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场得意既不等于人生的境遇一定有了新的进展,也不代表个人的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白鹤鸣凭借着一股冲劲回到武当想亲眼看着俞岱岩站起来,但是对于如何应对俞莲舟之前的告白,甚至包括如何安抚好此前被她“伤害”过的莫声谷,她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一个好的答案来。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人生又不是做菜,没法等所有的菜都好了才下锅嘛[1]。”

    端着汤药和早饭,白鹤鸣非常自如地坐在了俞岱岩对面。俞岱岩看到今天来送药的人是她,先是怔住了。然后想到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他耳朵便红成了一片。

    敢于在白鹤鸣离开一个月有余后的夜晚和对方互诉衷肠并不等于俞三侠就此转性成了情场高手——他还是那个看到心爱姑娘会多虑、会脸红、会不知所措的江湖莽汉。只是白鹤鸣好像若无所觉的样子,建议道:“早饭后我也跟着你一道去练武场吧!我说不定也能帮忙指导一下清风和明月。”

    俞岱岩下意识先答应:“好。”

    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白鹤鸣搀着,走在往练武场的路上了。

    他们一路上遇见不少武当弟子。那些弟子大都没见过白鹤鸣,却还是认得出俞岱岩,几乎全都恭敬地和他打了招呼。武当弟子们这些天已经见证了俞三侠从轮椅缓慢过渡到拄着拐杖走路,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身边跟着除了自己的徒弟和胡大夫以外的人,因而每个打招呼的弟子都在好奇地打量着白鹤鸣。

    俞岱岩心想:“若是易地而处,我是一名武当的普通弟子,怕是也会想要知道这躺在床上犹如废人一般的俞三身边怎么配得上如此一位佳人相伴。”

    他虽然能理解诸位弟子们的好奇,但那些眼神还是对他造成了些许的困扰。不,与其说是让他感到了困扰,不如说是他为鹤鸣感到了困扰。尽管白鹤鸣似乎对其他人的目光毫无所见,在有人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她也从未主动介绍过自己,只是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等着自己和弟子交代完。

    然而俞岱岩不禁想到:若仅仅是门派内的弟子就如此关注鹤鸣和他的事,那门派之外各色各样的人会怎么说鹤鸣,怎么说他呢?

    要解决这种困扰其实很简单,只要他和鹤鸣说自己想要自己试着走一走,然后请她回去就好了。他知道,鹤鸣必然不会让他为难,但是此时此刻,他又变得软弱了许多。鹤鸣挽住他的那只手既温暖,又充满了力量,以至于她一旦放手,他觉得自己好像难以站立,马上就会摔倒。

    今日太阳正烈,虽然秋后山上已经逐渐转凉,白鹤鸣还是给俞岱岩找了个有阴凉的位置坐着。那处秋海棠开得正盛,隐约可以闻到桂花的香味,令人心神俱定。视角也好,他能看清白鹤鸣是如何指教几位弟子练功的。

    俞岱岩门下弟子其实早就已经不止清风明月二人了。

    这两个小徒弟是在他没出事之前跟的他。残废之后,俞岱岩无法亲身指导两位弟子,便时常拜托两位师哥和张松溪来帮忙指点。只是武当派日益壮大,弟子数量也越来越多,他看大师哥、二师哥实在是忙不过来,他一人每日躺在床上也是没劲,便主动提出帮忙教导外门弟子。

    虽然四肢不能动弹,但他教弟子时比宋远桥多一分严格,又比俞莲舟多一分,外门弟子受他恩惠颇多,竟有不少弟子情愿当他的亲传弟子。只是他自知力有不逮,便只又收了三位弟子。

    在教导功夫这件事上,俞岱岩和宋远桥、俞莲舟的教法大体无差。先是基本功的练习,而后是弟子们依次练习各式功法的招数和道路,最后再是弟子之间两两对练。白鹤鸣对这个套路也很熟悉,因为这与她在峨眉时的练功日常基本一样。

    不过她这个“外教”既然来了,总得给俞岱岩的弟子们一些不同的体验吧。

    俞岱岩看着白鹤鸣笑的眉眼弯弯,却用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今天我们换个顺序。你们排成一排,轮流与我对打吧。”

    他那五个弟子当然敌不过白鹤鸣。只是她本身也不是为了赢过那些弟子,而更偏重于通过对招教导弟子们学会见招拆招,扬长避短。不论谁来进攻,她都是游刃有余,双脚几度变幻却并未离开原地。五个弟子却是累的够呛,叫苦连连。

    待几个弟子全都累瘫在地,白鹤鸣又道:“你们先休息半个时辰,商量一下对策。等我一会儿回来,你们一起来进攻。”

    她生了双水杏眼,年纪又还小,本来应该是可爱偏柔和的面向。然而当她说出这番话后,几个弟子全都露出大难临头的表情。清风明月与她相熟,更是把心里的想法几乎写在了脸上。清风更是哀嚎道:“就算把我们全都加起来,也打不过师唔——师叔[2]的……”

    他们二人每日照顾俞岱岩,自然见了不少俞岱岩与白鹤鸣相处的片段。本以为自己这位“师母”待人温和,人又年轻,应该比师父要好说话得多,却没想到跟着她这样练上半天不到,自己已经累到不行了。他年纪其实是众人里最小的,又因为太累了,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还好停住了。

    俞岱岩见清风实在是不像样子,刚想稍微说几句,便听到女子爽朗的笑声。

    白鹤鸣单膝蹲下,摸了摸清风的头,鼓励道:“练武可不是为了打过谁,而是为了锻炼自己的筋骨和心智。”她想了想,俯下身来悄悄道:“一会儿我给你放水。只要你能让我的脚离开那块地砖,我就和你师父好好夸你。”

    清风听了,一双眼睛登时放光。

    打败白师叔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们五个人一起动手,让白师叔移动一步还是有可能的。自己师父那么喜欢白师叔,若是她能在师父面前夸自己一句……

    白鹤鸣见清风有所意动,站起身来,向俞岱岩挑了挑眉。她生得一双水杏眼,柳烟眉,本来应该是极其温柔的眉眼,只是此刻却未曾显露。只因她一旦转过身,背过那群弟子们,脸上镇定的表情就变成了得意。

    俞岱岩捕捉到了她犹如变脸一样的表情变化,原先想要呵斥清风的心情也全都转化为了如水一般的温柔。他想和她单独说一会儿话,便道:“我们去别处待着吧,不妨碍他们想计策对付你。”

    白鹤鸣见他要站起来,主动搭了把手。待稍微离练功场远了些,她便向俞岱岩邀功道:“你看我今天帮你教徒弟教的好不好?”

    虽然她本人更喜欢从实战中吸取教训,改进招式,但她今天改变教学方式倒还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俞岱岩瘫痪三年,那他的弟子们最缺的肯定不是平日里的基本功练习,而是一对一真刀真枪的比武。徒弟之间互相比试和师父对徒弟之间比试的那种教导还是有差距的,她一对一地指导每个弟子,也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平日练习疏忽的地方。

    白鹤鸣喜欢看这个温柔的前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故意踮起脚尖,在俞岱岩耳畔轻身说道:“三哥,你要怎么奖励我?”

    俞岱岩很高兴自己现在不是在练武场上,否则自己的样子有可能会比清风还要丢脸。但他更高兴鹤鸣这样和自己调笑……或者说是调情也没有问题。之前沿途面对各种目光的忧郁慢慢消散,他不知道怎么奖励她,只好低声喊她的名字:“鹤鸣……”

    他觉得很神奇,每当他不知道怎么应对鹤鸣的话时,他就总是会忍不住喊她的名字。

    俞岱岩不知道白鹤鸣想要什么样的奖励,但他都可以给她。只是他不懂什么样的东西对她而言才算“奖励”。拥抱她,触摸她的头发和脸,轻轻地吻她,给她一个不同于其他人的称呼……这些都是对他而言的“奖励”,但他不确定对鹤鸣而言是否也是这样。

    他犹豫了许久,开口道:“要不我——”

    白鹤鸣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俞岱岩的嘴唇上:“嘘——在这个凉亭休息一会儿吧。”她之前有特意问过胡青羊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因而知晓什么时候他应该休息。

    俞岱岩一肚子话憋回了嘴里。

    白鹤鸣牵着他坐下,然后跟他讲自己对他那五个弟子的感受。

    这也是俞岱岩觉得神奇的地方。除了清风明月之外,白鹤鸣和另外三位弟子都是第一次见面,她却已经能够猜到他们的性格,并且根据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提出对应的练习方法。他当然比白鹤鸣要更了解自己的弟子,但就是因为这份了解,所以才会对她敏锐的洞察力与直觉感到惊讶和佩服。

    他见白鹤鸣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和他说:“明月性子好,能沉下心来练武,所以是五个人中练武最好的,以后你可以让他来帮你指导其他弟子练武。但他重于守成,轻于思谋,有时候虽然熟练地记住了招式,但却没有办法灵活地应用招式。如果能找到武功比他略高一些的弟子与他对练,他应该会是这些人中进步最快的。清风单纯好动,基本功不扎实,但脑子活络。如果你鼓励他几次,他就会更有干劲练武。对他而言,与其一开始就把功夫明明白白地交给他,不如留一点空白,让他自己去体会招式的用处,还可以让他教给其他徒弟。假以时日,他或许能为武当创出一门新的功夫……”

    俞岱岩不知道的事是,白鹤鸣开始教导别人的日子可能几乎和俞岱岩一样长。只不过俞岱岩是教导自己的徒弟,而白鹤鸣是教导同辈的师姊妹。俞岱岩虽然年纪更长,但上头还有宋远桥和俞莲舟先开始收徒。而白鹤鸣自从十五岁开始就是峨眉下一代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灭绝师太早就有把衣钵传给她的念头,因而时常令她教导门下姊妹。她来自现代,各式各样的教学法虽然没有亲身试过,理念却已经听了不少。虽然一开始实践的没那么顺利,但也称得上是进步飞快。

    白鹤鸣不知道的事是,相互帮忙教导弟子这件事情实际上比他想象的要更加亲密一些,至少对俞岱岩而言是这样的。他因为残疾,时常要拜托其他师哥师弟帮忙指导弟子们的动作,几位师兄弟也都会在事后告诉自己他弟子们的特点。

    然而同样的话题,由白鹤鸣说起来,却显得有趣又生动了许多。阳光平等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但好像落在她身上就比其他人要更加明亮,也更加温暖一些。

    然后她又把这样的光亮,这样的温暖,毫不吝啬地分给了她身边的人。

    ……也是因为这样,二哥才会和自己抱有一样的想法吧。

    白鹤鸣说着说着,感觉俞岱岩没声音了。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说的太投入,以至于忽略了这到底是对方的弟子。然而她定睛一看,却发现俞岱岩怔怔地望着自己。

    她单手托腮,凑上去,然后满意地看到俞岱岩被自己吓了一跳,笑道:“我这么好看吗?看我看入迷了吗?”

    俞岱岩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现在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想法。好在他的身体俺还没有完全恢复好,所以他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动作。他低下头,看着地砖上影影绰绰的光斑,闷声承认道:“嗯。”

    ……太可爱了吧。

    白鹤鸣感觉有人拿那种充气小锤子轻轻敲了下自己的心脏,不疼但是会抖一下。她也模仿者他的音调,小声道:“那以后允许你多多看我。”

    俞岱岩的五个弟子合起来一起对抗白鹤鸣效果倒是很不错。就连俞岱岩也不得不夸一句,这可比他们单打独斗好多了。尤其是清风,这小子机灵极了,好几次出招的时机都非常准,尤其是最后那一招三环套月。虽然招式本身还有继续练的空间,但使出的时机和运用的方法都很到位。

    白鹤鸣最后故意使了个破绽,一脚踏出了地砖,最终让这群小子赢了。几个弟子累得都已经站不直了,却还是激动地大喊大叫。俞岱岩让他们享受了一会儿胜利的喜悦,而后才令他们噤声,午饭后继续好好练习。

    或许是弟子们刚刚喧哗的声音太大,白鹤鸣和俞岱岩正要离开,只听身后有人道:“三师哥!”

    俞岱岩转过头来,见来人一幅刚练完武的样子,打招呼道:“七弟。”他瞧着来人年轻力壮,意气奋发,忽然心生感慨:以前那个老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小男孩,如今竟然长的要比他还高一点了。

    他拍了拍莫声谷的肩膀,笑道:“刚刚我的弟子太过吵闹,可是叨扰到七弟了?”

    莫声谷摇头道:“三哥你说什么客气话呢?我之前就在一旁看着你的弟子和白——师姐比试。三哥和师姐教导弟子有方,这才是我应该多多学习的。”

    俞岱岩想起来之前白鹤鸣给自己写的信,又想起来莫声谷此前来问自己的问题。他怕莫声谷对白鹤鸣有所误解,一时又不好在众人面前解释,只得道:“你以后带了弟子也就知道该怎么教弟子了。”

    平心而论,以莫声谷的年纪,要带徒弟,少说也要再等个十年八年。比起怎么教导弟子,他现在更应该专注于提升自己的武学。

    想到这,俞岱岩关怀道:“你此前说过在苗疆一行收获颇丰,或是能从中更进一步。这些日子你体悟得如何了?”虽然不能直接与七弟对练,但若是七弟于武道上有任何疑惑,他也乐于帮忙。

    莫声谷好像被噎了一下。只见他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好像还是差一点,但有说不清楚差在哪里。”

    他正是锐意进取的年纪,连斜挑的眼角都透露出某种独属于少年人才有的凌厉风采。他不留痕迹地看了眼似乎在认真倾听二人对话的白鹤鸣,努力变得更加沉稳:“刚刚看到你们的比武,我也学到了不少。”顿了顿,又道:“或许我应该去找大哥对一下招。”

    白鹤鸣瞧着他那副别扭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啊,你的鱼钩太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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