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长队浩浩荡荡,一路上都是锣鼓唢呐敲敲打打的声音。午时过了一大半,这游神队伍才陆陆续续走到城中。立秋一到,城内外十里八乡的人都走出家门看游神。

    和因为几年前的大旱千里无人烟的北方相比,江南的境况要好上不少。若是有知晓内情的人,还会补上一句:“今年是郑同知上任第一年,又有大都的贵客来临,这才搞得这么大阵仗。”游神仪式未结束,大部分百姓都不急着出城,因而也不知其他城门悄悄关闭之事。一些颇有家资的大户更是早早就包下了茶馆酒楼的二三层,不愿与下面的平头百姓挤在一起,伤了体面。

    神仙队伍穿过人群,那三十三天华光大帝马天君[2]仰头一吐,火焰滚滚直上。四周百姓原是在拍手叫好,看见大帝喷火,纷纷避让。一些家中有供奉火神的百姓,更是直接跪拜叩首,请求天神勿要降灾自己。

    茶楼之上,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原本看得正入神,忽然远远见得这神仙口吐火焰,吓得“啊”的一声,往母亲怀里躲去。他父亲正与人交谈,被他这一声给打断,不悦地扫了自己儿子一眼。女人低眉顺目,揽住儿子不敢反驳。

    幕僚见得此刻情景尴尬,忙转移话题道:“大人,怎么不见汝阳王世子?”

    身为一府同知,郑承德想看游神,自然早早有人备好茶水雅座,请他品茗。想到汝阳王世子,他冷哼一声,道:“他也是年轻,竟然被几个江湖人乱了心神。别说是劫走了个死囚,就是劫走了他带来的那人,今日这游神也必须得办。他刚刚去城门督守了,说是怕那江湖人逃出城去,我已经令人去请他了。”

    幕僚劝道:“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江湖人多几个少几个,与大局无损亦无益。还是郑大人高明……”说来说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去说这事了。

    那汝阳王手握重兵,这几年打败了不少起义军,在朝堂上地位稳当的不得了。虎父无犬子,汝阳王世子一看就是个不好糊弄的人,若是不让这人遂了心意,以后估计还得来找他们的麻烦。

    郑承德心知肚明。他皱起眉头,问道:“刘亚山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吃错药了,连今天这种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幕僚颇有深意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刚刚见着他了。他看戏的时候找了个相好的,被人哄的连魂儿都快没了。我刚刚还想叫上他一起过来,好说歹说,他非要去一趟文昌阁……”说到此处,他往外望了一眼,道:“不过我看他那相好的都出来了,估计他也快赶过来了。”

    郑承德对属下的花边新闻不感兴趣。男人风流的名声虽然传出去不好听,但也不难听。此刻恰好无事,他也跟着往外看,只见那西王母身材婀娜,正起身向百姓赐福,眯着眼睛道:“哦?是那个西王母?”

    幕僚在心中暗暗记下,想着等游神结束后问问“西王母”是何人所扮,答道:“大人猜错了,那人序列在西王母之后呢。”

    游神队伍还在缓缓前进,只见王母带领着仙姬、仙子,舞的舞,唱的唱。郑承德目光远眺,忽然听见人群中又传来一阵喧嚣,只听得自己儿子指着一处说道:“妈!快看,看这儿……”

    对于游神,或者北方称之为社火的习俗,张松溪并没有什么兴趣。应该来说,没有兴趣才是正常的。小时候他应该会感兴趣这种活动,那时候他总是撒娇让父亲母亲带他去镇子上看戏,去参加庙会。

    时隔多年再看所谓的游神社戏,也就是把一群卖艺的和唱戏的凑在一起给大家热热闹闹地演一场。

    当然,南昌府的游神不是他以前那个小村小镇的社火能比拟的,但说到底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喷的火更大,杂耍更加精巧,那群“神仙”穿的更加华贵,长得更好看而已。

    和周围满脸好奇兴奋的路人相比,张松溪看起来很平静。他努力装作和其他人一样,别人叫好他也叫好,别人看哪儿他也往哪儿看。只是他内心一点也没放心思在这庆典上,满脑子都想着偌大一个南昌城,他此刻应该怎么找白鹤鸣才好。

    道教的仙班从他身边一个个经过,什么东王公、西王母、判府真君、五方雷霆大帝、天丁力士、六丁玉女、六甲将军……

    哪怕他是个道士,一时也无法把这些神仙的名字给叫全了。道教为主祭,后头就是佛家的菩萨们和地方神,再往后就该是历朝历代知名的文臣武将了。

    “观音!是观音菩萨!”他身边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忽然大叫道。人群好像被这一声呼喊调动了,纷纷往他所在的方向靠。也不知怎么着,他这个位置好像就成了看游神的最好位置一样,数十个年轻妇人从张松溪的身边挤过。

    被一群妇孺包围,张松溪觉得有点尴尬,也有点不耐烦。当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唢呐昂扬,鞉鼓渊渊,再加上女人和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耳边实在是嘈杂。

    然而,就算是这样浅淡的不耐和尴尬,也在观音菩萨出来的时候,完全消失了。

    那些嘈杂的鼓乐,人和人交谈的声音,此刻全都好像隔了一层薄雾一般,张松溪能听的到,却觉得那些声音好像很遥远。

    一个妇人道:“我听说这观音是请了外地戏班的一个小旦扮的……”另一个妇人啐了她一口:“你有眼不识金镶玉!这观音菩萨眉目慈悲,都不像个人,怎么可能是优伶扮的——哎!观音大士显灵了!”

    “显灵了,神仙显灵了!”有人大喊道,“莲花开了!观音菩萨显灵了——”

    张松溪再次显得格格不入。和那些堪称“疯狂”的妇人们相比,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一时之间,除了焦躁和忧心以外的其他情绪撞入那向来冷静的大脑,让他不知所措,几乎整颗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

    耀阳之下,众目睽睽,观音菩萨手里的莲花原本是个花苞,然后观音素手一点,那莲花就开了。

    慈悲菩萨弯下腰来,把手里莲花递给一名几乎要趴倒在莲花座下的女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那女人的额头,仿佛带着某种神力一般,女人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观音身旁的童子见观音手中无花,又从身后拿出一只莲花递给她。

    “活观音!这是活观音啊!”一个妇人大喊道,“拿了观音菩萨手上的莲花准生胖小子!”

    一名年轻的妇人大喜道:“真的吗?那我可一定要去摸一摸!……等等!观音大士,等等我!”

    那张脸像是白瓷一样,华贵、精致,却也冰冷,就好像真正的神仙一样。莲花座下争先恐后往上爬的女人们都不在她的眼中。

    眼看着又一位年轻妇人即将爬上莲花座,观音身后的童子忍不住皱起眉头,即将伸手去阻拦。然而下一秒,那女人感觉脚底一滑,“唉哟”一声又滑落在地上。

    躁动的群众被“神力”所震慑,不敢再造次了,但还是紧紧缀着,跟在观音的莲花座旁。

    人流裹挟着张松溪往前走去。他本是反方向,逆着游神的人群走的,此刻仿佛被操控了一样,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迈去。和那些迫切上前的妇女相比,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不一会儿就只能看见莲花座的背影。

    他也许,是在嫉妒也说不定。

    要是是我就好了……为什么不是我呢……

    三哥卧床了整整三年,除了最开始的半年,后面的日子里三哥的信从来没有断过。白师妹真的那么爱着一个连动都不能动的……

    “唔……”张松溪忽然猛地给了自己肚子狠狠一拳。这一拳他一点力也没省,很快喉头便感到一股腥甜的。

    三哥那时候有多么痛苦,白鹤鸣花了多少功夫,两个人在一起有多么不容易,这些艰难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才是。而他刚刚却放任自己胡思乱想,还出现了那种天理不容的念头……

    有过这种念头,便是三哥此刻直接拿着剑要杀了他,他也不应该有任何反抗。

    他得彻底忘了这事情!

    张松溪异样的举动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但和让人目不暇接的游神相比,他这点动静还不足以引起其他人一直关注他。他一只手捂着肚子,想要低头快步赶上游神的队伍。

    他匆匆走了几步,忽然却听得身边人发出了压低的惊呼声——已经无人敢在真正的观音菩萨面前做出唐突之举。

    张松溪循声望去,这才看到刚刚一直在往前行进的座驾突然停下了。

    观音菩萨缓缓地转过身来。

    “怎么回事?难道她被人发现了?”张松溪立刻就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一下子眯起眼睛,尽可能地往莲花座旁边靠近。

    游神路线上看到张松溪,白鹤鸣觉得既是惊讶,又是意料之中。回城找她虽然危险,但以张松溪的为人,他肯定也不会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城里。她本以为张松溪认出她之后会顺势一路跟着人群走,最后两个人再想办法汇合。可是随着车座往前缓缓移动,她却听到了一声闷哼。

    刹那间,白鹤鸣立刻警惕起来。她担心张松溪被人暗算,因而哪怕被人瞩目,也要让车夫停止移动。

    张松溪抬起头来,陡见观音大士正在望着自己。然后,那双纯黑的眼睛自眸底亮了起来。

    “你怎么了?”

    那是她不用开口,他也能在心底听到的声音。

    “我……我只是……”

    张松溪很想开口回答她,但他此刻喉里还有血块,就和哑巴一样。

    众人注视着观音的莲花座突兀地停在中途。观音静默了片刻,垂下眼帘。她缓缓弯腰,示意车夫把马蹄旁一只掉落的莲花捡起。那莲花也不知道何时从车架上掉下来的,未开的花苞上已经沾满了尘土,显然被人踩了好几脚。

    观音对着那残破的花苞吹了一下,那花苞竟像是活了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往外张开了。一时间人群寂静了一秒钟。就算是这样一只掉在地上的莲花,居然都能感受到观音的慈悲。

    完全开放后,莲花这种比其他花还要大的花瓣,竟然也能在空中飘散着。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一片花瓣自张松溪的脸侧滑过。他伸手夹住这片花瓣。

    那花瓣摸起来温温热热的,定然是白鹤鸣用内力催开了莲花。

    所有的“神迹”都是人为,但心动却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

    至元六年立秋未时,行走了一个上午的游神队列,终于从城中移动到了章江门。南昌府同知郑承德坐在官署中的高台上,正同所有地方官员与自大都而来的汝阳王世子举杯欢饮,共同庆贺这一年一度的游神盛宴。

    王保保也是头一回见到游神。他此前一直守在章江门,就是不想放过那个姓白的女子。不过他到底也知道要尊重一下郑承德这些日子来的劳动成果,因而最后关头,还是上来参加了这个酒宴,只待敬完这一圈,就找个借口离开。

    郑承德刚刚已经答应他,所有出城的女子都会被士兵严加审问,定然不会让他要找的人逃出城去。不过郑承德也告诉他,如果所有人都查,章江门的守卫压力就太大了。游神结束,地主大户在城里住一天倒是无妨,但城里汇聚的贩夫走卒和农民必然要让他们出城,否则容易引发内乱。

    王保保端起酒杯,正准备应对另一位官员的敬酒。只听得两位官员闲聊道:“今年同知操办的这个游神堪称是空前绝后!”

    “是啊,尤其是那观音菩萨,真真正正是天神下凡。我夫人都说想要得空摸一摸这位‘活观音’的莲花座呢!”

    酒杯相撞,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一个一个“神仙”正走出章江门。这些都是郑承德提前安排好的人,理论上是不会让人混进去的。他的计划万无一失,城墙上士兵已经禁戒,不可能有人可以从其他城门里逃出去。

    “报——”有一个人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王保保转过头,见那人正在郑承德耳旁絮絮叨叨些什么。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因而听到了零星几个片段,什么“刘亚山”什么“文昌阁”之类的。

    他不知道谁是刘亚山,只在意他押送的伯颜暂且住在文昌阁最偏远的院子里,若是有什么损伤,他倒是不好和阿父交代,脱脱也会借机找他们汝阳王府的麻烦。

    一会儿得问一下郑承德发生什么事了。

    冰凉的酒液自喉咙中划过。王保保最不喜欢汉人这种温温柔柔的酒,喝起来味道不够。但阿父和他说:“可别小看汉人的酒,他们的酒有时候初喝起来平平常常,后劲却可能比草原上的最烈的烧刀子还要可怕。”

    “喏,那个就是观音菩萨吧,也不知是怎样的绝世佳人。”一名官员倚在栏上,指着下面道:“等到游神结束了,我可要好好拜会一下这位‘活观音’。”

    王保保转过头去,只见那观音的背影看起来和其他神仙也没甚不同,都是两只手一个头,旁边站了个童子。他心想:“不过是个普通人,和庙里那些泥桩木塑的神像没什么两样。那群愚民却恨不得跪拜在这种无用的神仙的脚下。”

    不过这个观音菩萨确实扮的像极了,脸上一点活人的情绪也无,却又能给人以一种慈悲的感觉。她向两边的人布施的时候,都是弯腰给的。她躬身到几乎是与周围人视线平齐的高度,而不是像其他神仙一样站直了撒下去。

    会弯腰,会蹲下身来和别人说话,王保保忽然想到了那个时候。

    他从太平王府里逃出来,九死一生的时候,那个人也是半跪着和自己说话的。只是她嘴太硬,心太狠了,竟然见死不救,就这么把他丢在半路。

    看着她和那男人一起离开的背影,王保保当时便下了决心:此仇他必定要报。

    他非得活捉了那人,听她亲口向自己道歉,再看着她后悔万分!

    走出章江门,游神的队伍如长蛇一般绵延向前,最后队伍顺着章江而行,仿佛一条小溪汇入到江水之中。

    王保保深吸一口气,寻了个由头离开,往城门走去。此刻那里已经挤满了无数的马车牛车。所有要出城的女人他都要一一过目,定要把那人给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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