谷只见她长剑大开大合,势道雄浑,似有破天而出之态,再回想起自己使剑时如何用的这招,相比之下就像是小儿弄剑一样的拙劣。

    他站在白鹤鸣的身侧,发现她并不强壮。相反,和天生魁梧的他相比,白玉姑娘虽然身形高挑,但骨架不大,从背后便能轻松环抱住……他没由来地想到这点,其后方察觉到冒犯,整张脸一时间都红了。

    莫声谷低下头,却听见白鹤鸣道:“你看,远处的山上已经积雪了。”

    他听对方的话抬起头。远处的山其实一直都积雪,只是最近天冷了,那雪线便逐渐下移。莫声谷卧床的时候就一天天看着这纯白的雪往下蚕食着点点绿色。

    “嗯。”莫声谷低声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听白鹤鸣道:“我教了你这几招,你怎么谢我?”

    那语气中的不怀好意莫声谷这段日子已经熟悉了,但他想道自己刚刚偷偷有的唐突念头,就难以再像之前一样理直气壮地反驳,只得低头道:“谢谢你。”

    白鹤鸣逗他:“我教了你,你不叫我声师父,好歹也得叫我声师姐吧?叫声姐姐来听听?”

    “……不要。”莫声谷小声道。他一张脸都红透了,便是隔着胡茬也都能看得出来。

    白鹤鸣只以为他又是被自己调戏而害羞的,心想若是不考虑自己现在要突破毒药,只是单纯在这谷底过日子,学学医,逗逗狗或许也不错?只是那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她放在一边。眼见得山顶有人正顺着绳索往下,她喜道:“青羊来了,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等她走远了些莫声谷方才抬头。他有时候她定然是奇谋妙计颇多的妖怪,有时又觉得她天真浪漫,并无城府,心无旁骛学武才能有此成就。他忽然觉得或许对方才是那高山上的皑皑白雪,而他是冬天的树,小心翼翼地在雪中藏起自己暗绿色的叶子。

    “阿谷——”白鹤鸣已经到了崖下,冲他喊道。

    莫声谷只见远处人影冲他摇手,回道:“来了——”他低头,舔了舔嘴唇,看着地上刚刚踩出的一串脚印,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道:“……姐姐。”

    这样也算是满足了她的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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