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当然不可能真的向武当要什么酬劳,尽管俞莲舟很乐意给她。两坛酒虽然不多,但确实如张松溪所说的那样是难得的好酒。喝完之后回房,她躺在床上,难得又睡了个整觉,次日醒来的时候竟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在武当住了一个多月,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找了点吃的。想起昨天没去看俞岱岩,便打算趁着午饭时间去看看他。

    谁料刚从小厨房出来,她便撞上了孙正堂。

    “白姐姐!”孙正堂叫住她,飞快几步跑到她跟前。

    白鹤鸣发觉这小子距离自己上次见他又长高了不少。他身上穿着虽然简朴,但整个人瞧着很是精神,脸上也有肉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关心道:“怎么现在这个时候在这里?今天没有早课?”

    一听这句话,孙正堂脸上几乎要笑开花了。他高兴地道:“今天师傅让我们师兄弟自行监督练功。”平时如果俞莲舟在,他们起码要练到午时三刻,但俞莲舟不在的话,午时一到,师兄就让他们去吃饭了。说罢,他又怕白鹤鸣责怪他不够努力,小声补充道:“师傅基本上每日都有监督我们,只有今天……”

    白鹤鸣稍微一想,就猜到俞莲舟估计也和自己一样起迟了。她笑道:“功夫非一日一时之功,你平时练功勤勉,放松一天也不会怎么样的。”

    和孙正堂交代了一下马冬梅目前的生活,再在练功上勉励了孙正堂几句,她便端着午饭去找俞岱岩了。进门的时候,她看着俞岱岩已经被扶着坐起来了,正在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清风和明月站在床侧,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猜你还没吃午饭。”白鹤鸣笑道,“我来找你一起吃。”

    俞岱岩已经度过了接骨后最难熬的时候。为了防止骨头移位,那几天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连饮食便溺,也都得在床上解决。前天胡青羊来检查,说是骨头已经渐渐长好,现在不可以有太大的动作,但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他才把视线从窗外移回来,有些羞涩地笑了下。他道:“你猜中了,我刚准备吃饭。”白鹤鸣坐在床侧,熟稔地把小桌子搭好,把俞岱岩的饭菜从饭盒里拿到桌面上。那菜还有些温度,却显然不是刚刚出锅的那种热度了。

    白鹤鸣手上一顿,心想:“平日里的饭食送过来都是热的,今天怎么已经凉了?”

    武当上下绝对没人敢怠慢俞岱岩这位病人,估计是俞岱岩身体还没好透,所以没什么食欲。

    清风和明月退下后,她才小声地问道:“今天感觉好些吗?身上还疼么?”

    前几日俞岱岩疼的实在难受,但这人又不喜能麻痹感官的药物,再疼也宁愿咬紧牙关硬抗。白鹤鸣刚开始不理解,后来俞岱岩偷偷和她说比起疼痛,那种体会不到任何知觉的感觉更让他害怕。这么一说,她就懂了。俞岱岩四肢被折,失去知觉了四年,如今能够恢复知觉,就算是疼痛的感觉,对他来说也令人怀念。

    俞岱岩微微低头,看着白鹤鸣凑近过来,似乎真的要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病痛。按道理来说,未婚男女距离如此近,并不符合礼数,如果是之前,他肯定会出声阻止她。但现在他已经不想去思考那些了,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任由白鹤鸣检查自己。

    等她差不多把自己上半身给检查了一遍,他才道:“早上胡姑娘来检查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在等上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我就能站起来了。”

    听到胡青羊这么说,白鹤鸣松了口气。她坐直了身子,高兴道:“太好了!终于你快要好起来了!”

    在她离开自己怀抱的那一刹那,俞岱岩突然感到一阵迟来的痛苦,像是心脏被人鲜血淋漓地从胸膛里拿了出来一样。

    但即便是疼痛,也比没有知觉要好……

    被喂饭的时候,他的思维不自觉地发散开来:自己痊愈了之后,她还会像这样陪着自己吗?她未来四处闯荡,自己如何能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度过难关呢?

    ……不过比起这些有关于未来的事情,他也很想知道昨天她为什么没来。

    可以直接问她吗?俞岱岩心想,应该是可以的吧。

    ……问一下,俞岱岩。

    他张口又合上,在内心的反复催促之下,低声问道:“鹤鸣……”顿了下,又道:“昨天……你们是下山去玩了吗?六弟带你们去的么?”

    白鹤鸣怔了下。残留的酒精让她的思维要比平常迟滞。她回忆起昨天的经历,慢慢道:“没有下山。这几天俞莲舟的情绪不对,我有点担心。昨天我去找他聊了下,没什么大事。”

    俞岱岩怔了一下,随后扯出个笑来:“二哥最近却是有些魂不守舍。昨天他来找我聊天,我也看出来了。原来你也注意到了……”难道在他们二人之间,鹤鸣更倾向于二哥吗?他还未想好要怎么回答,又听白鹤鸣继续道:“你也知道,亲手折断你的四肢,他心里很不好受的。”

    俞岱岩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一半是感动,一半是苦涩。但这些情绪都被他暂时搁置在一边,他有一个更紧迫的发现:“你好像更习惯直接喊我二哥的名字。”

    “确实。好像从很久以前……我是说他小时候救我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他了。”她坦坦荡荡答道,“虽然听起来有些没大没小,但我确实是喊习惯了,实在是改不过来。原来俞三侠你是介意这个吗?”

    俞岱岩笑道:“原来如此。我当然不介意。”

    不。

    不是这样的。

    ……既然二哥可以拥有,你也要叫我岱岩才行。

    “在武当你想怎么喊都行,都是自己人。”他道,“我们都不在意什么礼数辈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武当不在意辈分礼数,这话由俞岱岩说出来一点可信度都没有。白鹤鸣毫不顾忌地揭穿他:“昨天我还看到孙正堂喊你俞三师叔呢。清风明月每次都喊我白师叔,我纠正了好几次他们都不肯改。”

    俞岱岩道:“孙正堂是二哥的弟子,喊我师叔也是天经地义。峨眉武当同源,清风明月是我的弟子,他们喊你师叔也没什么问题。”

    “那也不对。”白鹤鸣认真地和他掰扯,“峨眉武当同源,那就是郭女侠和张真人是一辈,你们是张真人的弟子,按道理来说应该和上代武当掌门风陵师太是一辈的,我师父都得管你们叫师叔呢!老老实实按照辈分的话我得喊你俞三师祖了。”

    张真人年过六十才收徒,这才导致武当七侠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江湖中的辈分却很高。

    俞岱岩道:“所以你更不应该纠结于辈分了,你也和叫二哥一样喊我名字就行。”

    他没敢说出口的是,喊三哥也可以。

    他提醒自己,已经够了,俞岱岩,你不能在要求的更多了。

    然而一想到昨天白鹤鸣和俞莲舟畅谈了一番,俞岱岩心里就升起一阵恐慌,就好像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又被人夺走了。为何不能再多给他一点时间,等到他彻底好起来呢?偏偏他现在是最无力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他见白鹤鸣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道:“知道了知道了。”她就这样垂着眼神凝视着自己,显出几分温柔来:“师祖说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

    不得不说,白鹤鸣确实对俞岱岩没什么抵抗力。即便她心里隐约已经察觉到眼前这个卧床四年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前辈,但她觉得人在生活的重击之下性格有些许改变也是很正常的。

    她平心静气地说:“你想让我喊你什么?俞岱岩?岱岩?”

    俞岱岩看着她就这样轻易地妥协了,隐藏在最深处的某些欲念也悄然浮出水面。他放任心底那只巨兽暂时掌控自己的神志,低声重复道:“……喊我什么?”

    他微微笑着,凝目看着白鹤鸣:“喊我岱岩,或者喊我三哥也行。”

    白鹤鸣直觉俞岱岩的气压有些不对劲。武功显著提高之后,她在这方面也变得敏锐了许多。然而她仔细思索了一遍刚刚的话,又觉得如果对象是俞岱岩的话,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于是俞岱岩便看着她咀嚼的动作顿了下,微不可察。他垂下眼,刚想说如果不想这么喊他的话也没有关系,便听到白鹤鸣自言自语道:“三哥……嗯……有点奇怪。但是为了避免要叫你师祖——”说到这,她不由得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下。

    俞岱岩看着她再次抬起头,难得露出些紧张的神情。

    “三哥?”白鹤鸣试探性地喊他,“这样吗?”

    “嗯。”他下意识地应了,身体的反应却要慢上一拍。那声音就这么钻入了他的耳朵,充满了他的四肢,又好像化为了无数根细线,把五脏六腑都紧紧地捆在一起,最后再轰得一声闯入他的大脑。

    大概是他沉默了一会儿,白鹤鸣问道:“你要不习惯武当之外的人这么叫你的话,那我还是叫你俞岱岩?”

    “不。”俞岱岩立刻道。他终于找回了自己,温柔道:“鹤鸣这样就很好。”

    如果清风明月在场,或许能体会到这声音中透露出的某些令人害怕的力量。然而白鹤鸣太过强大,直觉虽然尚在,警惕性却是远不如旁人。她吃完了饭,正在低头收拾,听得俞岱岩道:“其实昨天——”

    “嗯?”白鹤鸣抬起头来。她昨天最后和俞莲舟商量了下,决定每天和他比试一番,试试看能不能通过增加实战的机会来尽快克服自己的内力冲突。眼下午饭时间过了,她心想俞莲舟也应该醒了,下午找他练剑就挺合适。

    俞岱岩目光落在小院里,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着,竟然透出某种难以言述的脆弱感。他安静了半晌,才道:“没什么,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白鹤鸣没打算告诉他自己内力冲撞的事情。她道:“最近练功有些懈怠,下午打算补补课。”

    俞岱岩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一开口,白鹤鸣自然是应下:“你说。”俞岱岩道:“我卧病在床,清风明月虽然是我的弟子,我却没有尽师父的责任。你若是不介意,有空帮我指点一下吧。”

    这句话里一半是真的,他对清风明月确实有愧。二人年纪小小就拜自己为师,早前他还没有残废的时候还好,眼下残废了虽然还是能指点弟子,但毕竟无法亲自上手指导两个孩子的动作。但他的情况全武当都知道,所以师哥师弟们平时也没少帮他教导清风和明月,至少看到了都会主动帮忙。

    白鹤鸣听了一愣,先是点头应下,而后又道:“不过我到底不会武当功夫,指点的话也只能教些峨眉武当共通的技巧。”

    俞岱岩道:“无妨的,有你几句指导,他们进步会快上不少。”

    阳光从窗户里直射进来,他眯了眯眼睛,隐约间好像在院门外看到了那个叫孙正堂的孩子。他目送白鹤鸣走出房间,然后笑吟吟地牵起那个孩子的手往远处走去。

    “其实……昨天一天没和你说话,”俞岱岩低声道,“我很想你。”

章节目录

[倚天]鹤越孤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sherlocake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sherlocake并收藏[倚天]鹤越孤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