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玄听白鹤鸣越说越过分,暗自在心里为她捏了把汗。反倒是老者面色沉静,被侮辱了也不恼怒,防守进攻收放自如,时不时使出杀招,逼得白鹤鸣连连后退。

    他见白鹤鸣一脸不服之色,微叹道:“年轻人啊……”这孩子论起年龄来或许当他孙女、甚至是曾孙都是够了,能和他对上数十招而未败已经算是十分不易。然而他却是彻彻底底地老了,无法再像当初年轻时那样……

    老者调动内力,左手呼得一掌,直拍白鹤鸣胸口。此乃虚招,只为逼得对方逃蹿,真正的实招乃是在早已准备好的右手上——不论对方向何处退去,都会被他的一阳指给击中。白鹤鸣看穿他的虚实却一时难以破局。左退右退都是败局,她一咬牙,反其道而行之,右手化拳为掌迎上对方,另一只手却也准备好了一阳指的姿势。

    一阳指确实是门好功夫。

    本玄本就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此刻见白鹤鸣胆敢直接迎上,更是惊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二人对掌。不知老者用了多少力,白鹤鸣反正是用了全力。两掌相接,只听得噗嗤一声,两股力道猛地撞在一起。另一边,老者所发的一阳指也与白鹤鸣的左手食指相对。

    忽然之间数十只灰色白色的蝴蝶上下翻飞。

    这番对掌下来,高下以判。白鹤鸣被对方的内力冲的直直退出去三丈远,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脚。一时间血液都好像冲上了大脑,她急促地呼吸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地。待到足够多的新鲜空气进入肺部,眼前的眩晕好像才略微好转了些。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时心想:“也不知道这老人是什么来头,刚刚那一掌怕是比灭绝师太的功力还要深厚。也不知张真人和他比,哪个更厉害些……”

    也好在老者没有继续进攻。他就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白鹤鸣缓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冲自己抱拳道:“多谢老人家指教。”他心想,这小姑娘当时向自己挑战的时候,未曾因为自己是老人而有愧疚。自己功力深湛,她此刻败了,脸上竟然也没有愧疚的神色。

    大概是隔得距离太远,也大概是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恍惚间老者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被自己打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孩。但不管那天被“教训”的多惨,只要功课练完,他就好像完全不会记仇一样,笑嘻嘻地跑向自己……

    “哥,此去一别,你我之间或许就要成为敌人了……”

    老者喃喃道:“你倒快活,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啊,现在你大概已经死了吧。你口口声声说要复国,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动静,是不是去中原了?对啊……中原好啊……”

    年纪大了,人就容易犯疯病。他苟活至今,平日里也时不时疯上一场,他身边的人早已对这事习以为常。可本玄和白鹤鸣此前与他素昧平生,此刻见他忽然又笑又哭,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俱是一惊。

    “本玄大师,这位是?”白鹤鸣缓过气来也不急着走,反倒盘问起本玄来,“你怎么从天龙寺出来了?最近局势危险,还是寺里安全些……”

    本玄两只眼睛都死死盯着似乎已经陷入到自己幻觉中的老者,小声答道:“庙里住持说最近河水不太对劲。明明春初,却只见寺外只有涓涓细流,连周边百姓灌溉日用都不够。住持派人向上游探查,便发觉有大量江水被这堤坝拦截在了上游。他怕有溃堤之危,便让寺庙里的僧人若有家世的可以先自行归家,若不愿离开,则随他一起劝走那些可能会受到洪水冲击的村民……”

    谁曾想世事无常,他隐居寺庙已经多年,唯一一次离开寺庙,竟然碰到了一位疑似旧主的老人。这老人看着他,竟然叫出了他曾祖的名讳。这要不是他过目不忘,曾经偷看过族谱,也不会反应的如此之快。只是二人对话不过片刻,就恰好遇上了白鹤鸣。

    他先想到白鹤鸣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又想到自己此前把段氏武学传给了段氏之外的人,再看武功高强却精神疯癫的旧主,不禁感到害怕。他往白鹤鸣那边退了几步,低声道:“这是天定贤王……段兴智……”

    “段兴智……”白鹤鸣下意识地跟着读了一遍。她未刻意压低声音,本玄大为恼怒,刚想训斥她,忽而听到老者“哎哟”大喊一声,叫道:“不对!不对!这不对!”

    本玄吓了好大一跳,白鹤鸣却是反问道:“哪里不对了?”

    段兴智走近一步,大声道:“我,我已经不是贤王了!”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城破那日相国高泰祥将功力传给他后,从数十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的画面。蒙古人实在太厉害了,他跟着残部一路逃亡到鄯阐,最终还是被俘虏了。比他大了十多岁的小叔段信苴福[2]牵着他去觐见那个可怕的蒙古大汗。那个叫蒙哥的人假意对着他笑,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象征着蒙古人权势的金符递到了他手上。

    他不想接,但他更不想死。段福路上偷偷和他说了一句话:“天下只有一个贤王,你父亲却不只有一个孩子。兴仁、兴日、兴忠都还小呢。”是啊,他还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兴忠才刚刚学会走路,如果他连面对蒙古人都做不到,那他这个大哥还有什么用呢?

    但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他顶着所有人的鄙夷,当着这大理的“后主”,先是失去了最亲近的弟弟。然后整整七年,他的后院连声孩子的啼哭也无。就算这样,在第七年的时候,他和叔父段福还是在去大都觐见新大汗的时候遇到了“山匪”。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看他这个曾经的大理皇帝碍眼罢了。大理百姓看他无不面露鄙夷之色,唯一的亲弟弟离开宫廷,蒙古人也不会放过他。他的叔叔奋力杀死最后一个山匪后,对他说:“你走吧,段兴智已经死了。”

    于是段兴智就死了。他成为了他的堂兄弟,娶了新的妻子,在叔叔的府邸中有了第一个孩子。当那一声啼哭伴随着太阳出现的时候,他双手颤抖地抱着自己的孩子,情不自禁地要落下泪来。然而他逃得开“段兴智”的身份,却逃不开身上的这身功夫。

    曾经的老师,杀死了劝降的蒙古使节,直到最后也宁死不屈的大理相国对他说:“皇上,活下去,带着这武功……”他身上多负了这笔血债,多了高家四十多条人命,他若不杀尽蒙古人,怎么能轻易便死?

    夕阳即将落山,此刻的兰沧江看起来甚是平静。波光粼粼的水面随着阳光的离去逐渐变得暗淡,有如老人叙述完一切后愈发灰败的脸色。白鹤鸣只听得他道:“呵呵……蒙古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他们说不定会先你们一步炸开堤坝呢……”

    白鹤鸣道:“大理附近又不是没有地势高的地方,紧急把士兵转移不是更好吗?真正受灾最严重的还是只有城中的百姓吧。”大理如果要复国,或者说任何政权想要建立,都必须要死人,但她又想:“怎么会有一国之主会在自己的领地的百姓之间做权衡,怎么这个计策左右都要害自己人?说到底,这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馊主意。”

    过了片刻,段兴智才道:“所以要快,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事已至此,你拦着,或不拦着都是一样的。你既救不了下游的人,也救不了上游的人……只是没想到你看起来一副中原人的相貌,竟然会我段氏的一阳指。”

    提及一阳指,白鹤鸣生怕本玄大师受到旧主惩罚,想了想道:“你知道此前一直在阻碍堤坝建成,现在又带领我们炸毁堤坝的人是谁吗?”

    段兴智踌躇片刻,才道:“……是兴仁的后人吗?”虽然谈及的是敌人了,但他声音中却难掩激动,道:“我知道他,那个叫升平的孩子……他是个怎样的人?”

    白鹤鸣没料到他竟然知道段升平。但转念一想:“段升平如果能在官府里安插自己的内应,段兴智活了百年,自然也能在段兴仁府里安插上自己的眼线。”

    她道:“算起来应该是段兴仁的曾孙了吧。是个……嗯,怎么说呢……我其实也才认识他不久。是个不成熟的主公,是个明明这件事情对自己来说费力不讨好还要去做的人,是个能原谅好友抢走自己未婚妻的人,是个一想到从堤坝崩溃就会睡不着,甚至大半夜在院子里散步的人。”

    “哈哈……”段兴智笑了两声,随即剧烈地咳嗽了一起来。他缓了一下,道:“……你说的很好。我想起了兴仁小时候……咳咳……说来也是巧合,现任的大理总督段明义[3],说是我叔父的曾孙,但那其实是我的血脉。这孩子从小就……聪明的很,这主意便是他想的。”

    八十年前,他与兴仁是成为陌路的亲兄弟,八十年后,他们的后人兵刃相见。

    白鹤鸣讽道:“仗正道曰义,您这曾孙真是名不副实啊。”说完,忽然脑海中又想到个念头,脱口而出:“段升平生于不平之世,段明义之计并无无义。”

    段兴智和本玄听了皆是一愣。又见她转过身去,道:“我还得救人,就不多叨扰二位了。至于今日所听之事,我会转告给段升平的。”

    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空耗了。

    她边走边想:“到底是劝离城外的百姓,还是救城内的百姓,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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